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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李修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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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书出生在公港山西路的一家小医院。是真的很小很小的医院。
小到床位紧张稀缺,好多输液的小孩只能被父母抱着,坐在地上输水。
李修书从小身体就不好,他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去小诊所,消毒水和挤满人的走廊,像火车一样碾压过脑。
他营养不良,个子比同龄人矮。
李修书扒着父亲的脚,抱得死死的,一双眼睛圆滚滚地穿过走廊。
他要和父亲从这头穿到尽头,据说是一个专家的诊室。
李修书的父亲叫李承勇,是外出务工的搬砖工人。他一年见父亲一次,这次是与父亲待得最久的时候。
李修书并非出生就是孤儿,其实没有孩子是。他对父亲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可他总记得,父亲长得高大,不像他,比起同龄人,他就是实打实的瘦猴。
进了诊室,专家说:“这个病不好治,咳嗽这么久不好,捡点中药喝。”
父亲连连道谢,出了专家门就开始打电话。
李修书站在一边,被父亲牵着小手,望向了另一边。
和他差不多高的小男孩,被父母抱在怀里,手上晃着玩具。
一个红色的小人,圆圆的脑袋,很久之后他才知道玩具的名字,叫奥特曼。
出了医院,才明白外头的天这么冷。
有一种冷不需要雪来证明,冷到骨髓里,这就是公港的湿冷。
李承勇一直牵着李修书,他们一直走一直走。
明明路过好几辆三轮车,车主喊他,他却听不见。
李修书没吭声,对于父亲,他都是沉默最多。他不经常回家,家中只有母亲一个人。
李承勇是为什么才回来呢。
这就有得说了。李承勇是被逼回来的,李修书身体抱恙,感冒了就不得好,奔药,小孩子吃不得太多药量。
李修书的药量比别人多一倍。
别人两天就能好,他要一周,别人咳嗽一周,他咳两个月还是不好。
李修书的母亲赵燕,她听见李修书咳嗽感冒,心里急得不行。
从这时候起,李修书的咳嗽就不只是咳嗽。
他更像一道催命符,一颗炸弹,搅得人心脏不得安宁。
因为这样,李修书喉咙痒,就只能憋着。
有次母亲给他穿衣服,李修书板正的脸面对赵燕,他抿直嘴,脸越来越烫。
嗓子实在是痒,他却一声不吭。赵燕给他提裤子,李修书的喉咙时不时哼哼两声。
憋不住了,他就突突几声,赵燕抬头凝视了他几秒,笑了。
从记事起,李修书就没见母亲笑过,这是极其宝贵的一次。
他也就记了一辈子。
笑过之后就没笑了,李修书的咳嗽拖了三个月,还是不好。
他咳嗽起来喉咙一卡一卡的,村里的大夫开了好多药,都没用。
懂点知识的人提醒赵燕,去医院检查检查,搞不好弄成肺炎。
那条回家路上下了雨,瓦片房漏水也一直没修,李修书听着雨声滴答,坐在小板凳上,捡了根柴火划来划去。
他听见赵燕在哭,她对电话那头,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哭喊:“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咳了三个月都不好,我去撞死好了!”
李修书当时只有四五岁,他阴沉脸,不讲话。让妈妈哭泣的孩子,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李承勇就是被这样逼回来的。
去医院检查完,李承勇带他赶村里的大巴,那时的山西路还只是一个村。
他们站在路边,还有很多背包袱的人等车,李修书看见旁边小卖部在卖卡牌,弹珠,还有红色的小人。
李修书没找他们要过什么,但这次他是真的想要。
“爸,我想要那个。”
李承勇在抽烟,抽了半根,“你都这么大了,那个是弟弟妹妹玩的。”
要了一次他就不要了。李修书比别人更懂识时务。
回村以后,赵燕跟李承勇去老中医那捡了药,不管李修书愿不愿意喝,总之,熬了那么两次,他的病好了。
病好了,李承勇又走了。走之前,李承勇帮赵燕到地里去锄地。
李修书也去,李承勇也不是那么沉默寡言,他偶尔也会抱他,抱到自己脖子上。
他坐得高高地,俯瞰地面,感觉自己坐在天上。
李修书八岁那一年,赵燕除了种庄稼,还会去村委会坐一会儿。
起初只是坐一会儿,演变到后来她经常夜不归宿,李修书上学回来要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过路的大妈笑他:“完了,你妈要成神仙了,哈哈哈哈。”
那阵子村里开始流行不吃肉吃素,每个月十五号到堤坝上拜神,要念经,要交教费,会举办敲锣打鼓的游行。
赵燕整夜整夜不落屋,直到李承勇过年回家,这样的情况才好一点。
也只是好一点,年后李承勇摸李修书的头说,“爸不走了,爸跟妈给你祈福去。”
李修书知道李承勇不走了,是高兴的。可这高兴随着一辆警车进村,赵燕跟李承勇被捕上车,消失得一点不剩。
村里新建了站牌,上面有赵燕跟李承勇的照片,李修书识字,他记得上面写的是“反邪.教”。
邪.教是什么,他当时并不知道,李修书只知道,赵燕在派出所为神自.杀,李承勇劳教几个月才出狱了。
赵燕的葬礼办得简单,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李修书没有上学了,李承勇没有钱,到处去工地搬砖。
工地也有歧视,大家伙嫌他蹲过局长,手脚不干净,闹了好几次。包工头没法子,结了工钱,李承勇失业了。
李修书十岁生日,李承勇带他去吃了一碗长寿面,他问他想要什么。
他埋头苦吃,脑子里空空如也,他没有想要的东西,但非要一个的话。
李修书说,我要那个红色的小人。
他在十岁的时候得到了奥特曼,但李承勇放弃了他。
李承勇找了一家旅馆,订了几天的房,在一个平凡的午后,他让李修书睡午觉,自己收拾几件衣服,在桌上放了一百块和十几块的零钱,离开了山西村。
李修书不知道他去了哪,也许已经离开了公港。他抱着玩具,拿好钱,走在路上找李承勇,一声一声地喊。
他虽然一直喊,但没有想找到他的盼头。
别人都说李修书被抛弃了,李修书却觉得这是人生的新篇章。
李承勇走了,村主任把李修书安排进山西街的孤儿院。
李修书在孤儿院不愁吃穿,却经常打架。那地人都有一句古话,山西街孤儿院出来的一般不是好东西,只有当劳改犯的命。
李承勇和赵燕走了,好像把李修书体弱多病的命数也带走了。
他再也没生过病,也许是那几次煎的中药,起了效果,又也许是身体知道,就算生病,也不会再有人管你。
他以为没有人会管他,结果孤儿院受人捐赠,请来了许多支教,他们很爱管闲事。
这些人中就包括许卿合。
许卿合是孤儿院新来的支教,很年轻很漂亮,是院里最受欢迎的新老师。
李修书不喜欢她,她太假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叫老师的。
她总在早上八点的时候给孤儿院的女孩子扎头发,扎完了又假模假样地对着手机说,好累,我的手都酸了,我好想回家啊。
她喜欢跟孤儿院的孩子吃饭,但自己一口也不沾,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蹲在外面泡面吃,这时候也喜欢拿着手机说,这里条件也太差了。
她做过说过口是心非的事件数不胜数。李修书不喜欢她,她是个虚伪的假老师。
这个虚伪的假老师撞破了他的秘密。李修书不爱读书,也不爱听课。
孤儿院晚上看电视那会儿,他会勉强坐上一小会儿。
坐也坐不了多久,他是孤儿院最凶的,脾气不好,没人领养。李修书巴不得没人养,他只有一个妈,也只有一个爸。
他们说他爸妈是劳改犯,但李修书觉得他爸妈是奥特曼。
他一点也不恨抛弃他的李承勇。
李修书喜欢捉昆虫,捉这些没有脑子的虫子,然后放了它们,又捉回来。
就像袋鼠喜欢把猎物淹死,又捞起来,继续淹死,变态又怪异的爱好。
被许卿合发现自己虐待昆虫,李修书意外地有些慌乱。
他掩饰得很好,完全看不出来,李修书看见了许卿合眼中的震惊。
他都能想象她会做什么,嘴上笑笑说没事,背地又开始打电话,嘴上叽叽喳喳说,好无语啊,这里的小朋友喜欢虐待虫子。
许卿合告诉他壁虎是益虫,告诉他毛毛虫经过溶解幻化成蝶。
这些他都不知道,没有机会知道,他没有学过。李修书凶巴巴地说,滚。
他以为她会骂骂咧咧地口吐唾沫,他以为她会龇牙咧嘴地说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他以为她会这么说。
但她没有,许卿合愣了一下,笑着说,你想要成为和蝴蝶一样闪闪发光的人吗。
她摸了他的头,这是继父亲之后第二个摸他头的人。
这天一过,李修书再也没见过许卿合。
李修书在十一岁这年,见到了和蝴蝶一样闪闪发光的人。
那是在公港老街的一所中学,他见到了朴逸,真正的朴逸。
李修书也不喜欢朴逸,他也是从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却不被大人当成小劳改犯。
朴逸在孤儿院的时候,经常看见朴逸坐在秋千上。
他把秋千摇得咯吱咯吱,扰人清梦。李修书教训过他,叫他没事别吵来吵去。
朴逸是话痨,他有很多话要讲,有很多话要说,他几乎从来不生病,身体好,人向上,长得清爽板正。
李修书像是他的对照组,他阴沉,他阳光,他们俩除了长得帅,没有一点是相同的。
这样的人就是像蝴蝶一样闪闪发光的人。李修书找他茬的时候,拳头还没挥下去,脑子里不停蹦这么句话。
于是他就不揍了,朴逸在班里是学习委员,三好学生的代表,经常上墙的那一类人。
李修书已经是哪一栋楼的小混混,他轻拍朴逸的脸,说了句,你滚吧。
既然那位假老师喜欢这么个闪闪发光的人,那他姑且放他一马。
朴逸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还有乌青,不知道在哪被谁揍的。
他和那个假老师一样,说,你这次的数学成绩比上次进步了三十分。
李修书还是说,所以呢,给我滚远点。
他不死心,又喊,哎,我帮你把成绩提上去吧,谁叫我们都是孤儿院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