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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信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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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一点点暗淡下去,他映在玻璃上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了自己。红血丝布满眼底,红肿着脸颊,死皮翘起于深深的唇纹边缘,血道子干涸在衣领上。他惊讶于自己此刻的狼狈,好似睡醒在地下通道的旧报纸堆。
“椰子汁好吗?”哲子见阿寿终于回神了,端着餐盘过去。从回来,阿寿窝在阳台的懒人沙发上,一动不动,她着急,又找不到安慰他的切入口。
三井寿顺着声音往过去,捡到流浪猫的善良的姑娘正端着托盘笑盈盈地蹲在他面前。椰子汁、带汤的鸡排、几片全麦面包和一碟浇了芝士的土豆泥,颜色不错,挺鲜亮的。
他轻轻敲在哲子额头上,拉起个浅淡的笑容,“把我这个鬼样子忘掉。我去冲个澡。你没画下来吧?”
“我忘了,真可惜。其实挺可爱的。”哲子将果汁递给三井,“喝了再去。”
玻璃杯凉凉的,细长,好握,看得出主人的体贴。三井寿仰头一饮而尽,杯子放回托盘,空出手拿拇指肚擦过哲子脸庞,起身往浴室去。
嘴巴里似乎甜,他不确定。这一下午他都想了些什么他也不确定。他知道许多事情流过脑海,许多细节,没头没尾,记不清。
倒也有一件记得的,当一朵形似奔跑的马的云彩在他的窗前被风修剪成一只乖巧的兔子时候,他想人也不过是云彩罢了,无来处、无去处,连形状也不由自主。
热水很足,从头到脚淋过,他出了一身汗,轻快不少。裹了条浴巾出来,见哲子给他拿来一套全新的素色家居服,轻手轻脚带着小心翼翼,便有些愧疚。他让她担心了。他该照顾她的,怎么能让女朋友替他操心。
他接过家居服,边换边笑道:“正好饿了。有米饭吗?面包不够吃。”
“有。还有咖喱牛肉。我去给你盛。”
哲子往厨房去。三井寿望着她的背影,居家的宽松碎花裙包裹起一条简单的躯体。他没见过别的女人,想来人与人之间差不太多,多不过一只猫和另一只猫去。
那是不是躯体包裹着的灵魂也差不多?人么,都是躯干四肢、心肝脾肺、骨头血肉,外加一个脑子。
麻烦就麻烦在人有脑子,为什么不同的人脑子里的东西千差万别?且别说不同人了,就是同一个人,今天想的和昨天也不一样。人是会变的啊。
“来吃饭啦,说饿了还发呆。”
哲子的笑脸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三井寿又笑了,拉着她脖颈贴上去蜻蜓点水地吻过,“啊。在想该送你个什么礼物答谢这身家居服,我很喜欢。”
又是敷衍她的话,哲子在要不要拆穿三井寿上犹豫。拆穿他,她难免露出同情,而阿寿绝不会想要同情。不拆穿,她憋屈,她就那么好骗吗?这层心防不破开,他与她永远有隔阂。
她需要一个切口。半晌,她记起了阿寿那个朋友。哲子在三井对面安坐,在他快速往嘴巴里扒着牛肉拌饭时慢慢喝着水,等他吃了个七七八八,忽地笑道:“铁男先生说,他没做坑你的事。等他回去问清楚来龙去脉,再来和你解释。”
三井寿愣了愣,放下筷子问道:“你信吗?”
然而他问得不果决,介于问与反问之间,想要答案又不太敢。他心里有一个认定的真相,他讨厌那个认定。可真有个人来否定他,他又不信。
他正这样别扭着。
哲子后悔问他了,何必把阿寿小心隐藏的伤口翻出来,多疼啊。她赶紧想了个话题,想转开注意力,“阿寿,去打电动啊?之前说好有空你带我去玩的。”
好吧,这太生硬。哲子暗恨自己太笨,再想开口,来不及了,三井寿迅速贴近了,抱起她大步往卧室走。她被盖住的下一秒,他的吻却没跟上。她眼睛埋在他胸前,只能听见他说话。
“下次吧,我有点儿累。你还没告诉我,你信吗?”
他声音倦怠,而他的心脏在她眉心处有力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敲打,又疼又暖。“我信!”她坚定地答。
“可,人是会变的。”
“一切都在变。可你的心不是为了验证别人才跳动的。”
她没再等到三井寿的问题,而等到了他的怀抱。他那么高,肩膀宽阔,手臂修长,足够完整拥抱她。她觉得自己像个抱枕。抱枕就抱枕吧,如果能安慰到阿寿的话。
三井寿知道这个问题此刻得不出答案了。哲子说得对,他不能困在一个死结里,他要烦恼的事远比探究原因更多。
首先他得说服自己接受弄丢了球队股份,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向爸爸解释。
更麻烦的是,没等他想到如何开口,他先收到了股东大会召集通知。铃木实业拿到那10%的股份之后,铃木系已经占股59%,完成对火焰队的控制。
给他递通知的人是美奈。坦白讲,美奈真不爱干这个活儿,给三井送去一个坏消息,尤其她也是坏消息的一部分。她努力表现出冷静克制,“议题主要是,罢免你的董事资格,”只这半句,她已经看见了三井震惊的眼睛,还有半句更坏的,她不得不说完,“以及讨论公司业务转向。”
她以为三井会暴怒或者悲伤、甚至哭出来,她来之前打了半天安慰他的腹稿。出乎意料,三井寿在最初的惊讶之后立即收敛情绪,笑得比詹姆斯邦德更绅士,“这样啊。我知道了。有劳。”
三井的眼神已经向门口划过去,显然自己被视为不受欢迎的客人。美奈别无解释,迟疑地缓缓退后,缓缓说她可以将小股东代表的身份让给他,帮他保留董事资格。话未完,被他打断。
“我有事先走一步。”三井寿擦过她身边离开,只差没直说“你不走,我走”。
不走能怎样呢?他手里的股份只剩6%了,他确实失去了出任球队董事的资格。三井寿的魂儿飘荡在街上,漫无目的,如天空中无所依托的浮云。天空蓝得透亮,单单是云被抽掉颜色,苍白得只剩下苍白本身。
再也不是他的火焰队了,他还有哪儿可以去……他费尽心思让球队更完美,为什么反倒弄丢了……比赛、经营、欠款,一道道重担从肩膀卸下来,他却一步步变得更无力……他还能做些什么吗……他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
心在他数不清又抓不住的问题里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沉进酸涩的苦海……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是父亲,给他这朵浮云再染上一抹沉重的灰。
真不想面对。
他正逛到路口,想左转去海滨走走,刚迈步,交通灯转红。于是另一个想法浮现:事情已经坏到底了,不差被爸爸责问这一项。回去吧,家里总是个去处。
爸爸在书房,泡好了茶悠哉悠哉地等他。三井寿心里压着坏情绪,行动拘谨,在下首浅座。爸爸提壶斟了半杯推给三井寿,“说说吧,有什么感想,摔得疼吗?”
话一落地,将三井寿压抑了几天的怒火激起几丈高!被窥探、被审视、被批判,他那些藏着掖着不想给爸爸看的狼狈被轻易拆穿,他像他十五岁那年执意披上的撑不起肩膀的西装一样可笑。
“终于被你等到了是吧!我的笑话!真是辛苦了啊!眼睁睁看着我往悬崖走!”
爸爸被吼得一愣,阿寿从没用这个态度和他说过话,哪怕当初跑去混不良,阿寿也只用沉默对抗,回来之后更是对他尊重有礼。他伤到他了?
可他毕竟是父亲,权威性让他第一时间选择了严厉地沉下脸,“我眼睁睁看着?我是充分尊重你的抉择!你自己被欲望蒙蔽了眼睛,反来责怪我对你的信任?”
“信任?”三井寿起身哼笑,“你就是想看我栽个跟头、好证明你的眼光有多正确!装模作样地放任我,安插眼线监视我,现在又来笑话我了!”
“你别忘了我是股东!”三井爸爸将一本文书摔到三井寿胸口,正是火焰队股东大会的召集通知,“没人监视你。我知道因为我应当知道!”这一摔,三井爸爸的气撒出去不少,先放软了脾气,语重心长道:“你胆子太大了,太自信,又单纯。要论运营,你不如铃木家那姑娘。阿寿,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你得学会放开对眼前的执着,摒除分别心,你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下判断。”
三井寿对爸爸的评价充耳不闻。他早学会了把一切不想听见的训诫当成垃圾抛掉。他这样长大,一直信的都是自己,对错他都自己担着,用不着别人来指手画脚!对面那个人是爸爸,他听不进他的训话,只在爸爸沉稳下来时给了些尊重作为反馈。
他收起手臂压在两腿旁,略躬身,“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这个家他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他必须给情绪找个出口,再压下去他得疯掉。
爸爸并不想放阿寿走,但他没办法,阿寿有足够的力量脱离他的控制。他对阿寿的背影真诚劝道:“去做个长途旅行吧,放松一下。去爬爬山,看看登高望远的开阔风景,也许心情能好一些。”
门在他话说完时关上,总算体面。三井爸爸自斟自饮,半壶茶后终于松散下来。他的这个儿子啊,什么都好,自尊自律、才干优长,当得起人中龙凤,就是不听话,令他骄傲,也令他挫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