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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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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焕入仕后,依旧住在那老妪处,老妪见岳焕为官后,也和从前一样随和亲近,心里既是欢喜又是为难,想着自己家太过简陋了,又见岳焕常为两孙女带些银钱不菲的吃食,心里倒愈加过意不去,事理上时常想让岳焕走了,人情上又有些不舍。那同乡向大哥也又与岳焕提了几次住所的事,岳焕都推辞了,笑言到,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宅子,倒是冷清的很,不如住在这处方便。向大哥笑道:怕冷清,买两丫鬟就是,我看那老太婆的大丫头倒是不错。岳焕听了,心里倒是一梗,言道:我与那家人处了这么久,都亲熟了,买了做丫鬟,岂不伤了人心,倒是生分了。向大哥听了,半晌无言,之后才讪讪的笑道:重情是好事,但在这京城,真心真情可得使对人。岳焕听了,也无言语,只是一笑,心里想着,既是一个真字,自然只能出于本性,有意盘算了,那又谈何真心呢。那向大哥见岳焕不再言语,虽是笑着,然眉目神色之间,却有丝不悦,便呵呵的笑道:那就以后再说,岳老弟总不能成家后,还住别人家吧,你也到该婚娶的年纪了,又有人提携,前途无量,谁家还不想把女儿嫁你,只是别桃园选花,莫挑花眼就行了。岳焕有些羞然的笑道:婚娶的事,顺其自然就是,有什么急的。向大哥笑道:你不急,哥哥和张老他们倒是急啊,都等不急喝老弟的喜酒了。说完,又拍着岳焕的手背,笑道:老弟你婚娶的事,可有些眉目了?岳焕道:什么眉目?向大哥笑道:没人给你牵线搭桥?岳焕笑道:刚去部里,人都认不全,哪有人说这些事。向大哥便笑道:那行,包在哥哥身上了。岳焕见此,心里也没细思量,便既不推,也不认,由他说去了。
入仕也快一月了,每日散值后,若无同僚相邀,岳焕便早早回院子了,与之前的日子一般,不过是看看书、弄弄墨,与那两姊妹聊聊闲话,逗逗家中的狸奴,又或落夜时,在附近逛逛。只是科场的书经从幼时启蒙便看起了,如今过了那道桥,也无心再看了,此时看得多是诗词之属,从前看诗词,总觉是偷来的闲暇,如今倒是光明正大了。那日,吃过夜饭后,天气有几分热了,岳焕闲坐在屋檐下,撸着膝上的狸奴,妹妹田青禾跑过来,笑嘻嘻的道:哥哥,听说你要当新郎官了。岳焕倒是一怔,随后笑道:听谁说的?田青禾指着姐姐道:姐姐说的。田井泉见了,忙过来,拿手指敲了妹妹一栗子,将妹妹拉走了。岳焕看着两姊妹,倒是温心一笑,又撸猫时,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只见暗蓝的天幕上,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岳焕心里也是一叹,离家已快半年了,却总觉刚离开杭城似的,那西湖的雪,扬扬如飘絮,还在下着。有夜风吹来了,那株梨树上一阵风声,有两片叶子飘落了,暗夜里也看得分明,这新长的叶子怎也凋了,岳焕又想起了江南,念起了杭城,也闲坐难安了,便起身告诉田井泉一声,独自往外走去了。到了街衢上,见人来人往的,倒觉寂寞,走过那回雁楼时,见一人急冲冲的往里赶,大声问那门僮,烟儿姑娘上场了没。门僮笑道:来的急,快去吧。岳焕又听得那烟儿姑娘,念起前事,也起了兴致,便也买进门里去了。到了坊中,早已人满,便立在人群后,只见一女子在众人欢呼里,走上台去,行了一礼,笑道:今日为诸位客官弹奏的是蕉窗夜雨。言罢,那女子便坐下,拨起声弦来,几调袭来,岳焕已忘了身在何处,迷入了那乐境之中,只觉自己如那风中曳烛,雨里凋花一样,万般情绪一时涌了上来,却又无可言述。女子收指弹完后,岳焕朦朦胧胧的见女子走了,可那琴声还未散尽,只如那庄生梦蝶一般,不知琴里的自己,与琴外的自己,哪个是真的自己。又过了一阵,岳焕多少回过神来,见有另一女子在台上吹笛,却也没心思听了,便走了出去,到了门外的街上,只见那月亮,似乎明了几分,照得影子都浓了些。
一日,快散值时,牧心走了过来,笑道:岳兄,今日可有安排?岳焕放下手里的文书,笑道:哪有什么安排。牧心笑道:那待会儿散值后,去街市逛逛。岳焕想起上回喝酒,笑道:别喝酒了吧,上回和你喝得,回去呕了半夜。牧心听了,也是笑道:那就不喝酒,随便逛逛就是。岳焕便也笑着答好。散值后,牧心将马留在部里,与岳焕一道步行,到了街衢的繁华处,路过一酒楼时,牧心笑道:有些饿了,先吃顿夜饭吧。岳焕看着酒楼,笑道:跟我来,带你吃顿好的去。牧心指着身后的酒楼,笑道:这家馆子的羊肉倒是不错,就这里如何?岳焕一哂,笑道:想吃好羊肉,跟我来就是。便带着牧心往前走去,没走多久,踅进了一小巷,牧心笑道:这里面可还有馆子?岳焕笑道:别多问,跟我来就是。牧心与岳焕相识后,一则皆为部里的新人,自然交往得多些,二来岳焕也无算计人的心机,为人处事又不失分寸,牧心倒也颇看得起。再则,岳焕虽在京为官,然到底是寒门小户,银钱虽不拮据,倒也不甚富余,生活种种,皆贴着烟火气,然又不伧俗,与岳焕相交了些时日后,锦衣玉食的牧心对岳焕的烟火气,倒也有几分新奇,几分喜欢。
到了一间寒陋的门面前,岳焕指了指,便走了进去,牧心也跟了进去。岳焕坐下后,对店主喊道:来两碗羊肉面,加一煮羊头。那店主,对岳焕笑道:好嘞,客官稍等。牧心见那店主是一回子,带着白帽,在案板上拉着面条,有些好奇的道:你怎还寻到回子这里了。岳焕笑道:这里的羊头可是一绝,等着看吧。牧心也未吃过回子的羊肉,倒也动了几分心思,过了片刻,两碗面端了上来,面上盖了一层羊肉,切得跟纸一样薄。岳焕从桌上黑黢黢的竹筒里抽了双筷子,便吃了起来,牧心看着那油腻腻的筷子,心里挺了一下,又见岳焕吃得哧溜作响,便也取了筷子,吃起面来。岳焕见牧心也吃了,便笑道:如何?牧心便吃便道:不错,有股子说不出的辛香味,之前倒没吃过,不过也顺口。岳焕笑道:那是他们西域的香料。正吃着,羊头端了上来,虽已切成薄片,放在瓷盘里,倒也看得出是羊头,岳焕指着一片肉,笑道:尝尝这羊眼睛。牧心定了眼,觉得喉咙里一鲠,看看那羊眼,又看看岳焕,皱眉犹豫片刻后,还是夹了起来,欲送入口中时,岳焕又道:沾沾那蒜泥再吃。牧心按岳焕说的,在蒜泥碟子里沾了沾,送入口中后,牙还没怎么咬,便只觉一股肉香蒜香化在嘴里了。岳焕见牧心吃下去了,便笑道:如何?牧心又夹了一片羊肉,沾了沾蒜泥,边吃边道:不错。吃完后,两人已是满脑门的汗,结账时,岳焕给了不到一钱的碎银子,牧心惊道:怎只要这点钱。岳焕笑道:你以为是在你们那些酒楼吃啊。
出了那巷子,已落夜了,岳焕两人走在街上,倒也自在。牧心道:这般闲走,倒也无聊,寻个乐子去。岳焕道:寻什么乐子?牧心想了片刻,笑道:那婵月楼在前面,不如看看戏去。岳焕听了,也没说什么,便跟着牧心去了。到了婵月楼前,戏已开演了些时候,牧心问那门人:今夜演的是什么?门人道:寒香班主的白蛇。牧心便付了钱,对岳焕笑道:演你们杭城的戏呢。岳焕听得是白蛇,不觉想起了西湖,还有那西湖的大雪,心里一动,便跟着牧心进门去了。到了堂内,近处已无空桌了,岳焕两人便在稍远处的一桌坐下了,那台上正演到断桥相遇,白娘子咿呀的唱着,牧心笑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们杭城可真有诗里书里说的那般好。岳焕笑道:那是自然,种种好处诗书岂说得尽,非要身临其境才知道的。牧心笑道:哦,那以后有机会倒一定要去去的。戏又唱着,岳焕两人边聊边看,这回倒是法海出场了,牧心笑道:那白娘子倒是痴情,何苦寻了许仙这般窝囊的人。岳焕笑道:不寻许仙,难道寻你不成。牧心笑道:我这人担不了那份痴情,多累啊。岳焕笑道:不累也就不是戏呢。牧心又笑道:都说断桥残雪,文字上看去倒是精妍,你们那杭城也会下雪么?岳焕想起来时的那雪,心间一暖,笑叹到:岂止会下雪啊!聊着,看着,戏也完了,岳焕两人随人群走了出去,到了戏院门口时,忽来了一女僮拉住牧心,指着旁边的一辆绣车,笑道:牧心公子,我家夫人寻你有事,烦请过来一趟。牧心便跟女僮到了那车前,岳焕只见,一女子撩开了帘子,与牧心说着什么。说完后,牧心走过来,对岳焕道:岳兄,碰见一相熟的女子,邀我去她那里一趟。岳焕笑道:那你去就是。牧心拍了拍岳焕的肩,笑道:对不住了。岳焕见牧心上了那辆绣车,不由得一笑,便独自往回走了。快到那院子的小巷时,见那家糕点铺还开着,便为田井泉姊妹称四两桂花糕,那店主也与岳焕相熟了,便笑道:公子,回回称这桂花糕,吃不厌么,今日新做了蜂糖糕,买点试试吧。岳焕听店主一说,想起两姊妹怕也是吃厌那桂花糕了,便笑道:那就来点蜂糖糕吧。回到院里,岳焕对两姊妹笑道:尝尝今日的新点心。田青禾一蹦一跳的接了过去,迫不及待的撕开油纸,便吃了起来。岳焕笑道:比起那桂花糕怎么?田青禾鼓着腮,边吃边道:比桂花糕好吃多了。田井泉也尝了一块,笑道:各是各的味。又拿起一块递给岳焕,笑道:哥哥也尝尝吧。岳焕接过,吃了,也笑道:好浓的蜂蜜味,这蜂糖糕倒也没白叫。又见老妪走来了,岳焕便笑道:井泉给你阿婆也拿块尝尝。老妪连忙摆手道:小孩儿吃的,我老婆子吃什么。田井泉便将那片糕点塞进了阿婆口里,笑道:阿婆尝尝吧,这是哥哥买的新蜂糖糕。老妪一面吃了,一面笑骂道:竟日就知道要你们岳哥哥买吃的,他日岳哥哥走了,看你们怎么办。田井泉听了,便不言语了,默默的坐了回去,田青禾倒还在一旁吃着点心,没听阿婆在说什么。岳焕又坐在檐下,与老妪闲聊了会儿,觉得有些疲乏了,便进房休息了。
又到了旬休,岳焕上值后,诸般公务搁在手上,又是刚入仕的新手,也难得轻松,经了一番苦心摸索,又得张侍郎等人的指点,部里的公务也熟了些,倒也不那么扎手了。却见牧心倒是没事一般,能丢的丢,可推的推,浑然没把部里的事放心上。岳焕也听得那牧心的家势,知他家是京城一顶一的望族,却也没巴结他的心思,不过是当做平常人交往,倒是一回,听张侍郎隐约的谈起,牧心家与四皇子不是一路人,也与杭城一方的人有些不对付时,心里有些不自在。然那牧心对岳焕倒不分派别,时常过来谈笑一番,又每每邀岳焕在京城逛逛,岳焕见牧心虽是世家子弟,对自己却也平易的很,也有些和牧心交心。因是旬休的日子,岳焕今日起得晚了些,还在迷糊的时候,听见田井泉在敲门,喊着自己。岳焕便应了声,起来穿好了衣物,开门后,见田井泉站在门口,笑道:哥哥,有人来寻你。岳焕道:谁啊,这才几时。走到院子一看,原是那同乡刘雨浪,岳焕一笑,用杭城言到,刘兄,这么早寻我何事?刘雨浪也用家乡话笑道:这不旬休了嘛,过来寻岳兄耍一趟子。岳焕笑道:等我净下脸,刚起来的。岳焕便在院里,取水洗了脸,又用青盐擦了牙,然后方坐到堂屋里,笑道:这地方,你怎么寻来的?刘雨浪笑道:听向哥说的,又在路上问了好些人,才寻到这里。又看了看这屋子院子,脸上起了丝说不清的神色,对岳焕笑道:岳兄,你倒是富贵不能移,如今还坐在这等地方。岳焕笑道:刚来京时,就住在这里,住惯了。刘雨浪笑道:岳兄如此安于贫贱,必是心怀大志了,他日做了你们尚书省的仆射,可别忘了老弟。岳焕摆手笑道:说哪里去了,我可没那雄心。这时,田井泉端了一盘面饼、咸菜,又给两人到了茶水,岳焕咬着面饼,嚼着咸菜道:吃过早饭没,一起吃点吧。刘雨浪看着那硬邦邦的面饼,连忙摆手道:吃过了,吃过了。又见岳焕吃着,没事一般,不觉有些暗暗谑笑,举杯饮了口茶,茶水一入口,便苦得皱起了眉头,好歹将茶水吞了,便笑道:前日有来京的同乡,给我送了两斤好龙井,下回我拿斤过来。岳焕边吃边道:不必了,我这里有茶。刘雨浪张着口道:这茶你也喝得惯?岳焕笑道:喝久了,就习惯了。刘雨浪听了,倒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两人正说着时,忽又有人敲门,田井泉跑着开门去了,门开后,岳焕见牧心跟在田井泉身后走了进来,岳焕放下饼,笑道:今日可奇了,都寻到这里了。牧心走上前来,坐下了,笑道:可着实寻了好久。田井泉又为牧心拿了一杯盏,奉了茶水,牧心接过茶水,饮了口,一脸苦相,倒也没说什么。岳焕指着那面饼,笑道:尝尝这好东西,你没吃过的。牧心一笑,学着岳焕,一手拿着面饼,一手夹着咸菜,吃了一大口,咬了半天,才鼓着两眼,硬吞了下喉,又忙喝了一口茶水,对岳焕道:这饼就算了,我没你那牙口。岳焕见牧心欲放下那饼,便急忙道:好歹把咬了的吃完了,不然叫谁吃,可别糟蹋了粮食。牧心拿那面饼敲着桌面,砰砰有声,看着岳焕一句话也不说。刘雨浪见了,便笑道:吃不下就算了,一枚饼,多大的事。牧心看了刘雨浪一眼,又拿起饼,一面喝茶,一面啃了起来。刘雨浪见牧心如此,脸上倒有些隐隐的怒色。岳焕吃完了饼,看着两人,笑着给两人做了介绍。那刘雨浪听得是牧心时,顿时满脸堆笑的行了一礼,牧心也只是不冷不热的还了一礼。那刘雨浪见牧心,梗着脖子,啃着那饼,对自己也不理不睬的,便对牧心笑道:我在御史台,也常听得牧心公子的大名啊。牧心也没看那刘雨浪,淡淡的道:不是什么好名声吧。刘雨浪听了,脸上一红一白,一冷一热,也只是笑着,不再言语了。牧心将饼啃完后,又自己倒了杯茶水,仰头饮尽了,方对岳焕笑道:这饼也吃完了,下面的事可得听我安排了。岳焕笑道:你有什么安排?牧心道:我一相熟的馆子,给我报信,说得了新鲜的野味,今日过去尝尝就是。岳焕道:那馆子在哪里?牧心笑道:跟我走就是。牧心说完便起身了,带着岳焕往外去,岳焕喊了还坐着的刘雨浪一道去了,出门时,岳焕见牧心的小厮守在门口,拉着两匹马,刘雨浪骑来的马也拴在门口,牧心便命小厮回去了,让岳焕骑了小厮那匹马,自己也上了马,见刘雨浪也上马跟来时,本欲说什么的,又看了看岳焕,嘴上忍住了,便催马前去了。三人骑着马,行了快一炷香的时辰,到了一酒楼前,牧心停住,将马栓了。岳焕、刘雨浪两人也随着牧心,下了马,栓好了。岳焕只见那酒楼外面看去倒也不甚富丽,匾上的名字倒取得好:山木居。牧心入了酒楼后,引着岳焕两人到了一雅间,雅间在二楼,推窗而去,便是酒楼的院子,竹梢遮住了半个窗子,三人坐下后,堂倌托着菜谱,进来行礼笑道:哟,牧心少爷今日请贵客啊。牧心笑道:什么贵客,今日请得是成日啃面饼、饮粗茶的乡巴佬,你把店里那些剩肉剩汤拿来些就行了。岳焕听了不免一笑,刘雨浪脸上倒颇为不自在。堂倌见牧心拿岳焕两人打趣,也是一笑,言道:牧心少爷请来的人,小店哪敢怠慢,昨日猎户刚送来一批野货,小的上了就是。牧心也是一笑,赏了那堂倌一块碎银子。酒菜上了后,那刘雨浪见一桌的奢华,心里不免有些嫉妒,又知牧心家世煊赫,存心巴结一番,却见牧心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又生了些自卑,心里若开了酱铺似的,什么滋味都搅在一处了,便拿着那官场的架势,一时说起自己御史台大夫的趣事,一时又说起张侍郎,显得自己与张侍郎颇有交情似的,一时又谈起不知从哪里听得的京城大户的春野俗事。牧心见刘雨浪鄙贱如此,心里脸上具是鄙夷,恨不得一盘子摔过去。岳焕见刘雨浪一时夹着尾巴装狗,一时翘着尾巴学狼,心里也是不痛快,又不好说出。没吃了几盏酒,牧心便扔下酒杯,对岳焕笑道:饭也吃了,走,带你去个好去处。岳焕道:去哪里?牧心笑道:问什么,去了便知。岳焕笑道:今日不说明白,我可不去的。牧心笑道:带你去个人那里听琴。岳焕笑道:听琴就罢了,除非是那烟儿姑娘弹的。牧心看着岳焕,笑了笑:你眼光倒高,怎么知道那烟儿姑娘的。岳焕笑道:有幸在回雁坊,听过一次。又见牧心笑得有深意,便道:今日不会是去烟儿姑娘那里吧?牧心道:就是去那里。刘雨浪听了,也惊道:时常听那烟儿是京城一绝,原来是孙兄的相识啊。牧心看着刘雨浪,沉默了片刻,才忍着性子,笑道:那烟儿姑娘不见生人,刘兄就请自便吧。刘雨浪听见烟儿姑娘也起了兴致,又听牧心如此说,心里如被刀砍斧剁一般,忍了半天,狠着两眼,笑道:那这样,我就不去了。又狠狠的看着岳焕,言道:岳兄你呢?岳焕见刘雨浪一腔的恶气,要明明暗暗的泼向自己,倒也有些恼怒,也着实看不起刘雨浪这半日的行径,便抬着头道:我与牧心兄弟还有事,你先回去吧。刘雨浪见岳焕也不买自己的账,一点情面不讲,只觉肺都抽了,恶狠狠的笑道:好。便踢开椅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刘雨浪走后,岳焕对牧心抱歉的一笑,牧心笑道:恶心了半日,走,透透气去。两人便上马往烟儿处去了。到了烟儿的院子,牧心叩了门,女僮见是牧心,便笑着迎两人进去了,到了内院,烟儿还是坐在那白石桌椅上煎着茶,杜霄雪也坐在一旁。烟儿见牧心来了,起身道了一万福,又见岳焕,也笑着万福了,岳焕见了,赶忙还了一礼。牧心对烟儿笑道:这是岳焕公子,杭城来的。杜霄雪见牧心来了,本欲起身行一礼的,忽见岳焕竟也来了,心头不禁一跳,便冷脸坐着,自顾自的喝着茶水。牧心指着杜霄雪,又对岳焕道:这位是杜公子。又见杜霄雪着的女妆,便笑道:还是称杜小姐吧。岳焕看着杜霄雪,一开始见杜霄雪着的女妆,倒也未认出来,牧心引荐时,见杜霄雪的眉目有几分相熟,细看片刻,不由得惊得话也说不出了,只觉被雷击了一般,过了半晌,才多少回过神来,心却还砰砰直跳,脸上也热辣辣的,恍恍惚惚的上前行礼道:杜兄也在啊。杜霄雪也没理岳焕,看着牧心道:你怎什么人都往这里领,烟儿姑娘不介意,可还有我呢。牧心见岳焕不知所措的立在一旁,杜霄雪又压着一团火气,知其中必有些原由,便笑道:这位岳兄可不是一般的人,那是杭城第一的才子,诗文可是一绝,今日请来也是想为两位姑娘助助兴的。杜霄雪看也没看岳焕,冷笑道:诗文倒是见过一首,至于才子嘛,到没看出有多少斤两。牧心、烟儿见杜霄雪夹枪带棒的戳着岳焕,岳焕却如魔怔似的,不知到说话,也不知坐下,烟儿便对杜霄雪笑道:即来了,可是我的客,你可别欺负人。牧心也将岳焕拉着坐下了。杜霄雪见此,便也不再说什么了,满面怒容的喝着茶水。岳焕看了眼杜霄雪,着女妆的,虽被杜霄雪一番锐讽,仍旧又惊又喜,不禁想起了杭城之遇,可见杜霄雪此时对自己倒是有什么难解的恨意似的,一时倒也不得其解,有些怔住了,过了好一阵子,冷静下来后,又对杜霄雪笑道:杜、杜兄也在啊。杜霄雪冷冷道:怎么,我不能在这了?岳焕道:哪里,今日又遇见杜兄倒是在下有幸了。杜霄雪道:可不敢当,你是朝廷的人,我们这些人家哪配和你结交,那帖子不是被你扔出来了么。岳焕惊道:什么帖子?杜霄雪冷笑道:杜府的帖子。岳焕想了片刻,记起那两个小厮,才惊道:那两个送帖子的人是你家的。杜霄雪冷笑道:这京城可还有别的杜府。岳焕便有些难为情道:是在下莽撞了,只是那两个人也太,太无礼了。杜霄雪见事起有些因头,看了岳焕一眼,又道:下人之所以无礼,才是下人,你与那些下人那么一般见识,倒也不是什么大人了吧。烟儿将两人的过节,听清楚了几分,便对杜霄雪笑道:这位岳公子也是不知实情,所谓不知者无罪,你也做做大人吧。杜霄雪抬抬下颌,指着岳焕道:你这位岳公子攀得大树了,我岂敢与他做大人。岳焕听了,便摊开手道:都说到哪里去了,若知道那两人是你家的,我也不会那般莽撞了。杜霄雪冷笑道:这么说,你是给我面子喽。岳焕见杜霄雪依旧不依不饶,倒是不知说什么,愈发的难堪了。烟儿笑着用茶勺轻轻打了杜霄雪一下,指着岳焕道:得了吧,杀人不过头点地,看你把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杜霄雪本欲又说些什么的,却瞥见岳焕耷拉着头,红着脸,似被霜打了一般,心头一动,便也忍住了。
烟儿见茶水熟了,便为岳焕两人分了茶水,又为杜霄雪续了,见岳焕有些拘谨,便笑道:岳公子你是南方人,这茶也是南方的,你觉得如何?岳焕便饮了口,轻声道:是明前的好茶,只是也不是我们杭城的,我们杭城是龙井,这茶倒是毛尖。烟儿笑道:哦,那倒是龙井好些,还是这毛尖好些?岳焕放下茶盏道:这怎么说,各有各的好,因人而异,喜好不同。杜霄雪听了,又插道:龙井我也喝过,比不上这毛尖的。烟儿笑道:你不是说你不懂茶么?岳焕看了看杜霄雪,垂着两眼道:杜兄懂的,我也觉得这毛尖不错。牧心见岳焕与杜霄雪缓和了些,便笑道:上些点心吧,今日碰见了一恶心东西,饭也没得好好吃。烟儿便唤女僮,将预备的点心端了上来,杜霄雪见没了上回的苦荞饼,便笑道:那苦荞点心呢?烟儿笑道:你还嫌不苦啊。边说,边笑着指了指岳焕,牧心见了,与烟儿都笑了起来。杜霄雪见岳焕一脸含着黄莲似的,又见烟儿两人笑了起来,也忍不住笑了一笑。牧心吃了遍点心,指着一盘玉白色的点心道:今日这道点心倒不错。烟儿笑道:这是南方的藕粉糕。岳焕听是藕粉糕,见那模样倒是与家乡大为不同,又想起在杭城遇见杜霄雪时,忘带的那藕粉糕,心里也是一动,便也拿了一块尝了尝,烟儿见岳焕吃了块藕粉糕,便笑问道:这藕粉糕可还正宗,比起杭城的如何?岳焕道:倒没杭城的甜。烟儿便指着杜霄雪笑道:岳公子,你今日就是吃蜜,也甜不了。岳焕见烟儿打趣自己,脸不由得又一红。杜霄雪见岳焕如此,心里倒也开阔了些,吃了一块藕粉糕后,对烟儿道:点心吃完,你也该弹弹琴了吧。烟儿一笑:今日你都唱渔阳掺了,我还弹什么琴,不弹了。杜霄雪笑道:我骂那白脸曹贼,碍你什么了?烟儿笑道:人家脸红得关公似的,怎说人家是白脸曹操。岳焕一听,脸倒又红了几分,烟儿一见,与杜霄雪都忍不住笑了,牧心也笑道:我这岳兄脸皮薄,可经不起你们那张尖牙利口。杜霄雪道:我们尖牙利口,也不吃了你这岳兄,是他自己亏心吧。牧心也是一笑,摇头道:当我没说,愈说你们愈来劲。烟儿笑道:今日琴是不弹了,这般闲坐也无趣,你们一人就这藕粉糕做一首诗吧。杜霄雪笑道:琴不弹了,诗我是不会做的,让那才子做吧。牧心也笑道:我是俗人,肠子里没几滴墨,今日也做不了的。烟儿便看着岳焕道:那,岳公子,就请你做首诗,让我们开开眼界吧。岳焕看着笑吟吟的烟儿,又看了看牧心、杜霄雪,见两人都含笑看着自己,只觉头皮一麻,连声道:心慌得很,哪做得出诗来。杜霄雪道:有高才的人,心绪起伏时,作诗如撒盐,心绪平静时,作诗如飘絮,怎会做不出来,别是本来就腹中空空吧。岳焕听了,想起西湖之语,心头也是一热,便沉思片刻后,缓缓道:花开采莲歌,叶残听雨词。掘得泥中玉,化作青山雪。烟儿听了,笑道:到底是江南的人,隽永得很。杜霄雪却笑道:我家那杭城带来的白鹦鹉,也会做这等诗的。烟儿笑道:白鹦鹉会作,你未必会作。杜霄雪道:谁稀罕那些,书蠹。几人又闲话了半天,岳焕见杜霄雪起了笑颜,倒也没那么拘谨了,快日落时,烟儿送走了三人,在院子门口,与杜霄雪道别时,岳焕等杜霄雪先上车了,又行了一礼,低头道:杜兄慢走。杜霄雪撩开帘子,半谑半真的道:你可别把这烟儿丫头的帖子也扔了。说完,放下帘子,催车夫赶马走了。岳焕与牧心立在巷子,见杜霄雪走远了,牧心笑道:今日带你来,倒是来对了,你和那杜霄雪怎么认识的。岳焕一面上马,一面道:在杭城认识的。牧心与岳焕并辔行着,边走边聊,到了岔路时,牧心道:马你骑去就是,明日到部里再说,我先回了。岳焕便在马上,与牧心道了别,骑回院子里去了。
回到院子,岳焕将马牵了进去,栓在院角,田青禾看见那马,倒是又喜又奇,围着那马看着,岳焕见了,忙喊道:当心踢着了。田青禾回身笑道:哥哥,你也带我骑骑这马,好吗?岳焕笑道:太夜了,下回吧。田青禾跑来拉着岳焕的手道:就在这院里走走。岳焕见田青禾一脸的期望,倒也不忍拒了,便拉着田青禾走到马前,抱田青禾上了马鞍,自己也骑了上去,在院子里赶圈走着。田青禾开始有些害怕,紧紧靠着岳焕,适应了后,便兴奋起来,朝檐下洗衣的田井泉喊道:姐姐,看我骑马。田井泉也是笑得自己骑马了一般,衣服也忘洗了,倒是老妪借了一袋豆子回来后,见岳焕抱着田青禾在院里骑着马,忙将岳焕喊下马了,嘴里叨着:岳哥哥,你惯得她们都没边了。又一面拿着那豆子去喂马,一面道:家里没豆子了,借了这四斤豆子,也该够吃一顿了,可别把人家的马饿着。田青禾下来后,笑着对岳焕道:哥哥,赶明儿你也买匹马吧。岳焕笑着还没说话,一旁的田井泉笑道:你就知道玩,岳哥哥买马了,放哪里养。田青禾道:放这院里养不行啊!田井泉道:这院里也是养马的地方,那我这衣服晒在哪里。田青禾想了会儿,又道:那就养匹小点的马也行。岳焕见两姊妹说的些孩子话,心里倒也觉得有趣,听了一阵后,见老妪喂好马了,便对老妪言语一声,回自己房里了。点了灯,欲看会儿子诗时,却满脑都是杜霄雪的影子,一时是男妆的她,一时是女妆的她,一时是怒的她,一时是笑的她,诗一句也看不进去,便灭了灯,心绪难宁的躺在床上,不知几时方睡去,睡时又做了一梦,梦见自己回杭城了,在西湖里又遇见了杜霄雪,却是着女妆的她。
次日,去上值时,将马还了牧心,牧心也未说什么,依旧如往常那般,时不时的跑过来,与岳焕聊聊闲话。倒是有一日,张侍郎将岳焕唤了去,开始不过是问些公家的事,后来却忽然有些肃然的道:你和那孙牧心倒走得近。岳焕见张侍郎的神色,知话里有些意思,却也实话道:我和和牧心都事都是部里的新人,是交往得多些。张侍郎道:都交往了哪些?岳焕道:不过是些寻常的朋友交道。张侍郎笑道:朋友也有各种各样的。岳焕听了,低了头,也没再言语。张侍郎道:你性子纯厚,拿他当朋友也没什么,只不过别交情好到一起狎妓。岳焕听了,心里一激,抬着头道:我何曾狎过妓!张侍郎道:那烟儿是怎么回事。岳焕听得提起烟儿,顿时想起刘雨浪那恶狠狠的笑脸,心中一挺,脊骨一硬,朗朗言道:我和牧心都事只是去烟儿姑娘那里听琴。张侍郎见岳焕起了脾气,便笑道:你是去听琴的,可那孙牧心在京城是怎样的名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交友行事都得有个分寸。岳焕也动了性子,便不卑不亢的道:牧心都事什么样的名声我不管,我只知他去烟儿姑娘那里也只是听琴的。张侍郎见岳焕还是较着劲,便也冷声道:你别忘了我们杭城的人是四皇子提携起来的,你还年轻,回去好好想想,下去吧。岳焕便行礼,退下去了。回到自己的公房,快散值时,牧心又过来,要岳焕带他去吃那回子的羊头,岳焕看着牧心随心的样子,心头一热,将张侍郎适才的一番话都在心里抹了去,便笑道:去就去。散值后,出大门时,岳焕碰见张侍郎在门口,张侍郎见岳焕与牧心一道出来,也不待他们上来行礼,冷哼一声,上轿子去了。过了几日,张侍郎也未传岳焕,倒是家里来了封书信,信上言家中一切皆好,却催起了岳焕的婚事,又言家乡有几处媒人上门了,几家姑娘的人品也好,家境也富裕,询问岳焕的意思如何。信里又提及那街坊王胡子被人打死了,那王胡子老家本有十来亩水田,那乡里的一豪绅欲买了,王胡子本不欲卖,无奈经不起软磨硬泡,自己也在城里开着肉铺,便写契书卖了,可付钱时,那契书上写的九两一亩,然那买田的豪绅只给了六两,言过些日子再补,可过了半月,王胡子去要银子时,为那豪绅放狗撕咬,又被家丁一顿毒打,抬回家不久就咽气了,那王胡子的遗孀去衙门告状,那豪绅一口咬定银钱给齐了,是王胡子上门勒索,最后官府也是不了了之。父母叹到,若不是岳焕在京为官,家里的那二三十亩水田怕也保不住。岳焕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也难静,意也难平,提笔又罢笔,几番来回后,回信时,言及婚娶,拒了家乡的婚媒时,却不自觉的念起了那只有环痕的耳朵。又想起那街坊王胡子被打死的事,心里倒是不甚唏嘘,让家里多送他遗孀一些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