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尘》河骨

4、第四章 净音门

　　朝晖崖上测试早已开始，三位门主和掌门坐于高台之上，看着台下一众弟子，手旁放着一本名册，上面载入了此届新弟子之名，灵根与当前修为写得一清二楚，以供各门主挑选；虽说有这几位坐镇，但他们不过是旁观而已，大局仍由外门三位长老掌控，内门几位只是会从台下弟子中挑选称心的收入门中。
　　仪式过半，仍未见净音门门主归来，骆云生不免心生担忧，对尚云然道：“你去看看云涯可是回了净音门，怎么消食要去这么久？”
　　他哪里是去消食，分明是溜了。尚云然心道，却不敢把这话说直接出来，只好委婉道：“二师兄又不是孩童，这么一会儿还能在山门中走丢了不成？他素不喜热闹，应当是回门歇息了。”
　　“掌门师兄就不要整日念叨二师兄了。”杜云衣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插嘴说道，“你这么护着他，二师兄都不知如何与你相处了。你是一派之长，他不好直接驳你面子，只得能避则避了。”
　　“云衣。”旁边一直沉默的人突然开口，厉声道，“不可对掌门无理。”
　　开口的人是黩武门的门主蒋云天，他虽沉默寡言，却是门内修为仅次于掌门之人，但为人过于刻板严厉，因而弟子们每每提及他，都会不寒而栗。
　　“无妨，都是同门，不必讲究这些。”骆云生倒是毫不在意，他知道师弟师妹们的话都在理，只好暂时压下对许云涯的担心。
　　此届弟子相较于上届略显平庸，没有像首徒邱洛书那般天赋极佳者，但也不乏可圈可点之人；各门门主轮番唤了几名弟子上前问话，选了几名收入门下。
　　日头渐落，测试也几近尾声，就在骆云生几人准备先行离开时，一人白衣飘飘从远处而来，落在高台之上，看着目瞪口呆跪坐在面前的弟子，淡淡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云涯？你去哪了？”骆云生起身问道，却见他怀中抱着一名外门少年，不禁诧异：“这是？”
　　“随手捡来的。”许云涯将少年放在本应是他自己的坐位上，说道，“他腿断了，叫医堂的人来瞧瞧吧。”
　　骆云生也不多打听此人的来历，立刻唤人去请医堂先生，安排好才走到许云涯身旁，说道：“你怎这时候才来，幸而先前为你选中的那几名弟子还在，倒也不算晚。”
　　“多谢掌门好意。”许云涯按了一下沈二郎的肩膀，阻止他试图站起来，转身继续跟骆云生说道，“还是让给其他门主吧，我从未教导过什么人，怕是会误导了他们，白瞎了一身好灵根。”
　　多番拒绝，让骆云生知晓了他的心意，便不再规劝，只好改口将堂上那人收入自己门下；屏退台上其他的人，骆云生再次把目光落在那名外门弟子身上，向许云涯询问：“这位小友是外门弟子吧，怎么伤成这样？”
　　“让他自己回你吧。”许云涯用扇骨点了点沈二郎的肩头，沈二郎便朝骆云生施礼道：“回掌门，晚辈不慎跌落山崖，幸得许前辈搭救。”
　　在一旁看戏的尚云然突然凑上来，对着沈二郎左看右看，说道：“真是个白净俊俏的小家伙，二师兄，我说你谁也不肯收，原是有相中的弟子了。”
　　“脸划成这样也能看出俊俏，尚门主一双眼睛可真是都用来发现美了。”许云涯不冷不热道，用扇骨抵着尚云然的胸膛让他离远了些。
　　听闻尚云然的话，骆云生也仔细打量起这名少年，他的修为在一众弟子中不算上乘，只是不知根骨如何，不过，难得许云涯有看中的弟子，天资如何倒都是次要的；骆云生向许云涯确认道：“云涯想收这位弟子？”
　　否认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时，许云涯注意到沈二郎也在看他，少年的眼眸中不是期待，也没有兴奋，反而有一丝茫然；许云涯沉默了一阵，没有回答骆云生，反而问沈二郎：“你可想入我门下？”
　　沈二郎神色一怔，犹豫道：“晚辈怕是没那个资质。”
　　“什么资质不资质。”尚云然插话道，“相中了便是有资质。”
　　细想下来，收个徒弟似乎也没什么坏处，先前回绝骆云生的好意，不是因为许云涯不愿收徒，他只是觉得照看这些个半大的小孩有些麻烦，不过这少年心性成熟，又知礼节，想来多他一人也不会太麻烦。如此许云涯便做了决定，对掌门说道：“既然掌门这么想让我收徒，我又与这小家伙颇有缘分，那从今日起，他便入我门下吧。那个，沈……什么……”
　　“前辈，是沈二郎。”少年出声提醒道。
　　许云涯此时才想起念叨这名字：“二郎，真是个好养活的名字。”
　　连名字都没记住，云涯真的想收他为徒吗？骆掌门心生担忧。

　　随后，许云涯带着沈二郎移步医堂，骆云生和尚云然也跟去了，其余两人不想凑这个热闹，便带新弟子回了自己的山门。医堂的先生来替沈二郎接上骨，又为他处理皮外伤，许云涯就坐在一旁，看着先生包扎伤口；医师行礼后便退下，剩三位门主和一名少年面面相觑。
　　最终，沈二郎觉得还是该由他来打破沉寂，便开口道：“多谢掌门和两位前辈。”
　　“什么前辈。”尚云然嬉笑着说道，“该叫师尊了。”说着看向许云涯。
　　沈二郎也看向许云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改口道：“师尊。”
　　听到这个称呼，许云涯竟有一时的失神，在他成为一门之主之前，曾叫了一人一辈子的“师尊”，可从未有人如此唤过他。
　　“师尊？”沈二郎以为他没听见，就又唤了一声。
　　“哎。”许云涯回过神，拍了拍少年的脑袋，“乖徒儿。”
　　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骆云生见了倍感欣慰，说道：“师侄有伤在身，不便行动，我叫来了洛书，等会就由他送师侄回门吧。”
　　“不敢麻烦掌门，弟子可自己回去。”沈二郎忙道。
　　“不麻烦。”骆云生温和道，看向殿门外，“正好，洛书来了。”
　　殿门外走来一名少年，对堂上众人一一施礼：“见过师尊，见过两位师叔。”
　　“洛书。”骆云生招手唤他，“过来认识一下，这是你云涯师叔新收的弟子。”
　　邱洛书走上前，正要开口问好，见到这位新师弟的模样却突然愣住，倒是沈二郎先开了口：“见过师兄，那日师兄替我解围，还未曾正式谢过。”
　　“原来你们见过。”骆云生并未注意到徒弟的神色，依旧温和道，“那还真是有缘分了。”
　　邱洛书回过神来，低声提醒骆云生：“师尊，他就是平安村来的那个孩子。”
　　不止是骆云生，在场其他两人听到这个地名也是一惊；三月前，邱洛书寻找沈二郎未果，便以为他是自行下山，谁成想他居然进了外门修习。骆云生收起了笑容，语气严肃的询问沈二郎：“你真是从平安村而来？”
　　“是。”沈二郎似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答道，“掌门，平安村只剩我一人了。”
　　青天白日，惨遭灭村。骆云生看着面前的孩子，心里一阵酸楚，他伸手摸了摸沈二郎的头，柔和道：“孩子，能跟我讲讲平安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沈二郎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实际上也没什么好讲，因为他不过是去卖个草药的工夫，一切都已结束，他没看到任何外人经过，不知这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先前得到平安村被灭的消息后，骆云生曾派卢玉长老去调查过，得到的消息是并无异常，村内无魔修残留的痕迹，更像是爆发了一场瘟疫，而一直在村内埋葬同乡的沈二郎清楚地知道，并没有什么道人曾去过平安村调查，而且也没什么瘟疫能让全村人在几个时辰之内死亡。
　　双方情报存在差异，让骆云生一时难以分辨是非，沈二郎毕竟是个孩子，此刻又有伤在身，骆云生也不好穷追不舍，便让徒弟先送人回净音门，自己则即刻去外门找卢玉长老。

　　先前在外门时，沈二郎并不觉得清远派有多大，如今到了净音门，才知晓这座山的巍峨；净音门后山有一片竹林，走近还能听见溪水流淌的声音，环境清幽，倒也符合许云涯的性格。将两人送回净音门，邱洛书便告辞离开，他走之前，沈二郎终于把心心念念三个月的衣服还给了他。
　　门内的主屋是门主居住的地方，与弟子房尚有一段距离，两者之间有厨房、柴房等诸多杂间。师徒二人站在弟子房门前，看着门楣上厚重的灰尘、屋角的蜘蛛网以及发黑的棉被，相视无言；自从许云涯成为净音门的主人，这弟子房就从未有人住过，自然也是疏于打扫，幸而这是清远山上，若换作普通地方，估计这会儿已经成了耗子窝。
　　身为一门之主的许云涯此刻有了些许的尴尬，他干咳一声，道：“今日你先在主屋的侧房内歇息，待杂役弟子打扫干净后你再住进来。”
　　“不必麻烦，弟子自己收拾便可。”沈二郎拄着拐杖还不忘给许云涯施礼。
　　许云涯打量着他这幅摸样，摆摆手，背过身去边走边说道：“你这个样子走路都费劲，省省吧。你若是什么活都做了，要那些杂役弟子做什么？”
　　沈二郎见状立刻一瘸一拐地跟上他，在他身后问道：“师尊，我该做些什么？”
　　还需要每日去外门听学么？沈二郎想问，但没问出口，他私自以为，进了内门，应当不需要再去外门，但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自视清高，毕竟他是稀里糊涂进了内门，恐怕大多外门弟子对此都颇有微词。
　　“你会做饭吗？”许云涯的话将沈二郎的思绪拉回，他连忙道：“会的。”
　　许云涯停下啦，扇骨抵着下巴，思索片刻，道：“待你伤好了，记得每日去主峰领食材回来。”
　　“是。”
　　又走了一阵，许云涯又停下，回身看着沈二郎，问道：“你可有字？”
　　“没有。”像他们这般山野村庄出身，能有个名就不错了。
　　按照规矩，入了内门，就要按着辈分取字，许云涯的名字也是他师尊取的；许云涯看着身周百年不变的山景，听着远处的溪水声，缓缓开口道：“那从今日起，你就叫洛溪吧。”
　　一如多年前，那位遗世独立的道人，将“云涯”这个名字赠与他。
　　见沈二郎许久没反应，许云涯便问：“不懂么？你不识字？”
　　“只识得几个。”沈二郎低下头，有些羞赧。
　　“无妨。”许云涯拉起他没拄拐杖的那只手，在他手心写下“洛溪”二字，继续道：“从今日起，为师教你。”

　　主屋陈设十分简单，有一间正堂，一间卧房，以及一间沈洛溪即将住进去的偏房——与主卧仅有一墙之隔。这偏房一直无人居住，但由于位于门主所住的主屋，所以每日都会有人打扫，倒是十分整洁，也有干净的被褥。
　　“今日也累了，待会儿会有人送晚膳来，你用过后就早歇息吧。”许云涯站在偏房门口说道。
　　沈洛溪躬身行礼，环顾了一下房屋，内心有些雀跃，这是他第一间自己的屋子，从前在平安村，家里只有一间房，爹娘睡在床上，他便睡在一旁的草席子上，最多在天寒时加一床褥子，如今不仅可以睡在床上，还有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屋子，少年自是开心，冲许云涯露出灿烂的笑容：“多谢师尊。”
　　许云涯视线里突然冒出一张灿烂的笑脸，他愣了一下，甩手展开扇子，靠在门框上说道：“我的徒儿原是会笑的，怪不得老五说你生得俊俏，他看人皮相确实很准。”
　　沈洛溪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不是在夸自己，呆呆地立在原地，就听许云涯又道：“再笑一个。”
　　少年立刻露出笑容，只是略显僵硬，许云涯不再逗他，收了扇子，抬步去正堂坐下，沈洛溪也跟着过去，为他倒茶水。
　　“师尊。”沈洛溪立在许云涯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许云涯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喝了口茶道：“有什么话就问吧。”
　　沈洛溪谢过师尊，坐下来，把拐杖搭在桌边，开口询问：“师尊，平安村为何会遭此劫难？”
　　这个问题，先前在朝晖崖主殿上，沈洛溪就想问掌门，但又不知是否合适，一直憋到现在，才忍不住向许云涯提问。许云涯轻笑一声，摇着扇子道：“这世间的杀戮，无非是为情、为义、为利。若是这为情、为义，平安村一个小村庄，涉世不深，自不会有什么仇家，也不会做什么惹得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恶事，那就只可能是为利。”
　　“可我们村子一直很清贫。”沈洛溪如实说道，他实在想不通平安村有什么值得人图谋的东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许云涯继续说道，“一些东西，有人觉得不值一提，可对有些人来说，那就是玉璧。”
　　什么样的东西，才会搭上全村人的性命，现在的沈洛溪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他不止一次想起自己死去的爹娘，想起雪地里的乡亲和满地的鲜红，若是报应，为何独独没落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