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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舍长舍长,不好了不好了!”
      廿一听这声音,不由无奈出门:“又是哪里出了事,怎么个不好了?”
      他与顾惜颜打了大半日的交道,既要时刻掩饰自己,又要暗中观察对方,实在是操心劳力累得很了。正在安抚小咩顺便舒展身体锻炼的功夫,便听到熟悉的求救声。
      他这初习瓦舍是真的琐事从不断,他也早习惯处理这些奇奇怪怪的求救,并没有太当回事,有些心不在焉地听小跑腿大呼小叫。
      “舍长,有个自称绝世门堂主兼内门弟子、叫董似然的带着几个人闯进正堂,说是来捉拿他师门叛徒——”
      廿一大惊:“小风在正堂吗?”
      “不会真是风姑娘吧?董似然闯进来的时候她正在附近,不知那姓董的身边人用了什么邪术把她抓了过去,还好桃姑及时赶到不然她就直接被带走了!现在桃姑跟他们打起来了,好像不太能打得过!”
      “桃姑都打不过,那肯定不止董似然……”廿一起身向正堂赶去,小尾巴小咩在他身后御起剑,廿一跳了上去:“带我一程。”
      被带到之后,廿一从乾坤戒里掏出个面具套给小咩:“别让董似然认出你,麻烦。”两个小面具人一起走进正堂。
      初习瓦舍作为占地极广的瓦舍,正堂也是建得十分宏伟,简单而宽敞。廿一的本意是里面同时唱十场戏都不互相干扰,此刻一群人打成一团,倒也并不干扰墙角偏殿看热闹的诸人。
      廿一把小咩往看热闹人群一塞,径直走向打架现场,扬声道:“都住手!”
      自然并没有人会听他的话停手,廿一看了眼,场内对打的倒都是熟人:一边董似然伏官渡,另一边桃姑小风。
      两边倒也勉强算势均力敌,董似然毕竟是寂灭三千年里打下的修真底子,天赋又平平。这些年在绝世门更多是承担管事之责,修炼并不怎么上心。伏官渡虽已修至辟谷后期,但底子更差突破无望,此时已有了衰败之相。若非桃姑受到天地法则限制无法全力施为,估计一出手就能拿下他二人。
      董似然见来人越来越多,想着此处是人家大本营,拖得越久越容易出问题,干脆一咬牙拿出一面镜子:“既然包庇伏风这等背叛师门之人,想必也是邪门歪道,就休怪我借绝世之力执法了!”
      廿一脸色骤变,他直接冲上去,伸手按在镜面上:“住手!”
      董似然之所以敢深入敌方正堂,凭借的就是绝世门的制式法宝绝世镜。此物仿的是曾经绝世门神器溯世镜,由顾惜颜注入法则,可短暂向绝世阵借力。由于顾惜颜的道为“法”,执两界之法,此物对魔族尤为压制。
      董似然第一次遇到有人敢直接动手夺镜的,他喊了声“大胆”,运起门派心法借力反击,却觉手中绝世镜沉若千斤,注入灵力如石牛入海,丝毫没有动静。
      廿一轻松从他手中接过绝世镜,灵力稍微一探便知用法,以镜为屏隔开争斗中的两方。
      正堂里本来在笑嘻嘻看热闹的瓦舍诸人纷纷后退,都缩到角落里去,倒把紧张廿一所以站得靠前的小面具人小咩留在了前排。
      “你是什么人?”董似然脸色极为难看,此处可是绝世门山脚下,算是最容易向绝世阵借力之处。他们这群绝世门人若出了绝世山脉可能还会遇到敌人,在绝世山脉尤其在绝世阵附近,可从没遇到过此等事——绝世镜完全不受他控制,在这少年手里竟比在他手里威力更大些一般。
      廿一哼了一声:“你来我们瓦子捣乱,你说我是什么人?”
      “你是这里的主管?那正好,找的就是你!”董似然瞪眼,指向小风,“这个伏风是黄沙城主收的小弟子,她欺师灭祖杀了城主府上人还窃取法宝逃跑,黄沙城通缉寻找她很久才找到。”
      “绝世门秉承一个法字,治理绝世山脉内诸事。现下我要带她回去受审,你们瓦舍要包庇她吗?”
      董似然倒是堂主当得久了,行事说话颇有威严。尤其他修习的是顾惜颜改良过的心法,对魔族格外有震慑力,这一声怒喝使得堂内外看热闹的又往后缩了缩,就连桃姑也有瞬间畏惧的样子。
      董似然这五十年来没少与魔族打交道,当即感觉不对。他抽出一把木剑指向桃姑,剑上寒气逼人:“你、是魔?”
      廿一持伞架住他手中镇魔剑,仰头直视董似然:“你门主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乱插手接天镇上事?”
      “这……”董似然气焰一下子灭了,剑也不由放下。
      伏官渡一直在旁边,这时候忍不住上前两步:“伏风是我徒弟,我从小把她养大,她叛出师门我痛心疾首,必须将她带回黄沙城处置。这位小兄弟莫要阻拦。”
      “我偏要阻拦,你要怎样?”廿一将绝世镜立在桃姑小风身前,手中伞化为剑,看着伏官渡,“伏城主,你为什么挑选小风当徒弟教她修真把她养大,你我心知肚明。没去找你算账是你该心存侥幸,今日你既然来此,就不要怪我多管闲事。”
      伏官渡先是一阵心虚,随即感受到眼前少年薄弱修为,不由恼羞成怒,抽出一把铁伞砸向廿一:“小子胡说八道!”
      廿一剑气纵横,凭借初习瓦舍的阵法布置,竟将伏官渡困住。他冷笑道:“我胡说八道?都沦落到到处捡孤儿以准备夺舍的程度,伏城主你在黄沙城的城主地位,这五十年稳固吗?”
      “你胡说什么!”伏官渡恨不得撕烂他的嘴,无奈他的伞只是普通法器,面对廿一布下密不透风的阵法,一时竟无法穿透。
      廿一环视四周,他这初习瓦舍平日来看表演的凡人游客也有许多,这时候跟艺人们一起挤在角落,个个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错过只言片语。他早料到小风之事无法善了,此刻言语也便毫不留余地:“这五十年来,黄沙城中人寿命不再只有常人一半,难道他们就不会怀疑此前是有人捣鬼?黄沙城只有城主府和黄沙派两家修真势力,此前修真者频频失踪,余下的修真者真相信他们是没闯过城外沙漠?”
      “无遮伞,伏家传承,转换混沌之气百年后放弃,后用以吸收千里灵气及寿命供黄沙城伏家修炼,二千八百余年后由祈家获得,重新转换混沌之气。”
      “这句话可是五十年前神器补天时留下的。黄沙城就算再闭塞,这五十年神州不再充盈恶气,想必也可与外界交通,这话与黄沙城息息相关,城中人不可能没听说过吧?”廿一收剑成伞,继续在空中连点施展阵法,“伏城主你再想像此前几百年甚至伏家几千年来那样,用神器吸收凡人寿命和修真者修为供给自己修炼,怕是不可能了——何况,你们伏家的无遮伞,早已自爆于祭神台。”
      “你胡说!这都是祈长生操控神器污蔑!我们都是名门正派,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世家传人!祈长生这个过街老鼠死了还要污蔑人!谁会信他这个祸害胡说八道!”伏官渡面目狰狞拼命施法,他境界远高于只是炼气的廿一,此刻疯了一样冲击阵法,使得廿一严肃起来,全力应对。
      “住口!”门外忽地传来一声怒斥,正堂大门被踢开,一红衣女子风一样闯进来。
      廿一听得声音便心下一惊,有片刻分神。一旁似乎一直在发呆的董似然忽然出手抓住绝世镜,猛地一甩砸向廿一。
      少年瞬间疏于防备,被砸了正着。他身体和面具几乎同时倒在地上,长发散落,覆住他的脸。
      透过发间,可见他殷红唇角,及吐出的血。

      ==========
      她仿佛没见过这么多血。
      ——只是仿佛。
      顾惜颜六岁起跟随祈不移修行,起初两人居无定所,沿着一个方向走走停停,不知遇到了多少妖魔肆虐过的村镇,见过多少人间惨剧。有时正赶上屠村,流血漂橹可谓毫不夸张,她自然是见多了的。
      但那血,不曾来自祈不移。
      而眼前囚室中血水没人小腿,尽是祈不移身体流出。他瘫坐在地上,掌心钉子将他双臂钉在墙上,指尖还在向下滴着血。他半身淹没在血水之中,身体周遭半透明红色的水颜色不停变深,整间囚室满是血腥气。
      祈不移就这样靠着墙一动不动,露在外面的皮肤皆是惨白,血色都随着液体流走,不剩半点。
      而董似然飘在血水之上,他修为虽低,凌空而立还是能站很久的。见到顾惜颜推门进来他有些愕然,手中刑具一时有点不知怎么办,手一松直接掉入血水中。
      “谁准你进来的?”
      顾惜颜闭上眼,声音低却清晰。
      董似然被这么一问怔住了:“啊?”
      “我说,谁准你进来囚室的?”顾惜颜睁开眼直视他,余光都不给祈不移半分。
      董似然张口结舌:“你不是说……就交我去办?”
      顾惜颜怔了下,方才想起之前随口应过,但——“我是说交你去找刑具刑罚,可没说让你动手……”
      她忽地听到一声笑,只余些许气息的祈不移笑道:“颜儿,这并无差别。”
      顾惜颜怒火上涌:“祈长生!你是嫌折磨不够吗!”
      祈不移微微抬眼,似乎用了全身力气:“这倒也……算不得什么。”
      在前半个月中,他受到的刑罚可比董似然这微末手段重得多了。只是人皆有私心,广阳真人的私心便是收回凌峰派的飞来峰。他怕自家镇派法宝下落被旁人得知,折磨祈不移时自是单独讯问,也便无人见到他的手段。
      惜颜这孩子如此作态,倒未免有些掩耳盗铃了。他可从没这般教她。
      顾惜颜对他极为了解,深知他言语未尽之意,脸色更是难看:“祈长生,你如今这步境地还嘴硬,真当我们不会杀你?”
      祈不移倒是唇角上扬,似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顾惜颜咬牙,伸手一指,血水中一把长鞭飞出到她手中。她信手挥鞭,从祈不移身上重重甩过,直打得他瘫软半身在水中移位,偏偏又被钉子固定住手脚撕扯开更大伤口。
      这一鞭用力过猛,末梢扫过董似然,在他手臂上打出一条血痕,他忍不住痛叫一声。顾惜颜斜他一眼:“出去。”
      董似然飞快跑出去,门关上的一刻,顾惜颜拂袖卷去地上血水,似是难以忍受污秽,又化出清水冲了两遍。
      祈不移便裹在破烂衣服里,被水冲来冲去,冲掉了血色。
      “这白衣还是我为师父缝制的。”顾惜颜似是平静下来,垂眸道,“师父爱洁,只有这素白才配得上师父的仙人之姿。”
      祈不移看了眼已全被染成红色的白衣,忽地开口道:“其实我不喜白衣。”
      顾惜颜飞快一鞭打下去,大脑一片空白:“你!”
      “白衣太容易染上血迹了。”祈不移声音已经很是微弱,他闭上眼,仿佛只剩开口的力气,“只要你不在,我都是换上黑衣,免得麻烦——我也并没有多喜洁,就算染了血沾了灰,只要看不出来就当没有。”
      “你就为了骗我?”顾惜颜盯着他身上血衣,手都颤了起来。
      “我可不记得把你教得这么优柔寡断。”祈不移靠着墙,身体缓缓下滑,“杀便杀打就打,你这样又不肯杀,打完又这样,何必呢。”
      “我优柔寡断是因为谁?”顾惜颜冲到他身边俯下身拉他衣襟,破败衣衫根本禁不起这样的拉扯,一下撕到腰间,祈不移血肉模糊的大半胸膛露了出来——或者说并没有血,只有被泡久又清水冲过而透着粉白色的烂肉,以及隐约可见的血管与骨头。
      顾惜颜瑟缩了下,下意识松开手。祈不移无力支撑自己身体,撞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顾惜颜恍惚中被声音惊醒,反手一道灵力打在祈不移身上,平正温和,却是疗伤术。
      她纵然天资聪颖又得了绝世门心法,终究未到辟谷期,术法谈不上高强。这一道疗伤术下去也只是止了他些许渗血,几乎未见效果。
      前些日子砸在他身上的药囊就落在不远处,顾惜颜怔怔拾起,再度习惯性地拿出伤药。
      祈不移摇头,牵动颈间尚未愈合的伤口,不由沉声咳嗽。顾惜颜见他喉结下骇人伤口,手轻微颤抖——若是常人,或若只是他修为稍差未能淬体,他此刻已是一具尸体。
      “颜儿,你要为绝世门报仇,便应杀了我。”祈不移声音凝实了些,缓缓说道,“你若想我交出神器下落,依样施刑便是,也许我总有一日受不住。”
      顾惜颜咬了咬唇,听祈不移低沉平稳无甚语气和感情地说着:“人最忌首尾两端,你想要什么、要做什么,一开始便该决定。”
      “我要什么……”顾惜颜轻声重复,手隔空点了些伤药,涂在祈不移手腕钉子周遭,“我要你交出神器……”
      祈不移垂眸,眼底还露出几分笑意,像是在嘲笑她天真。
      “他们嘴上说着报仇说着为天下苍生,实际主要也就是为神器……师父,只要你交出那些神器,我便可以拿来跟他们谈判把你放出囚牢。”顾惜颜没注意他的神情,声音里甚至带了几分恳求,“当然,出了绝世山我也无法保你。但在山上,凭着绝世阵,谁也不能取你性命。”
      祈不移有些愕然,抬起头看向自己唯一的弟子。
      他的脸白得不见一丝血色,额头上钉伤由于在水中泡得久了倒显出一点粉,整张脸上像是一半都是黑漆漆的眼。顾惜颜被他眸光一扫,整个人有片刻失神,想与之对视却又不敢,目光向下,却是落在他苍白的唇上。
      此刻这苍白的唇微微开启:“你……怎么可能?”
      顾惜颜已经冷静下来,声音冷厉:“有什么不可能?在这绝世山中我便是天下第一,谁也不能越过我将你带走!”
      祈不移看着她,唇角上扬:“你放我出去,你的仇呢,不报了?”
      “我、我只是放你出囚牢,又不会放你出绝世阵。”顾惜颜咬唇,“你在绝世山中,我想怎么报仇就怎么报仇!”
      她努力把语气弄得凶一些,却只能让祈不移失笑:“何必。”
      “什么何必?”
      “颜儿,你又杀不了我,甚至下不了手折磨我,又何必揽事上身。”祈不移声音轻而快,“我不可能交出神器,你还是把我交回给他们吧。”
      顾惜颜面色沉了下来:“你怎知我杀不了你?”她掐指成诀,飞快一道真气打出,在祈不移肩头刺出一个略深的洞,“谁说我下不了手?”
      祈不移身体自然反应颤动,脸上却无甚表情:“你既然杀得了我,那就带我去祭神台上打到我灰飞烟灭便是。拖拖拉拉的,成什么样子!”
      “你怎知祭神台——”顾惜颜脱口而出。
      祈不移唇角上扬了下:“我自是知道。”
      “神器皆有神格,修真者与神格绑定后便有了半神之体,寻常手段难以杀神。”顾惜颜低声喃喃,“三千年前的十二件神器的神格应当都在你手里,你才能被剔骨搜魂依然不死……”
      祈不移垂眼,仿佛还能感受到碎成粉的骨头传来的疼痛。
      “是的,绝世门传承记忆,祭神台为上界降下神器之所,也是唯一能真正‘灭神’之所。”顾惜颜盯着他,“祈长生你当真不怕?祭神台可以断开你与神格之间的联系,不管你将神格藏在何处,只要我将你带去祭神台开启诛神阵,便可、便可……”
      “便可让我魂飞魄散,便可让神器重归神州大陆。”祈不移缓缓道,抬眼看向顾惜颜,“颜儿,如此一举多得,你怎不告诉广阳他们?”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顾惜颜低声道。
      原来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不想让他死。即使他身上有她满门的血海深仇,即使他为一己之私让生灵涂炭三千年,即使……
      “我自然都知道。”祈不移倒是叹了口气,“我还是挺怕疼的。”
      他忽然冒出这么句话,使得顾惜颜一阵愕然。她自然知道自家师父多少有点娇气,她从小跟在他身边,见多了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作派。祈不移身体不好,不管有什么重要事情,只要他不舒服便都停下来闭门不见客——当然,现在知道他是祈长生,那么日常那些琐事在他眼里估计也都谈不上重要,自然不需搭理。
      就是因为如此,她才给他准备了无数件白衣。但凡他有一点身体不适有半分受伤她都能及时发现,及时照顾他。
      可他现在一身血衣,全身上下没有一片完好肌肤,受尽了半个多月一个月的酷刑,整个人几乎都算不上是人,只是血肉碾碎重拼的一具偶。
      顾惜颜咬牙:“你想死,那我便成全你!”
      她反手一掌,充沛灵力打在祈不移身上,将他直接打出几尺。原本钉在墙上的钉子被掌风打开,有几枚从祈不移身上、手腕、脚踝掉落,其余的还钉在他身上,只是从身体里移开一些,带下一片血肉。
      祈不移闷哼一声,伏在地上闭眼。
      他这徒弟脾气真差。
      他不过是想求个一死,怎么还这么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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