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女帝》碧海夕

5、两个孩子

　　杜惜时凤眸微挑，听她用了“朕”这个自称，便知道是要说正事，于是他放下茶杯，也放下了吃了半盘子的糕点，低低开口道：“陛下，这三年里，臣看见了大梁的大好风光，山河壮阔，也看到了满目疮痍，大厦将倾。”

　　白柒心里一惊：“这么严重？”

　　杜惜时点点头：“比我们想的还要糟。”

　　他叹了口气说：“臣一路往西，而后往南，只见到州府所在，歌舞升平，而百姓所处之地，水深火热，陛下，你可知一个六品官员，按律能分多少地？”

　　白柒脱口而出：“十亩良田。”

　　杜惜时又问：“但若这个六品官员不满足于区区十亩地，想要更多呢？”

　　“那就只能租了。”

　　“不想租，就想免费占地。”

　　“违法？你说说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陛下，臣亲眼所见，一个六品官员，在选择自己所得地产时，圈了村中百姓的宅基地，还不是连片圈的，只圈人家住的那点地方，如此十亩，差不多就能有十几户人家，之后他们以这十几户人家占地为由，把这十几户人家告上官府，可笑的是，他们自己就在官府任职，这就是稳赢的官司，十几户农户被判为官员家仆，所有农田被划到该官员名下，而按照律法，农户有权把自己的地交给地主，并且按照规定，他们需要在地主家做佃户，为地主耕种，这样，这个官员不仅得到了大量土地，还免费得到了一群佃农。”

　　“什么？”白柒三观震碎，“这也太无法无天，太匪夷所思了！”

　　“不仅要占地，还要占人，在官员的压迫下，农户不得不屈服，而农户一旦成了官员的私有物，那么他们的妻子，孩子都将归官员所有，唉，陛下，民不聊生啊！”

　　咔嚓——

　　白柒大力捏碎了一只茶杯，她怒极，道：“难道各州各府都是这种情况吗？难道朕的官员，就没有一个好的吗？”

　　杜惜时道：“占地恶行蔚然成风，必定是官官相护，从上到下烂透了，那些正直的官员，哪里能被他们所容。”

　　白柒眉头紧促，她难以遏制的愤怒发泄在了脚下，踹翻了桌椅，又在房间里走了十几个来回，她突然站定，看向杜惜时。

　　“你手里有证据。”

　　杜惜时微微颔首：“渭南县令赵立然，不肯同流合污，坚决与占地之风做对，被暗杀于家中，臣回京城的路上，遇到了几个要进京告状的孩子，给您带来了，您要见见吗？”

　　白柒想了想说：“带上来吧。”

　　陈福海在一旁听了，立刻去传人，杜惜时依旧是一副清风明月的模样，不紧不慢对白柒说：“陛下，占地之事要想处理，可要牵扯到不少的人，这个牵头查办之人，怕是不好选。”

　　“无碍。”白柒冷笑道，“狗干的事，让狗自己擦屁股。”

　　杜惜时不解，白柒对他道：“今日丞相岑季礼的幺子，就那个户部侍郎岑怀鹤死了。”

　　杜惜时咦了一声，又见白柒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略一思忖，轻呼道：“奥，狗咬狗。”

　　他自是聪慧，无需白柒多言，便知道这位发小心中所想，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让白柒觉得舒坦无比。

　　转眼间，陈福海带上来两个少年，这俩孩子见着白柒也不害怕，抬起眼睛直打量，陈福海见状，连忙呵斥道：“大胆，见到陛下竟敢不跪。”

　　两个少年被他吓到，听说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连忙跪下磕头，高声喊万岁。

　　白柒免了他们的礼，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大一点的孩子回道：“草民狗二，今年十八了。”

　　小一点的孩子跟着说：“草民狗四，今年十五。”

　　白柒又问：“你们进京是要给赵立然打官司的？”

　　两个孩子茫然看向杜惜时，杜惜时温和道：“就是你们的赵大人。”

　　两个孩子恍然，连忙又磕了三个头，狗二道：“对，我们赵大人是好人，他是被人害死的，我们去州府告状，府台大人要打死我们，我们跑了出来，听说皇帝在京城，我们就来京城了。”

　　“呵，”白柒见这俩孩子单纯又憨厚，甚至冒着些傻气，“你们怎么知道自己能见到皇帝啊？”

　　“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听说皇帝会在丰收节那天出来祭天，我们想着提早在祭典上寻个苦力差事，到时候说不定就能见到。”

　　“丰收节在中秋，傻孩子，你们身无分文，要怎么在京城活三个月啊！”

　　“我们不怕，我们可以要饭，我们身体都好，能熬过去的。”

　　“赵立然对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这样感激他？”

　　“赵大人不认得我们，但他是个好官，我们在他治下，没爹没娘，我从六岁带着狗四过日子，也健健康康长到了十八岁，我们知道，这都是赵大人治理的好，我们隔壁把子叔说做人不能忘本，要惦记着赵大人的好，赵大人死了，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死了，我们都觉得不对，后来去了州府，府台大人要弄死我们，我们就更知道赵大人的死不对，所以就要来告状。”狗二娓娓道来，一气呵成。

　　白柒惊讶不已，默默收回了自己对这两兄弟的判断，两个孩子虽然没有见过世面，但是并不傻，而且还很讲义气，有正义感，这让白柒对他俩竟有些肃然起敬了。

　　“赵大人的事没那么容易查，朕手头也没有合适的人手，你们想不想给朕做事，亲自为赵大人报仇伸冤呢？”

　　两个孩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机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能眼巴巴看向杜惜时。

　　杜惜时也不太明白白柒究竟要做什么：“陛下，这两人只是乡间农人，对官场上的事并不了解，更别提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您这样，怕是他们担不起重担。”

　　白柒不以为意：“无碍，朕也没想着让他们做什么大事，好了，陈福海，把他们带去给崔嬷嬷，惜时，朕还有话和你说。”

　　陈福海把狗二和狗四带了出去，白柒收回情绪，见杜惜时眼前的点心不多了，便把自己桌上的端了过去，两人对桌而坐，一如他们读书时那样亲近。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杜惜时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塞绿豆糕，随口道：“陛下若是需要我，我就留在京城，若是不需要，看望父母拜访朋友之后，我还想出去走走。”

　　白柒若有所思，想了想说：“我确实需要你，不过，不需要你留在京城，我想让你替我走遍大梁三十二州，做一件大事。”

　　杜惜时抬眼看她：“什么大事？”

　　白柒笑道：“以你脚步，丈量我大梁疆土之广，以你双目，去探我大梁山高海深，然后，带回来。”

　　啪嗒——

　　杜惜时手中的糕点掉落在地，他用力咽下卡在喉咙里的那一块，难以置信道：“陛下让我去画地图？”

　　“是啊，”白柒捡起那块糕点，顺手扔进了杂物盘，“知道你爱山水，咱们认识近二十年，至少有十年的时间见不到你人，你的《少卿游记》写了八部，出了六个版本，我都收藏了，那些风土人情，秀丽风光，好看极了，我出不去，你把它们带回来给我看看。”

　　杜惜时认真前思后想了一番，道：“这可是个大工程，没有十年时间怕是做不来。”

　　白柒摇摇头：“我等不了十年，少卿，我的好兄弟，你可知道大梁现在外强中干，内里已经被掏空了，而我们的北方还有草原十三部虎视眈眈，卓戈塔部可汗毕勒塔今年三十有二，正值壮年，他多次联合其他部落在我们北方琼州一带小规模骚扰，名为打劫，实则试探，你猜他要多久能探出我国实际？”

　　杜惜时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他是个风流的人物，家里四代为官，虽然都没有做到中枢位置，但是家底厚实，上有大哥顶着，下有小弟惊才绝艳被寄予厚望，他在中间正好能实现游山玩水清风明月的梦想。

　　他其实并不太操心国事，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关心自己的国家，如今白柒这样一说，他才恍然自己其实可以在爱好之上还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我尽力，但我需要人。”

　　“需要谁你自己选，无论是在职的官员，还是你的江湖朋友，都可以，我再给你三十丹翎卫，一则保护，二则有高山险岭的地方也可帮帮你们，钱的问题你也不用担心，我来出，今天你离开就带上我私库里的两千两银子，之后的钱，我会想办法再给你。”

　　杜惜时认真听着，这会儿突然插话道：“陛下的小金库只剩下两千两了？”

　　白柒噎住，幽怨道：“跟你说正事呢，能不能不要戳我心窝子。”

　　杜惜时噗嗤一声笑了，又道：“为国绘制地图，乃是国事，国事怎么还要陛下从小金库里掏银子呢。”

　　“别担心，在你银子用干净之前，我会把户部拿回来的。”

　　“行，那我就先艰苦点，等陛下拿下户部，或者发财了，我可要狮子大开口，好好享受一番。”

　　杜惜时轻描淡写，白柒却有些羡慕他。

　　人生得意，才不是王位桂冠，而是随心所欲，心怀坦荡，永不为世俗所困。

　　杜惜时是自由的风，白柒自己，却只能做皇城中的青蛙，如何不羡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