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柳西月

7、七

　　廿一和顾惜颜回到借宿之处时，怀玉已经备好早膳。小咩还在安定魂魄或称之为睡觉，顾惜颜让他二人用膳，自己进屋照顾儿子。
　　即使是沉睡中，顾惜颜也可看出儿子周身气息变了许多，她伸手摸小咩额头，灵力探入，可以感觉到魂魄稳固。
　　却不知这对他身体会不会有害？
　　顾惜颜摇醒儿子，直接开口问：“小咩，廿一帮你开启神智的时候，有没有难受？”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句，但恰好是小咩五十年来最熟悉的词。他很快理解了母亲的问题，摇摇头：“一一、很舒服。”
　　“舒服？”顾惜颜疑惑重复。
　　小咩用力点头：“玲珑说、一一识魂多、这样对他好。”
　　“玲珑是谁？”顾惜颜在放心之余迅速偏离——或者是准确抓住重点。
　　“是一一的、怀玉？”小咩不太清楚怎么形容，想了半天，“但她管一一，有时还凶。”
　　顾惜颜更忍不住连连追问对方年龄相貌性格，小咩毕竟也是才开智，哪里回答得上。他灵识不稳，自然也不能用溯回一类的术法重现。顾惜颜又气又急，坚定了自己的决定：“小咩，你有没有什么需要从家里带的东西？我回山上一趟给你带过来。”
　　小咩一脸警惕：“娘，我要跟一一一起回去瓦舍。”
　　“我知道。”顾惜颜笑道，“我也去。”
　　小咩开心：“娘果然、要和爹爹在一起。”
　　顾惜颜怔住：“你叫他什么？”
　　小咩嘟嘴：“娘也、不让吗？”
　　“也？”顾惜颜紧张拉住他，“你叫他爹？他不让？”
　　小咩很委屈：“叫娘、一一不让；叫爹也不让……”
　　“糟了，他不会以为是我教的吧。”顾惜颜很是心虚，“小咩啊你可不能乱叫，他生气的话会把你我都赶走的。”
　　“乱叫吗？”小咩疑惑不解。
　　“不是乱叫，但你看他是不是看上去比你还小？”顾惜颜摸着儿子的头，“他还没长大，你怎么能叫他爹爹呢，这不是把他叫老了吗？”
　　小咩严肃点头。
　　“等他长大之后你再这么叫好了。”顾惜颜说完，又想起一个问题，从芥子空间中拿出一幅画像，“对了你见过他相貌吗，和画里是不是一样？”
　　小咩显然是见熟了这系列画像，都不用展开就拍手笑起来：“一样的、一一！”
　　“怎么了？”门外传来廿一声音，他指节叩门，并不进来，“小咩你喊我？”
　　顾惜颜忙把画像重新收好，对小咩比了个“嘘”的手势，低声道：“我跟你说的话，不要说给他。”
　　小咩嘟嘴，顾惜颜无暇理他，飞速亲自去开门：“小咩坚持要跟你一起回贵府，我与他商量好了，一会儿先送你二人回去。我这边给小咩收拾些常用东西，稍后派人送去并留下照顾他。”
　　廿一抬头见她笑容，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好。”
　　顾惜颜笑容更灿烂了些，伸手从芥子空间里掏出一支莲花：“那我们出去乘舟吧。”
　　廿一仗着面具遮掩没露出嫌弃，发挥演技表现出少年的天真：“这是飞行法器吗？还……挺好看的。”
　　“那送给你当做谢礼吧。”顾惜颜直接把莲花塞到他怀里，兴冲冲就要领着他出门，“这是飞行仙器，本为一对，师父嫌它太花哨把这支给了我。你会驾驭吗，我教你？”
　　“这就不必了。”廿一摆手，“我……也嫌它花哨。”
　　顾惜颜笑了笑：“真巧。”

　　初习瓦舍今日很轰动很拉风，吸引了整个接天镇的注意力。
　　——三进院子那么大的一朵莲花飞在空中，谁见谁不吓一跳？何况这莲花飞得又快又稳，在初习瓦舍上方悬停半刻下来俩少年，还是熟人。这热闹足够接天镇讲上半年，自然，如果其中的说书熟人有才能，也足以吹上半年。
　　并没有说书才能的说书人廿一刚下莲舟，就被玲珑揪着脖颈拎回住处。
　　玲珑赶走黏黏糊糊的小咩，把院门一关，横眉冷对：“不是说了最好不要让她看到你？”
　　廿一苦笑：“那魔族几乎已有魔帝境界，魔力被天地法则限制在一半左右。若我不助她，绝世阵的‘法’至少要被削弱月余。期间如果再来一名魔帝，难道要你我去挡？”
　　“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儿去撑，关你我什么事？”玲珑哼了一声，“你助她也不必上她的船，她还能强迫你不成？”
　　“就……遇到了就被她送一程，强行拒绝难免会引起怀疑。”廿一讷讷道。
　　“她没认出你吗？”玲珑撇嘴，“也是，看她对小咩那么不在乎，估计也早把你置之脑后了。只是她都把儿子领回去了，怎么又跟回来了？”
　　“你也说了她不在乎小咩，小咩非要跟我，她就同意了。”廿一道，只是言语间多少有几分迟疑。
　　玲珑并不是能听出这细微语气的人，她拍手道：“行吧，反正她斩妖除魔执她的法，我等小人物修炼带孩子教书育人。有大魔闯入想帮就帮一下，不帮也天经地义——咱不欠什么天下苍生。”
　　“她……也不欠。”廿一道，“玲珑，人间是所有人的人间，并非谁独有。每个人承了天地之恩，也当维护天地。”
　　“守护神州维持两界秩序，当是所有人的职责。她只恰是绝世门主，两界缝隙又恰在绝世山脉，才担起这重担。这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廿一垂眸道，掩住眼中神色，“就如祈长生，他只是恰逢神魔之战，恰巧修为低微恰巧得了神器，便不得不担起补天之责。”
　　“祈长生当然是恰逢其会，顾惜颜怎与他相比？”玲珑冷笑，“修真重因果，若非她祖上背信弃义起了贪念，若非她欺师——好吧只是欺师倒还真是和祖宗一脉相承……”
　　“凡人求长生，便是祈长生的因果。”廿一打断她，“玲珑，往事已矣，已死去的恩恩怨怨，你也别太过介怀了。”
　　玲珑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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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着重修的由头，顾惜颜又几天没有踏足囚室。
　　绝世门阵法与她心脉相连，阵内动静她随时可知，自然是知道囚室中那人这几天几乎不曾移动，只余微弱生机。
　　毁了元婴也不是凡人，应该可以辟谷，饿不死的。
　　顾惜颜在踏入绝世门之时不止得到绝世阵的传承，也同时领悟了绝世心法。她这十几年来跟着祈不移修真，对方传授她的只是修真界最基础的心法——甚至后来她发现便这最基础心法都是错的，依法去练会在吸取积攒灵气的同时悄悄散去天地间。她修炼时也发现自己修行速度有问题，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天赋问题。直到得了绝世心法，才知她自己分明天赋极佳，只是被祈不移传授了错误心法，导致她日夜勤修，在十四岁时才筑基成功。
　　顾惜颜天赋好又肯吃苦修炼，此时已是筑基后期，差一步便可迈入辟谷，进入辟谷期寿命便可延至三百岁上限。既然得了自家心法，自然要勤于修炼，尽快迈过这一步。
　　因此不去囚室审问祈不移，也是正常的吧。
　　毕竟她这么忙碌，要修炼要重建绝世门，还要与为数不太多修为也不太高的修真同道交流，抵御愈发猖狂的妖魔侵袭。
　　广阳真人是当今世上少有的分神期修真者，八百多岁的阅历自然有许多手段，由他带头审祈不移半个月都问不出，她一个二十出头、一直跟着祈不移修行的小姑娘就更问不出什么了。
　　顾惜颜也知道自己在逃避，但她还无法面对祈不移。
　　四岁之后的事她都记得清楚，记得她在小镇上流浪饥一顿饱一顿还需要提防心怀叵测之人，记得祈不移来到她面前让她叫他师父，记得他教她修真也教她识字教她礼仪……她敬他爱他，他身体不好，她照顾到无微不至。
　　结果一转眼他就成了恶名昭彰的祈长生。

　　三千年前，魔界试图打破与人间的结界，来人间肆虐。人界当时有诸多修真者，为阻止魔界入侵在两界裂痕处与魔族大战，被称为仙魔之战。
　　魔族成形即自带修为，修魔速度比修真快出许多倍。只是魔族灵智难开，在入侵人界同时还经常内部互殴或打着打着没意思回魔界去了，让这场战争显得不那么实力悬殊。人界撑过了最开始几年，终于等到仙界出手。
　　修真者渡劫后大乘，大乘即可飞升为仙，仙飞升成神，而魔族修到顶端直接飞升神界。仙界自然是该偏帮人界的。不过人界自有规则，仙人能做的有限，只勉强将两界结界补上，将侵入人界的魔族送回魔界，却无法彻底弥合两界互通的缝隙。
　　仙人在人间无法停留，而他们出手时仙气外泄，战场上的修真者凡是修成元婴的皆被仙气激发飞升，一时间人间界竟无元婴以上的修真者。为避免日后魔族再度劈开缝隙入侵人界，仙人留下诸多封印及仙器神器，镇守人间。
　　但过得几百年，灵气薄弱的人界出现了妖魔。
　　仙人布下的封印松动了。
　　一个名为祈长生的修真者窃走了几件镇守的神器，使封印松动，低阶妖魔便可通过时隐时现的缝隙来到人间。
　　仙魔之战后，人界由于灵气外溢，原本最高修为只有金丹的修真者修炼更加艰难。金丹修者寿命上限只有五百年，不成元婴则寂灭。当修真界发现祈长生做出这等事之时，修真界只有两名元婴修者，只能勉强补一下封印，根本不是手持神器的祈不移的对手，甚至很难找到他的踪迹。
　　修真之人都有自己的道，而祈长生的道，是“夺”。
　　在之后两千多年里，祈长生神出鬼没，在各地窃走镇守神器，松动封印。人间妖魔频出，没有修真者庇护的凡人聚集处经常被灭城屠村，直如地狱一般。
　　而祈长生最近一次出手，就是灭绝世门，取走绝世门神器溯世镜。当然，鉴于他近二十年来在两处城池长居，也可能窃走了不为人知的法器。但他经常生病不见人，就连顾惜颜也不知他自称病中之时究竟做了什么，是否又去夺了镇守一地封印的法宝，又夺了凡人的一丝生机。
　　过去两千多年里祈长生化身无数，修真者往往是在他夺走法宝之后才知道他便是祈长生。不知道他是否因此太过自信，竟然将顾惜颜收为弟子一直带在身边，终于被追查他的修真者查到痕迹。
　　广阳真人出身凌峰派，算是现今修真界顶级门派之一。他有分神期修为，在修真者难突破元婴的现今算是修为极高的了。他多年来一直追踪祈长生下落，是为被其窃走的凌峰派镇派法宝飞来峰，倒也是为了阻止祈长生恶行，取回法宝重新镇守四方。
　　但祈长生此人太过狡猾，多亏顾惜颜与他朝夕相处发现些端倪，通过好友董似然传出消息，最后与广阳真人验证祈不移确实就是祈长生。更多亏顾惜颜将祈不移引至绝世阵中，否则他们七个人加在一起都不如祈不移活得久，在修真界境界决定寿命上限的前提下，修为最高的广阳真人也不是他一合之敌，七个人加一起也不可能捉得住他。
　　多亏她……么？
　　顾惜颜闭上眼，仿佛看到那日踏入囚阵的祈不移。
　　她的师父向来很少情绪外露，被囚阵困住后立即明白是她下的手，目光瞬间看向她。顾惜颜看不懂他的眼神，只看到他嘴角上扬笑了笑，整了整衣服缓缓坐下，靠着树身闭上了眼。
　　明明是他欠她，她却再不敢见他。
　　纵使他灭了她家满门，杀了她父母，害她还是个幼童时便流落街头吃了许多苦。但他那一眼，竟让她觉得是她背叛他。
　　她是背叛了他没错。祈不移很少给她讲父母的事，她就经常四处打听，从修真者的传言中拼凑出绝世门灭门经过，打听出了祈长生这个仇人。没有人怀疑过祈不移是祈长生，除了她。她引来的广阳真人，她将祈不移引到绝世阵，她囚他于此，她令他……
　　在囚室之中，只余一口呼吸一点生气。
　　顾惜颜闭上眼，用全身灵力去感受那一点生气。
　　绝世阵虽与她心脉相连，她动念便可感知阵内动静，却也只能模模糊糊感受阵内生灵的大致行动和灵力变化，并不能真正“看”到阵内情形。
　　例如此刻，她便只能感知到囚室内微弱气息，以及囚室外若干修为平平之人来来往往的动静——绝世阵会禁锢灵力，即使是修真者也只能靠体力做活，自然只会是低阶修士来做。
　　低阶修士中有一修为稍高的，顾惜颜比较熟悉他的气息，当是董似然。
　　董似然生长在黄沙城，一座被沙漠包围生存艰难的凡人修真者混居的城池。他年纪轻，黄沙城修行条件又很差，即使身为黄沙派首席弟子，他的修为也实在极为普通。能在绝世门作一堂主，靠的全是与顾惜颜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交情。
　　董似然在绝世门主要做的是招收弟子安排住所一类杂务，也并不需要修为高。他成为顾惜颜师弟后，顾惜颜多少传授了他一些领悟到的绝世心法。董似然天资有限，目前依然是筑基前期，连中期都到不了。
　　如此修为他还亲自来监工这些杂务，岂不更难突破？
　　正模模糊糊想着这些，顾惜颜发现董似然竟进了囚室。
　　董似然既无修为也无背景，之前广阳真人等人审讯祈不移时，他最多只能在一旁看着，并无单独审讯的权力。他现在擅自进入囚室，便让顾惜颜皱起眉头。
　　顾惜颜不傻，心下自然知道董似然对她是什么心思。她第一反应是将他挡出囚室，但这么做未免不太好看，索性起身凌空，向着囚室飞去。
　　她一个筑基后期速度自然不是很快，又分心二用关注着囚室动静，到囚室外已过半刻。甫一落地，她便听到董似然声音：“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血可以流！”
　　顾惜颜瞬间感觉自己血液凝固了。她的手颤抖着，血像是凝成了冰一样，使她全身发冷。
　　她推开囚室的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