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苏》匆匆忙忙

1、第 1 章

　　“听说了吗？有人说离城外十一里地的那片树林里有妖魔呢。”

　　藤原将军府内，一群身穿同种浅粉色单衣的侍女们正聚在洗衣房外闲聊。对于每日因为穷于应付

　　着为数众多的宾客、争风吃醋互相压轧的夫人们和爱耍性子乱发脾气的少爷小姐们，故神经绷得

　　紧紧的她们而言，每天的送脏衣服到洗衣房的这件工作是她们唯一能放松自己，且打听和交换八

　　卦新闻的休息时间。

　　况且今天一大早将军府里就忙乱不堪，全府上下里里外外都给累了个半死，终于逮到这会可以偷

　　偷懒休息，嘴皮子里早就忙乎开了。再加上眼下正赶上樱花盛开的时候，整个奈良城里到处都飘

　　荡着白、粉双色的樱花瓣，美虽美矣，却也是妖魔开始横行的日子，生生给这些闲着就爱嗑牙的

　　侍女们提供了无数的闲言碎语的好材料。

　　“我倒是听说呀，前天有个更夫就是因为要赶回来替班，在一更的时候穿过那片树林时听到了很

　　小但很密集的窃窃私语声。他以为有人在旁边，可是他在树林里转了一夜都没有见到人。好容易

　　挨到天亮见到了活人后，什么话都没说出就在人面前被生生吓破了胆。”一个略为年长的侍女一

　　本正经的说出自己昨天下午出府时听到的消息。

　　“看来这次的妖魔很不错嘛，没有吃人。”另一个也是略为年长的侍女用惊叹的口气说。

　　几个小侍女急忙随声附和道：“就是就是，以往出现的妖魔好像都是吃人吃得很凶嘛。这次的妖

　　魔居然只是吓唬人，还没有听说有见血。”

　　“嘘，小声点，听说将军非常重视这次的妖魔事件，特地请来了阴阳师里地位最高的赤姬收

　　妖。”在最得宠的夫人房里做事的侍女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神秘的透露出听到的最新消息。

　　“不愧是最得天皇信赖的藤原将军啊，居然可以请来赤姬。”资深侍女们笑吟吟的吐露出对主人

　　的崇拜和自豪感。

　　立刻就有好奇的小侍女们提出疑问：“不过不知道这赤姬长得怎么样啊？”

　　“哼，每天和妖魔打交道的女人还能长得什么样？定是青面獠牙，头上有角，十指尖利如爪。否

　　则怎么能够镇得住妖魔呢？”侍女们中最美丽的小夜子立刻将手指弯曲成狰狞爪状挖苦着没见过

　　面的赤姬。

　　“哈哈哈哈，小夜子你说话好刻薄啊。”侍女们哄然大笑。

　　小夜子捂住嘴娇媚的笑：“本来就是嘛，前些日子二公子刚教了我一句话，说是从遥远的海岸那

　　边的大唐传来的，叫什么貌什么相由什么心产生的，原句我记不清了，但意思就是对着什么东西

　　就会长什么样。你们想啊，有什么妖魔会长得漂亮的？既然每天都面对着丑陋的妖魔，想必那赤

　　姬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嘛。”

　　“哦，那你详细形容一下赤姬会长什么样子好吗？”一个有着说不出的娇柔的声音在小夜子身后

　　响起。

　　小夜子眯着眼得意的说：“我刚才说了的嘛，她肯定长得青面獠牙，眼如铜铃嘴如裂缝，牙尖长

　　尖长，头上像恶鬼一样长着短角，十根指头尖锐似爪，再加上毫无人气的骨柴身材和枯黄长发，

　　让人一看就害怕。”

　　那个声音轻轻的笑起来，那笑声让人觉得浑身舒畅清新，仿佛从头到脚都被温暖清爽的微风给揉

　　过一遍的舒服。

　　小夜子闭着眼，只觉得听到这个笑声就什么都不会去想也什么都不想去想，就想永远被这笑声所

　　包着，好像自己所有的烦恼和心事都被抛去挖空，舒适得闭上了双眼……

　　骤然脑中传入一声大喝：“定住心神，醒来！”

　　她浑身一抖，如大梦初醒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的侍女们全都傻傻站立，好像也和她一样刚从梦中

　　醒来似的，浑然不知自身处于何处。

　　这时她方才想起那个笑声似乎极为陌生，并非熟悉的人所发，便猛转身向后看去，却失望的发现

　　在她的身后只有那些熟识的侍女们，而在空气中漫天飞舞的樱花中好像还悠悠地夹带飘荡着那个

　　娇俏的笑声……

　　是夜，夜气清明，月华如水，照得整片大地莹光泛亮。走在奈良城的大道上，盈盈春风吹拂于

　　身，泌人心脾，心旷神怡。

　　然而在离城十一里地的雉谷树林却是另一番境像。

　　这本是片不算大的树林，白天看倒也还青绿嫣红相间，阳光斑斓，蝶儿飞舞，一片太平升歌好致

　　景色，虽不精致倒也有着几分妩媚。未想一到入夜，艳阳西沉犹半遮面时，此林内部已是黑暗幽

　　冥，阴气弥漫。从外往里看，只觉藤曼横生张牙舞爪，参天大树枯骨狰狞，低矮草木暗藏杀机。

　　“凞刜刡剉剋，刖凭凰兽兾兼……”

　　随着由小至大，由微弱转为厉喝的难懂梵语，有好几道黑影快刷在树林里唰唰出现，不仅动作异

　　常敏捷的在树木间移动，还时不时的在空气中蒸发、消失再诡异出现。

　　忽然他们顿住身形，紧紧的贴住其身边附身之物不再移动。

　　这时已近二更，月儿已升至天空最高中心点，它近淡蓝色的月光温柔的洒向树林，并从树枝的间

　　隙里毫不吝啬的投下它圣洁的光芒。

　　“出来吧，否则我就加大梵咒的限制级哦。”一个带笑的声音戏谑着说。

　　黑影一动不动，将自己完全溶入了黑暗中。

　　“你们心里应该很清楚，在我的梵咒控制下你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活动力，如果你们乖乖出

　　来，我还能为你们求个情，否则……”月光下慢慢出现一个身影。

　　他走到月色最为明亮的地方站定。竟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男子。

　　黑影们仍是不动声色，但男子已经看到黑暗中浮现出越来越多的红色光芒。邪魅的红色光芒。

　　蓦然，树林里出现了团黑雾。它越扩越大，渐渐的，整片树林里都浸泡在黑暗之中。当然，男子

　　也不例外。刚才他还站在最明亮的地方，现在却是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树林里开始了无数的窃窃私语声。

　　私语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极为凄厉的尖叫声：“杀了他！”

　　“撕碎他！”

　　静静站立的男子不动如山，轻松下垂的手掌心里徐徐闪出金黄色火炎。

　　火炎似有生命般缓缓沿着手掌向手臂上延爬。当它爬到男子臂膀上时，猛然腾空而起化做一条小
　　小火龙在男子头顶三尺处飞舞跃身。

　　黑暗被撕开一个口，凄厉的叫声也消失无踪。

　　火龙开始变大，黑雾在它耀眼的光芒下开始萎缩，终于消失。

　　男子重新沐浴在清明的月光之下。

　　这时他抬起头温和一笑：“如果你们愿意做我的式神，我保证你们决不会被反噬。”

　　树林里开始传出嚓嚓之声，那是黑影们开始交头接耳进行商量。

　　良久，树林里重新变得一片静寂，没有任何声音。

　　男子伸出手，变大的火龙又变成小龙样乖乖的盘踞在他手中：“我已经收回了式神，你们可以出

　　来答复我了。”

　　只听树叶沙沙，一阵疾风吹过，几只怪模怪样的妖魔出现在他面前。

　　男子将手掌心的小龙化为无：“你们既然同意做为我的式神，可否告知是谁令你们来到这里作乱
　　的？”

　　妖魔们迟疑了下后，忽然眼神一凛，原本清澈的金色眼神转变成鬼魅刺目的红色。然后它们大吼

　　一声，抽身向男子跃起扑去，而消失的黑雾也飞快的重新出现，配合着妖魔们的动作向男子包

　　围。

　　就在这时，一道金色光圈穿过黑雾激射向妖魔们，以肉眼看不见的高速将它们全部击中。

　　被击中的妖魔们大吼一声后消失，而原本潜伏在暗处的妖魔们眼见事情不妙，纷纷跃起欲逃时，

　　随着一声娇柔的“现在跑迟了点哟”，数不尽的金色光芒如利箭般向它们扑天铺地的飞来，将它

　　们一只只准确的钉到了树干和地上，使他们在痛苦的哀嚎声中化为灰烬。

　　男子眼见在自己面前发生的这一切，不由得苦笑一声，从他嘴里低低流出叹息声：“本以为可以

　　放过你们的，没想到她竟然来了。”

　　“喂，你说谁来了？”娇柔的女声再次出现，但这次语气里饱含着不满：“你给我快些回来，我

　　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男子微愣：“你的真身没有来？看来你的功力又深了一层。”

　　女声气冲冲的远远传来：“大笨蛋，为什么我会有你这么个呆子师兄？限你在一杯茶的时间内出

　　现在我面前，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吗？”男子低语。

　　“看来现在的你已经强得不再需要我了，我也可以放心的离开了。”

　　望着洁净的蓝色天空，男子放出一只纸鸽：“告诉师傅，那件事我同意了。”

　　大唐 建中元年 苏州

　　六月十二的夜晚，天清风朗，月儿近圆。苏州属大唐最为风流的城市之一，处处是好水好花，细

　　节也是精雕细刻的刻意美景。而街边，巷深，水上，随处可见茶楼画舫，才子佳人，笑语盈盈，

　　说不完的诗情话意，道不尽的艳韵佳事。而此刻在苏州城里最为大富大贵的李府深处，伴着悠悠

　　熏香轻风，映出不知名的幽幽倒影。

　　“珍儿，再过三日就是你出阁的日子，你可记住了娘所说的话？”西厢房里，红木桌边，一位穿
　　着华贵，气质不凡的美妇人对坐在身边的少女亲昵的说着话。

　　少女身穿浅绿色丝绸花裙，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这式样并非大唐时下流行的袒胸露背的紧襟

　　裙，而是更接近胡服。她的头发也没像大唐的千金小姐那样将头发梳成小巧篷松的发髻，而是将

　　长长的黑发垂下，简单的用几根丝带松松挽起。

　　听到母亲说的话，她抬起头，一张不精致不美丽甚至不算清秀，仅只称得上是平凡普通的脸出现

　　在烛光下。

　　李珍儿微微张唇，眼中透着惶惶不安：“娘，我真的要嫁吗？我可不可以不嫁？”

　　李珍儿的娘，李府主母闻言立时板起脸：“你这是什么话，不嫁也得嫁。这是皇上赐婚，祖上无

　　上的光荣，普天之下多少女子的梦想与荣耀，你还想什么不嫁？”

　　见女儿黯然无光的脸，李珍儿的母亲缓下语气：“你对汪末亭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果我没有记

　　错，你不是很喜欢他的吗？

　　李珍儿绞紧手中的帕子，好一会后慢慢的说：“是的，我喜欢他。”

　　“那不就得了。”母亲喜上眉梢：“汪末亭不仅样貌俊俏，才学出众，更难得的是他洁身自好，

　　从没有传出过有关他和烟花女子的□□之事，这样的好夫君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如果你怕他不

　　喜欢你，没关系，可以在婚后培养感情嘛。况且这次是皇上赐婚，量他也不敢悔婚。”

　　可是这是偷来的幸福啊。李珍儿心中小小的叫着。

　　如果半年前她没和珠儿一起去上香，没有遇到他，是不是今天她就会开心些？哪怕再茫然，再怀

　　着对未来夫君的未知与恐惧，她还是会顺从的坐上花轿与对方成亲吧？假如说在半月前的那个晚

　　上她没有睡不着，再假如她不是想到花园透透气而是在房里看书，更假如她没有因为看到珠儿从

　　后门溜出去而跟上去的话，她现在是不是要幸福得多？

　　可是这一切的假如都是真的，她看到了，也听得很清楚。汪末亭是喜欢珠儿的，从半年前上香时

　　偶遇，他们就互相喜欢上了。

　　也是，珠儿处处比她强，长得比她美丽，比她有才华，比她聪明，比她有活力，谁见了她都会喜

　　欢。就连自己，这个处处没她强，只配在她身边当陪衬的异母姐姐也喜欢她，而无法对这么优秀

　　的她嫉妒，他怎么会不喜欢珠儿而喜欢她呢？

　　就连皇上赐婚也是，如果不是因为汪末亭以为赐婚的对象是珠儿，他根本不会答应的。以他心高

　　气傲的性子，若不是他以为珠儿才是李府的大小姐，被赐婚的郡主，哪怕会拼出一命他也会抵死

　　不从吧？

　　但最最糟糕的，是她也在心里默默的爱恋着他。明知道这是份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感情，明知道他

　　将永远把她视为敌人，将这份说不出口的爱衬得越发卑微毒劣。他定是以为自己是嫉妒珠儿，才

　　故意请求赐婚的吧？

　　谁让她是李府正室所出的大小姐，太后亲封的清阳郡主，而珠儿只是庶出的女儿呢？世人只会同

　　情珠儿，都会口笔一致对准她讨伐吧？

　　看着母亲喜气盈盈的笑容，李珍儿垂下头，将不出众的平凡脸庞藏进黑发中，也将自己的心思藏

　　得更深。

　　嫁过去也好，能日日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即使……他恨着她！

　　咬紧唇，李珍儿拼命将心底的真心话藏深些，再深些，更深些，直到深深埋入那无尽的黑暗里，

　　让自己再也不要想起这些东西。这些不是她该想的。

　　她是大家闺秀，是严父厉母眼中值得骄傲的女儿。出身良好，也算饱读诗书，更对三从四德，

　　《女诫》《贞经》熟烂心中。性子温良婉雅，进退之礼也是自小便开始学的，故知道什么话该

　　说，什么话不该说的道理。

　　也许成亲之后，他会接受自己也说不定呢？李珍儿在快要进入梦乡，半梦半醒时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