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尘》河骨

1、第一章 平安村

　　正月初八，狂风卷着大雪，铺天盖地的下了一日，全然没有半点入春的迹象。冰天雪地里，一个半大的孩子独自走着，粗布衣裳落满了雪，远瞧着就像是个雪柱子在挪动；这孩子虽是被冻得双颊通红，气都喘不匀，一双眼睛却还是明亮的，映着风雪、映着偌大天地。
　　行了数里地，终是到了最近的永宁镇，镇上素日里热闹非凡，今日却因这大雪天，长街巷口皆是门可罗雀；男童只抬头看了眼镇口的大理石牌坊，并不做停留，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子，进了一后院的小门，把身后背着的箩筐放下来，站到门槛边抖落身上的雪。
　　屋里出来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见到那小孩便熟络地打招呼：“二郎又来啦，今个儿可真早，怕是天没亮就起了吧。”
　　“今年收成不好，大雪没日没夜的下，就只有这些，叔看着给吧。”二郎抖落完身上的雪，走回箩筐边蹲下，边说边将箩筐里的物什一一拿出来摆在地面上，皆是些珍贵的草药。
　　“不妨事不妨事。”大汉连连摆手，“还是照旧给。去屋里面拿钱吧，顺便喝杯茶暖暖身子。”
　　二郎道了谢，冲他作了一揖，便走进里屋。
　　这里是小镇上一家医堂的后院，那大汉虽看着糙了些，却是镇上有名的大夫，平日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找他去看。而这开医堂，自然是要有药材，离这几里外的平安村就恰巧傍了一座盛产珍奇药草的山头，可惜村里人皆是些个没什么文化的，白白糟蹋了好些年，直到前些年，有个叫沈二郎的小娃娃突然跑来镇上卖草药，才让平安村后山的那块宝地被人发现。
　　收了钱，喝了茶，身子也暖和了，沈二郎便背着空箩筐向药郎告辞。
　　风雪不止，白茫茫天地间，只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

　　回到村子里时风雪恰巧停了，村内静得出奇，沈二郎站在村口，感受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刺骨寒风，湿润泥土的气味中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味；孩童看着刻有“平安村”那块木头牌子，扯了一把背篓的肩带，大步走了进去。
　　一抹刺目的鲜红首先冲进了他的视线，雪地里有数道拖拽的痕迹，而这痕迹之上，是鲜红的血液。沈二郎抬起头，循着痕迹的方向看去，看到村口郑大伯家的院子里头躺着五个人，正是郑大伯一家妻儿老小。
　　再去看别家，不论是李二婶家还是张大哥家，还是其他叔伯家里，都是这番景象。
　　沈二郎加快了脚步，最终直接跑了起来，空背篓被风吹落，在凌乱的雪地里滚了数尺远；数十步的路程，二郎就到了自家院子面前。
　　院子东北角原是个鸡舍，如今只剩下了一摊血迹和几根鸡毛，看门的大黑也趴在窝里没了动静。沈二郎走进院子，看到趴在雪地里的爹娘，在原地杵了很久，才挪动着僵硬的双腿走过去，跪在二老身边，伸手为他们拍去身上的积雪。
　　平安村是个小村庄，统共几十户人家，村户之间也都知根知底，是个和睦的地儿；可如今，眨眼间，就只剩下了沈二郎一个能喘气的，甚至连只鸡也没留下。
　　自卯时离开村子，到如今回来，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整座村子，无一生还，且没留下一点痕迹。
　　沈二郎去屋里拿了草席子给爹娘盖上，坐在门前看着爹娘的尸体，啃起手中的野菜干粮。
　　一坐，就是一整日。
　　风雪又起，大雪没日没夜地下，把院子里父老乡亲们的尸体都盖在了雪下，整个村子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第二日，雪稍停歇，坐了一夜的沈二郎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把冻得发肿的手缩进袖子里，一路小跑，去了村里铁匠家，从他家火炉边上拿了把破铁锹拖回家。
　　从晌午挖到日落，院子里才被挖出个勉强容纳两人的土坑。沈二郎拖着爹娘的胳膊拉他们进了土坑里，正准备埋土时看到娘手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凑近去看，是块半个巴掌大的石头，棱角不齐，像是从哪里嗑下来。
　　娘的手已经完全僵住，二郎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石头从娘手里扣出来，还被石头的棱角划破了手心。
　　石头在月光下隐隐透亮，散发出清冷的光。沈二郎不知这是什么，但毕竟是娘生前死死攥住的东西，还是留下为好，他便找了根麻绳把石头拴起来，挂在脖子上。
　　借着月光，沈二郎在自家院子里埋葬了双亲，对着简陋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去屋里睡下。
　　接下来的几天里，沈二郎把村子所有人家里能用、能吃的东西都收敛了来，挨着过日子，顺便每日埋葬一户人家，为他们立上一块简陋的墓碑。

　　转眼入了春，冰雪开始消融，沈二郎已经安葬了村里所有人家，他收拾好行囊，带上干粮，打算去最近的镇上谋生活。
　　卖草药这些年，倒结识了永宁镇上的药郎，二郎想，兴许能在他那里讨个生活，总不至于饿死。
　　沈二郎不知道村子发生了什么，他没想过去探究，甚至没想过报官，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想活下去。
　　行到半路有个驿站，寒冬里是停运的，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木桩子，如今天暖和了，甚至都支起了茶棚。沈二郎悄悄躲在马厩后面，蹭着火炉的热气吃干粮，听着茶馆里的行人说着天南海北的见闻。
　　“哎，听说了没？打着往南去数里地，有个叫平安村的小村落，半月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被灭了村！”
　　“竟有这种事？这位仁兄可知是什么人做的？”
　　“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除了千罪岛那群魔修还能有谁！唉，要说些村民也真够倒霉，平白成了这群魔头立威的祭品，这平安平安，可真是不平安哦！”
　　“可从这往东去就是清远派的地界，这里多少也挨着清远派的管辖范围，他们就没点行动？”
　　“这种事谁能预料到啊？再说了，平安村横竖不过几十口人，又这么偏僻，我看啊，他们也是懒得管……”
　　沈二郎把最后一口干粮咽下去，打开水囊喝了一口，冷得他打了个机灵，他背上行囊，改了主意，往东北方走去。

　　沈二郎虽说叫二郎，却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因沈家娘子第一个孩子没能留住，爹娘念及那胎死腹中的老大，才给他取了二郎这个名字。但凡是平安村里的人，提到沈家二郎，都说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可平辈的孩子们却不怎么喜欢他，因他总是呆坐在那，有时一坐便是半晌午，平日里也不爱说话，古怪得很。
　　村里数十口人家过得都是本分日子，沈家一家三口就靠着那几亩地生活，勉强能得到温饱。与沈家相隔两个院子就是教书先生家，说是教书先生，其实就是个老秀才，村里有闲钱的就每月给他些束脩，把孩子送过去识字；可就是这几个铜板，沈家也分不出，所以二郎打小就没在先生屋里识过字，只是偶尔趴在窗户外边偷听几句。
　　如此平静的一个小村落，沈二郎生在这里，也很少出去，他以为，他会像大多数先辈一样，一辈子都活在平安村里，一辈子都平平安安，且平平淡淡；可他没想到，只是去镇里卖个草药的工夫，平安村就毫无征兆地被夷为平地，连头牲口都没留下。
　　沈二郎是个没见识的人，可他也知道这世上并非都是像他这样的凡夫俗子，世上存在修士、存在不同的宗门、存在不同的势力；有正道就有邪魔外道，既分门别类，就必有纷争。所以，沈二郎开始明白，所谓正邪两道的纷争，是以平民百姓的痛苦为开始，也是以平民百姓的痛苦为结束。

　　清远山离平安村有几十里路，沈二郎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一路上磕磕绊绊，四处打听，用了三日才走到山脚下。
　　明明是刚开春的时节，山上却树木丛生，云雾缭绕，一眼望不到顶。
　　沈二郎仰着脖子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走到溪水边，捧着刚融化的雪水洗了把脸，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破布衣裳，才向山门处走去。
　　平日不知如何，今日清远山下却是人声鼎沸，少说有百来人，一群年纪与二郎相仿的孩童在山门前排成一列，还有一群年长者围成一团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谈说。沈二郎抬步走过去，自觉站在了那群孩子身后，学着他们排队；二郎前面站着个服饰华贵的少年，他回头看了眼二郎，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离他远了些。
　　日头从东边落到了西边，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少了，才终于排到了沈二郎。谁知那坐在山门前的道袍少年见了他，却是挥了挥手，驱赶道：“边儿去，哪来的小叫花子，我们这儿可不是慈善堂。”
　　沈二郎一路而来，一身灰布衣裳早就脏乱不堪，也就那脸蛋儿还算得上干净，被人说成小叫花子似乎也情有可原。
　　“我不是叫花子。”沈二郎一板一眼地说道，“你们这收杂役吗？”
　　“杂役？”道袍少年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抬手往上一指，道：“看看我们这是什么地儿。”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沈二郎看到山门上刻着笔锋苍劲的三个大字——清远派。
　　“所以，收杂役吗？”沈二郎语气平静，似乎并未对那三个字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少年气得像是要吐血，翻了个白眼，说道：“哪里来的乡巴佬，我们堂堂仙门大宗，哪是你这种人随便进的？快走快走！要关山门了。”
　　沈二郎被那少年推着退了几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包袱脱手滚出去老远，他正想去捡，却有人先他一步；沈二郎抬头，先看到一袭白衣，而后才看到一名样貌清秀的少年。
　　与那看门少年所穿的青布衣裳不同，这名少年一袭雪白道袍，领口绣着靛色云纹，银白发冠半束着长发，笑容温润如玉。
　　方才还飞扬跋扈的看门少年见到这人立刻行礼，恭敬道：“见过大师兄。”
　　白衣少年微微颔首，对他温和道：“不必为难他，你去引导其他人吧。”
　　“是。”少年又行了一礼，小跑着进了山门。
　　白衣少年半弯下腰，将手中的包袱递给沈二郎，又拉他起来，温声安抚道：“不必害怕，你来这做什么？”
　　“讨生活。”沈二郎如实回答。
　　少年哑然失笑，轻轻拉住他的手腕，兀的一怔，又道：“那便在此讨个生活吧，我带你上山。”说罢领着沈二郎往山上走去。
　　“你是一人来的？你爹娘呢？”少年问道。
　　“死了。”沈二郎回答道，甚至没怎么犹豫。
　　少年一时失语，说了声“抱歉”，领着他上了几节台阶，又问：“我见你风尘仆仆，是从何处来？”
　　“平安村。”
　　“什么？”少年突然停下，站在高一阶的台阶上低头看他。
　　沈二郎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平安村。”
　　白衣少年不说话了，但沈二郎清晰地感受到那只牵着他的手攥得紧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