《万古尘》河骨

53、第五十三章 心魔阵

　　风雪已经停歇，院子里，娘正坐在台阶上弓着腰用雪水洗衣服，沈二郎喝完温热的米粥，去拿了扫帚，开始清扫院子里的积雪。
　　街坊邻里不时传来阵阵人声，像从前一样充满了生活气息，沈二郎不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隔壁，王大娘正揪着小儿子的耳朵教训他，声音隔着墙都听得一清二楚，街对面的李婶儿出来劝，劝着劝着就跟王大娘拌起了嘴——吵吵嚷嚷又热热闹闹。
　　“二郎，瞧什么呢？一大早就魂不守舍。”
　　沈二郎被娘的这句话叫回神，立刻挥了几下扫帚，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娘，村里……有没有出什么事？”
　　“村里能有什么事？”娘一边用棒槌敲打着衣服一边回道。
　　二郎应了一声，继续清扫院子。
　　等娘洗完衣服，沈二郎也扫完了雪，还在门口堆了个小雪人，他刚把两颗石子按进雪人脸上，就听见娘在屋里叫他，便连忙跑过去。
　　“前些日子棉被子剩了些棉花，便给你做了双棉鞋，试试暖不暖和。”娘说着把一双棉鞋递给沈二郎。
　　少年有些愣神，一时忘了伸手去接，娘就直接拉着他坐下，蹲下身帮他换上，边换边说道：“做的大了些，小孩儿长得快，穿几年就合脚了。你总往山上跑，雪那么厚，别把脚冻坏了。”
　　“谢谢娘。”沈二郎看着自己脚上的新鞋，五味杂陈。
　　娘站起来摸了摸二郎的脑袋，继续去做事。
　　傍晚时分爹才从镇上回家，他一年四季都是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农时便去地里干活，其他时候便去镇上帮工，总是有的做；沈二郎常常在想，他们一家人日夜奔波的忙碌究竟换来了什么？不过是温饱罢了，这样很多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对沈家来说，却是多一分就会压垮他们的重担。
　　饭桌上，爹娘说着近日村子和镇里发生的家长里短，二郎只是沉默的吃饭。
　　屋外头又刮起了风雪，似乎是将盖粮食草席吹走了，爹出门拿石头压住草席，回来时带了一身凛冽的风雪；沈二郎看着门缝外的漫天大雪，脑海中闪过几个刺目的画面，他突然起身，把碗筷碰到了地上，娘边弯腰去捡边数落他：“你这孩子，干什么呢？毛手毛脚的。”
　　“娘。”沈二郎看着门外说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
　　“梦见了很糟糕的事情，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里。”沈二郎继续说道，边说边走到门口，推开陈旧的木门。
　　风雪从门口灌进屋内，把窗上挂的竹帘子吹的哗哗作响，沈二郎站在门口，回头看坐在屋里的爹娘，身后是无尽的黑暗与漫天的风雪，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说道：“梦该醒了。”

　　“小沈道长，你醒了！”
　　少年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他先是看到一点微光，随后便看到了墨栩的脸，于是回应他一声：“易安师兄。”
　　“总算是有个能说话的人了。”墨栩松了口气，喜笑颜开，“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对着机关雀自言自语半天了，它要是个活的，可能已经被我烦死了。”
　　看来墨栩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清醒过来的沈洛溪回了回神，才将脑海中片段式的记忆理清，他记得，沉入幻境前的最后，他们还在甬道中，他咳嗽了几声，扶着墙壁站起来，问墨栩：“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误入了迷阵？”
　　墨栩伸手扶了他一把，回道：“我猜测是八方阵的一环，大概是心魔阵吧。”
　　“心魔？”沈洛溪愣了一下，所以他才会看到平安村和爹娘吗？
　　“人活一世，总有欲望和执念，有欲望就会滋生心魔，这心魔阵便会将人的心魔引出，让人难辨真假。”墨栩解释道，“若是阵中人识破幻象，阵法自不攻而破，可又有几人能真正清醒，又有几人愿意重新面对残酷的现实。”
　　难怪刚才，沈洛溪一度忘记自己是谁，以为那样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而屠村、拜入清远派才是梦中事。
　　墨栩见他面色沉重，便安慰道：“小沈道长凭借自己破解心魔很了不起了，不必太过拘泥于幻境。”
　　沈洛溪对他礼貌的笑了笑：“多谢易安师兄。”
　　“说起来，小师叔呢？”沈洛溪这才想起他们还有一个同伴。
　　“在那边。”墨栩指了指另一边。
　　此刻，他们仍然在井底中央的空地，而非天倚墙而坐，双目紧闭，不像是在打坐。
　　“非天大师还没从心魔阵出来。”墨栩向他解释目前的情况。
　　这倒让沈洛溪有些惊讶，他以为出家人不入红尘，该对世事无牵无挂，不会有心魔；不过，非天背负着圣僧之名，有些欲求，也无可非议。
　　“我们不能叫醒他？”沈洛溪提出疑惑。
　　“不可。”墨栩摇摇头，“若阵中人仍深陷心魔之中，从外界强行突破，怕是会走火入魔。”
　　沈洛溪了然。
　　看样子墨栩对心魔阵有些了解，不知是不是也记载在那本残卷中，他应当是第一个破除了心魔，而后便在此等候他们醒来。沈洛溪心想，也不知墨栩看到了什么，竟这么快就脱离了出来。
　　也许是盯着对方看了太久，墨栩有所察觉，便笑了一下，问沈洛溪：“小沈道长是不是想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好奇我的心魔？”
　　“啊？”沈洛溪愣了一下，连忙解释，“不是，咳咳、洛溪并无窥探之意，易安师兄不必告知我。”
　　“不用紧张，我并不在意。”墨栩如实相告，“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是破了阵眼才出来的。”
　　“没看到？”沈洛溪没明白他的意思。
　　墨栩盘腿坐下来，一手撑着膝盖，语气中带着笑意说道：“说实话，我挺没心没肺的，不论是村子惨遭横祸，还是父母惨死，我都不太在意，准确的说，是很快就放下了，因为正是这些事教会我，人还是得依靠自己才能活得长久，不论是受人保护还是想保护什么人，都太难了，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不想再活得这么累了，我想轻松一点。”
　　同样是家乡被灭、父母双亡，沈洛溪无法做到像墨栩这么洒脱，虽然他像墨栩一样遇到了给予自己新生的人，但三年前的那天，他一刻都不曾忘怀。沈洛溪也坐下来，往机关雀里添了火符，他身上的符纸倒是管够，但也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还是得想办法赶紧离开。
　　“我们现在能出去了吗？易安师兄、咳、试过原路返回吗？”沈洛溪指了指上方。
　　“用机关雀试了试，似乎有屏障。”墨栩猜测道，“不过我觉得，心魔阵破除后整个八方阵也会发生变化，届时说不定有机会破除。”
　　“但愿如此。”沈洛溪看了非天一眼，他仍旧双目紧闭，眉间紧蹙，也不知看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咳得更厉害了？”墨栩突然说道，“我们得快点了，这月光菌可是真的会要命。”
　　沈洛溪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他倒是没觉得有太多不适，说不定这月光菌是个安详的死法，就是死后可能不太好看，听说脖颈会整个断开，从里面长出发着荧光的菌子。
　　正当沈洛溪胡思乱想时，非天突然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沈洛溪立刻就察觉了，赶紧上前，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小师叔，你醒了。”
　　僧人的眼神迷茫了一瞬，在看清楚凑近的人后竟然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似乎有些慌乱，一头撞上了身后的墙壁；沈洛溪见状愣在原地，心说这是什么操作，墨栩则是直接没忍住笑出了声。
　　被墨栩感染的，沈洛溪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抿了抿嘴，确认道：“小师叔，你还好吗？”
　　撞击的这一下似乎让非天彻底清醒过来，他看着面前的两名少年，紧绷的弦稍稍放松了些许，他轻轻摇了摇头，还未回话，突然掩住嘴猛烈的咳嗽一声。
　　“小师叔？”沈洛溪面露疑惑，随后，他就看到有鲜红的血液从非天的指缝滴落，在僧衣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印记。
　　“非天大师。”墨栩也凑上前来，明显多了几分慌乱，“您没事吧？”
　　难道是也被月光菌寄生了？可沈洛溪的症状也没这么严重，这个样子，倒更像是强行打破心魔被反噬了。墨栩看着非天的模样心想道。
　　“无事。”非天擦了一下血迹，冷静的回道。
　　沈洛溪见非天要起身，便下意识伸手去扶他，却被对方避开；非天的神色恢复如常，他走到空地的中央，抬头看向上方，若有所思。
　　另两人跟着站到他身后，墨栩看向沈洛溪，见他沉默不语，只好自己开口：“非天大师，可有什么想法？”
　　对方并不回话，墨栩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又同他说了一遍：“方才我们围着这阵法走了一轮，便各自进入了心魔阵，子阵破除，对原阵法亦有削减。八方阵顾名思义，由八个阵法组成，我们只要逐一击破，应当就可以离开。”
　　长篇大论说了一通，这次非天倒是开口了，但只说了两个字：“不必。”
　　墨栩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但非天却不继续了，他只好追问：“为什么？”
　　非天把目光从上方收回，言简意赅的解释：“修建阵法和养殖月光菌的是两方人，后者破坏了阵法原有结构，不必如此麻烦。”
　　“你怎么知道被破坏了？”墨栩不理解。
　　“若非破坏，不可能活着从此处离开。”非天淡淡道。
　　也就是说，此处只剩下一个残阵，其效果剩几分亦未可知。墨栩面露怀疑，看样子非天对八方阵有所了解，那他先前怎么不说？墨栩并不遮掩自己的情绪，直言道：“非天大师似乎对八方阵颇有了解，”
　　也不知非天是装作没听出他话中深意还是真的没听出，并无表露情绪，一直没说话的沈洛溪突然开口岔开话题：“那要如何离开？”
　　“强破即可。”话音落间，巨大的灵力四散开来。
　　结果最后还是只能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沈洛溪后退了一步，召出秋水剑，非天却拦了他一下，道：“不必。”
　　毕竟沈洛溪体内还有月光菌，不便使用灵力，墨栩想到这一点，也说道：“小沈道长不必出手了，我……”
　　“都退下。”非天打断他的话。
　　“？”墨栩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沈洛溪却习以为常，默默地拉着墨栩退到一旁。
　　非天将手放在墙壁，灵力如涓涓细流从手掌流泻而出，沿着墙壁和地面向黑暗处蔓延。
　　“他要干嘛？”墨栩小声问道。
　　不等沈洛溪回答他，一阵地动山摇就给了他最好的答案，墨栩立刻扶住沈洛溪，心想这是不是太激进了；八方阵不同于一般阵法，需要环境相辅，他是没想到，还能用直接破坏地形的方法来破除阵法。
　　一方天光照入井底，不知是不是外头的日光，非天让两人暂且等待，一跃而起，借着墙壁的力冲着天光而去，很快就没了身影。
　　地穴还在坍塌，连脚下的地面都开始晃动，墨栩等不及非天的信号，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物，一手持着，一手抓住沈洛溪的手腕，说道：“我们也走，你抓紧我。”
　　“易安师兄……”沈洛溪刚想劝他一句不要着急，墨栩已经抬手向上方打出了机关，一条绳索从他手上的机关飞出，直直飞入黑暗。
　　墨栩扯了一下机关，确认已经稳固，便让沈洛溪抓住绳索，同时又操作了一下套在手上的木质机关；沈洛溪只觉得自己手下抓着的绳子向上收缩，随后绳索便将两人拉离地面，向上方升去。
　　虽然周遭漆黑一片，但却没再遇到屏障，看来非天的做法确实可行，这个八方阵怕是已经被他打得稀碎，再难起效了。
　　眼见上方逐渐出现光亮，沈洛溪下意识眯起眼，却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日光，外头早已入了夜，只有朦胧的清冷月光。
　　绳索另一头紧紧扎进了树干上，机关直接将两人带到地面，沈洛溪脚触地的瞬间踉跄了一下，被早已在上方等候的人稳稳扶住，沈洛溪抬头看了一眼非天，没像往常一样客气的道谢，而是没头没尾的说道：“不躲我了？”
　　非天愣了一下，知道他意有所指，抿着唇没有回话，只是默默把手放开了。
　　墨栩回收了机关，回到井口往下看着，有些担忧道：“好像还在震，这山不会塌吧？”
　　“塌了也好，那些月光菌便没了。”沈洛溪也看着井口说道。
　　非天却摇摇头，说道：“不会，此山有灵脉，月光菌凭此生长，此物生命力极强，不会轻易消失。”
　　听到他这么说，本来都打算尽快离开的沈洛溪改了主意，他凝视着黑漆漆的井口，默默从怀中拿出几张符纸，墨栩注意到，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警觉道：“你要干什么？”
　　“烧了。”沈洛溪理所当然道，“不能就这么离开，放任这东西继续生长。”
　　“放火烧山，怕是不妥啊。”墨栩汗都要流下来了，师兄弟们总说他不按常理出牌，他瞧着面前这两位才是激进派的鼻祖，破不开就炸、打不死就烧，要不是知道这两人身份，还以为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赶在沈洛溪丢出火符之前，墨栩绞尽脑汁想到了劝说方法，立刻道：“这蘑菇就在此处，总不会长腿跑了，我们先向最近的仙道盟驻点说明此事，他们自会派出人手；况且，沈道长你还中了那蘑菇的毒，需得尽快处理。”
　　这话说没说动沈洛溪不知，却是说动了非天，他边伸手为沈洛溪探脉，边问道：“可有不适？”
　　“没有。”沈洛溪摇摇头，猜测道，“小师叔发现及时，又封了我的灵力，是不是已经解了？”
　　非天没立刻回他，而是把了一会儿脉，突然点了沈洛溪身上几个穴位，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下解释道：“孢子无灵力供给便会枯竭而死，书籍中未记载他法，只能暂且试试这个法子，贫僧封住了沈施主全身灵脉，沈施主勿要再运转灵力。”
　　“全身？”沈洛溪惊讶道，“那我现在岂不是跟凡人一样？”
　　“只是暂时不能使用灵力。”墨栩出言安慰，“我们还是先下山，我记得最近一处仙道盟驻点在东边的岳廿。”
　　沈洛溪只好接受这个事实，收起符纸，回道：“好。”
　　就在几人准备离去之时，几道黑影从暗处跃起，直直冲向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