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天》张青烈

41、长宁

　　陈钰早知梁筝不可能成为叛贼，如今再知道真相，回京自然要为这桩冤案平反，但她还是想来河城看看。

　　梁千机昨日才帮她联系上梁筝手中的旧部下，梁筝曾经和他们夜聊时，带着一种怀念和炫耀的情绪，常常提起。
　　所以这群人其实根本算不上梁筝真正的部下，比起那些，他们更像是梁筝的故友，在他不怎么美好的幼年时期，留下了些许值得留恋的回忆。
　　她本以为这群人已经不剩下几个了，谁成想，她骑在马上遥望到那座城池的时候，城门底下乌泱泱的一片，全是来接她的人，也是在火场，在刑场，在被拦住的城头上，拼命想把梁筝救下来的人。

　　他们有的断了一只手臂，有的被烧伤了脸只能戴着面具，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那段灰暗日子留下的痕迹。
　　梁筝啊梁筝，幸好你再睁不开眼了，不然看到你的朋友和你一样残损，恐怕会怒火中烧，杀了她这个狗皇帝的继承人吧？

　　这无疑是个地府般的玩笑，她勾了勾唇，从马上跳下来，把冻僵的手在一旁的火堆上烤了烤，然后转过身来，低声询问：“他在哪？”
　　谁都没提他是谁，但谁都知道他是谁。

　　一众人悉悉索索让开一条路，那位领着他们做山匪声音嘶哑的领头抬头朝他们看了几眼，在前面为陈钰二人带路。
　　这条路格外笔直，是条好走的路，但陈钰却觉得自己走得格外漫长，手也发冷，脚也发冷，以至于走到一片荒山前时，她轻轻打了个哆嗦。

　　陆贺想要牵住她，把手上的余温传递给她一点，但陈钰望了望这座低矮贫瘠的山，却只是摇头。
　　只是有些冷而已。
　　她没头没尾地想，梁筝在这里一动不动躺了这么久，应该……会更冷吧？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掂了掂手上黑不隆冬的酒壶，抬起腿，走得更快了些。
　　这酒壶不保温啊。
　　若是走慢了，梁筝岂不是要喝冷酒了？

　　爬到半山腰时，山风剧烈。
　　酒壶被吹得摇摇晃晃，若不是陈钰用细麻绳绑得结实，恐怕随便刻在哪块尖锐的石头上，便要碎了。

　　墓碑在快到山顶的地方，明明是寒风侵袭的冬天，碑前却长了几朵小野花。
　　三个人一时间都沉默不语，陆贺本就寡言的性格愈发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能由陈钰平静喊了一句：“梁筝，好久不见啊。”

　　这句话很快就飘散在风中，于是又过了很久，她才如同和朋友寒暄那样，把酒壶扔在了墓碑。
　　“喏，你最爱喝的酒，”她说，“我就带这一回，要喝早点喝。”
　　陆贺跟着把一把上好的宝剑放在碑前，言简意赅：“生辰礼。”

　　在来之前，陈钰本以为自己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应该要骂他，或者问他几句，或者交代一下近况，说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她和陆贺都过得很好，比他们三人在一起时，过得更好。
　　然而寒暄的这句话过后，她倒是如近乡情更怯般，说不出话了。

　　她和另外两个男人又在那个迎风的墓碑面前站了很久，久到都快记住上面字的笔锋是怎么写的，才踢走碑旁的一块石子，用很快的声音说：“走了。”
　　因为快，所以显得格外轻，让人不知是在劝慰，还是在告别。

　　一路下山，三个人谁都没哭，谁都没红了眼眶，只是比来时更加沉默，连寒风都比他们吵闹，从枝桠上吹落几片寒雪，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们没在这座城待太久，陈钰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但在离开这座城之前，女人忽然抬起手，拽住了陆贺的衣袖。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吧？”不等陆贺回答，她又接着说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月后回到京城，接下来，陈钰要做的一切都水到渠成。
　　修新律。
　　赦粮税。
　　播新种。
　　开新学。

　　第三年开春，史官望着城里城外繁华的景象，在笔下落下一句衷心又中肯的赞誉。
　　这一年，新帝大治开化，改年号为永宁。

　　大梁的国库总算充裕起来，朝堂之上总也多了几道拿着笏板的挺拔倩影，而宫中迟迟未开始的修建工事，总算真正开始动工了。
　　新帝喝醉了酒，跌跌撞撞走进宫殿，殿中央的台阶高高低低，洒着不同颜色的金箔，她就那么踩上去，一脚深一脚浅，最后醉倒在皇椅上，躺着去看雕檐没修好的那半边天。
　　月朗星稀，是她从没见过的好天气。
　　但这里空空荡荡的，只看得见她一个人。

　　她忽然感觉有些累，下意识唤了一声陆贺。
　　她说，陆贺，你在吗？
　　她其实不知道那人是不是跟在她身后，也并非想要一个答案，男人却在一段时间后真的从殿门外出现，走到了她身边。

　　她听见了那脚步声，却没转头人，只朝着最亮的那颗北辰星伸出手，没头没尾地，又把那个问题问了一遍：“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是的，殿下，”这一次，陆贺比她自己更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慢慢在她身边半跪下来，似乎想让她省下一些力气，又似乎是想让她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我这一生，只会陪在你身边。”

　　她便用手指摸了摸他好看的眉眼，像个小孩子似的高兴地勾了下唇，只是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仍然有些掩饰不住的疲惫。
　　“好啊。”她阖上眼，突然没了力气似的，卸下最后的防备，”那就一直在我身边吧。”

　　隔几月，新帝大婚，废除后宫制，封陆氏长子陆贺为帝后兼安国公，震惊朝野。
　　无数谏臣冒死上谏，称陆贺功高盖主，此举可能会再次导致朝纲混乱，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新帝脾气很好，并未把他们拖去菜市场午后斩首，反倒一一把他们送出门外，再回到寝宫，微微一笑，全部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