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雕像》寒塘瘦石

93、第九十三章 决战八里台（完禞）

　　铅灰色的天云层，低低地压在天津城的上空。在八里台的荒郊野外，伫立着一队人马，旁边还有一辆敞蓬四轮马车。八国联军进攻天津那会儿，这里曾是中国军队跟日军血战的地方。在“聂公殉难处”的石碑旁，一身猎装的黎月萍，披着红斗蓬，站在那里不时地用马鞭敲打着手心。史振镖站在黎月萍的身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仇英和苏文婕站在一起，有些不安地向远方眺望着。楚星辉站在稍远的地方，时不时地用手拍拍马的脖子。在他的身后，由郑彪和海乐山押着垂头丧气的田中仁次郎。除了苏文婕和田中仁次郎，其他人都带着武器。在这里，他们将按照规定，跟日本特务机关交换人质。当初苏潘两家杀得难分难解，今日竟然能聚在一块共同对敌。苏尔钦和潘梦熊若地下有知，不知当作怎样感慨！
　　官道上，依然冷冷清清。阴凉的风从田野那边吹过来，大道上扬起了尘土。楚星辉是经过斗争磨练的人，显得十分沉着。黎月萍是经过疆场的当家人，自然也沉得住气。
　　“楚哥，”仇英说道，“时间早过了，他们怎么还没来？”
　　苏文婕也有些着急地说：“日本人狡猾的很，他们会不会是在骗咱们呀？”
　　“看！”史振镖突然一指，“他们来啦！”
　　众人闻听，一齐向史振镖手指的方向望去。大道上，果然有两辆黑色的轿车，正向这边驶来。纷扬的烟尘，在汽车后面腾飞着。那汽车由远而近，终于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并从车上跳下七八个日本特务。他们不但个个手里握着枪，而且在轿车顶上还架起了一挺机枪，如临大敌一般。有两个日本特务，从汽车里拖出了夏海珠。仇英一看见夏海珠，忘情地欲往前走，却被楚星辉一把拽住了。众人严肃地伫立着，望着对方摆开的阵势，默默不语。
　　“喂！”小野村夫高声喊道，“双方同时放人！”
　　黎月萍飞身上马，并抽出了驳壳枪，大声说道：“你们听着！要是耍滑头，我就一枪崩了田中仁次郎！”
　　楚星辉也翻身上马，抽出驳壳枪，然后冲郑彪和海乐山一摆手。
　　海乐山朝田中仁次郎猛地推出一掌：“滚！”
　　田中仁次郎不由得一趔趄，便慢慢地向前走去。他走出十几步远，又回头向黎月萍留恋地张望着。
　　“快滚！”史振镖骂道。
　　于是，田中仁次郎又向前沉重地走去。夏海珠也挪动着艰难的步履，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有几次，她踉踉跄跄地险些摔倒。夏海珠终于走不动了，她吃力地向仇英伸出双臂，瘫倒在地。田中仁次郎一见夏海珠倒下去，撒腿就往自己人那边跑。仇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一把托起了夏海珠的身子。苏文婕也赶忙奔跑过来，擦去了夏海珠的血渍。黎月萍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一磕马肚，策马来到他们的身边。
　　夏海珠吃力地说：“他们……给我服了……毒药！”
　　仇英大惊，猛地抬头愤怒地注视着那伙日本特务。
　　黎月萍大喊：“我们上当啦！”
　　这时候，田中仁次郎等日本特务已经迅速地钻进汽车，疾驶而去。黎月萍猛力一踢马肚，急追直下。楚星辉、史振镖、郑彪和海乐山早已纷纷上马，他们驱赶着坐骑疾驰而来，从仇英、苏文婕和夏海珠的身边闪过，追击而去。霎时间，阴沉沉的八里台上空，响起了清脆的枪声。仇英悲愤地抱起夏海珠，把她放在一棵老槐树下，忍不住滴下了热泪。
　　“仇英哥，”夏海珠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要管我，快去……追！别放跑了田中仁次郎……”
　　苏文婕紧紧地抱住了夏海珠，不由得泪流满面。
　　仇英骑的那匹枣红马，急躁地用前蹄刨着地。仇英悲愤地挺身而起，飞身上马。枣红马嘶叫一声，放开四蹄，飞奔而去。此时，枪声更加激烈了。大道上，两辆黑色轿车在飞奔。车内的日本特务，在向紧追的数骑连连射击。由于道路颠簸，竟没有了准头。紧追不舍的马队，也向汽车开枪还击。汽车的玻璃被击碎了，直往车里呼呼地灌风。一辆汽车在慌乱中，撞在了一棵大树上。另一辆汽车也撞在了土坎上，冲下了路边的土沟。车中的日本特务慌忙钻出汽车，没命地向不远处一片坟地跑去，并在坟头上架起了机枪。
　　黎月萍飞马赶到，一枪击毙了日本特务的机枪手。田中仁次郎和小野村夫等人，急忙钻入坟地，利用坟堆做掩护，疯狂地射击着。冲到公路边的史振镖，头部中弹，跌落马下。楚星辉也臂膀中弹，险些从马上摔下来。仇英飞马冲进坟地，枣红马腾空而起，撞倒一名日本特务。另一名日本特务急忙举枪欲向仇英射击，被冲上来的海乐山一枪击倒。黎月萍兜转马头，连连射击，两名日本特务应声而倒。仇英腾身而起，从马上飞落下来，直取田中仁次郎，却被小野村夫挡住，两人厮打起来。两名日本特务扔掉手中没有子弹的枪，分别接住郑彪和海乐山对打。田中仁次郎趁乱向麦地跑去，被黎月萍发现，策马追去。楚星辉生怕黎月萍有闪失，一抖缰绳，也连忙驱马追赶。
　　海乐山和郑彪分别和两名日本特务搏斗，最后各自击毙了自己的对手。仇英和小野村夫的搏斗仍然打得难分难解。小野村夫渐渐支持不住了，被仇英打得不断地嗥叫着，却仍旧拼命地抵挡。转眼之间，他终于被仇英用鸳鸯腿踢翻在地，爬不起来了。史振镖头上流着血，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他双手举起石头，砸死了小野村夫。
　　黎月萍横马拦住了拼命奔跑的田中仁次郎，怒目而视。田中仁次郎不免心惊胆战，连连倒退。楚星辉策马赶来，截住了田中仁次郎的退路。田中仁次郎绝望了，不禁环视四周。仇英、海乐山、郑彪和史振镖这时也赶过来，举枪站在周围，冷冷地注视着。
　　“月萍，”田中仁次郎颇为动情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常常梦见跟你在林海雪原骑马漫游。想不到真的见到了你，却要死在你的枪口下。就算你没有爱我之心，难道你也没有恻隐之心吗？”
　　黎月萍冷冰冰地说道：“当你屠杀中国人的时候，你有过恻隐之心吗？如果我怜悯一条疯狗，不知将有多少中国人丧生！”
　　田中仁次郎说：“两国交战，各为其主。你怎么能把死在枪弹之下的中国人，算做我的罪过呢！”
　　黎月萍说：“不错，战争不是你发动的。但是，你是这场侵略战争的支持者和执行者。自从你一踏上中国的土地，你就开始了犯罪活动。”
　　田中仁次郎还想说什么，然而黎月萍手中的枪响了。
　　田中仁次郎双手捂住流血的胸口，喃喃地自语着：“可爱的满洲姑娘，我……真的爱你！”说着，他便慢慢地倒了下去，那不曾暝目的眼睛，闪射出既恐怖又迷惘的目光。
　　在那棵老槐树下，夏海珠无力地躺在苏文婕的怀里，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苏文婕举起手帕，擦去了夏海珠额头的汗沫。
　　“苏小姐，”夏海珠说道，“我怕是不行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仇英。他是武林中人，豪爽有余，柔情不足。你……不要怪他。他既然爱上你，就永远也不会变心的。我……真羡慕你！”
　　苏文婕把夏海珠抱得更紧了。
　　夏海珠继续说道：“我的表姐史小曼，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其实很苦，你能帮帮她吗？不要让她再当交际花啦……”
　　“你放心，”苏文婕说，“我一定帮助她！”
　　夏海珠说：“你再告诉海乐山，他的一番真情，我带走了。我把思念留给他，实在是万不得已……”
　　夏海珠躺在苏文婕的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仇英和海乐山飞马跑来，扑到夏海珠身边，紧紧地抱住她大声呼唤着。
　　夏海珠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仇英哥……乐山大哥……”
　　仇英忍不住流着眼泪说：“海珠，是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夏海珠微微地笑了，无力地拉着仇英和海乐山的手说：“能够死在你们的怀里，我就……知足啦！”
　　说完，夏海珠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仇英抱着夏海珠的遗体，忍不住失声痛哭。苏文婕和黎月萍也情不自禁地流着眼泪。
　　肃穆的田野大道，卷起一股股烟尘。敞篷马车上，苏文婕抱着夏海珠的遗体，脸上挂着泪痕。仇英、黎月萍、楚星辉、海乐山、郑彪和史振彪等一行人，默默地骑着马，簇拥着四轮马车向前方走去……

　　尾声

　　“号外！号外！”一个报童举着报纸，沿街叫喊着，“日本帝国主义发动芦沟桥事变，遭到我二十九军奋起抵抗。中国共产党通电全国，号召全民族抗战。伟大的抗日战争开始啦！号外！号外！”
　　然而，在佐藤的房间里，录音机上的唱片在转动着，播放着用日语演唱的《□□之夜》。只见佐藤跪在地上，绝望地看着墙上悬挂的太阳旗，双手紧握日本战刀，刺向了自己的腹部。唱片渐渐转不动了，歌声也越来越走调，仿佛一声哀鸣，唱片不转了。

　　天津三岔河口通向远方的大路上，走着一辆双轮马车，车上摆放着行李卷等物什。马车的后面，走着仇英、楚星辉，郑彪和海乐山。
　　“楚哥，”仇英说道，“在济南一别就是多少年，好不容易在天津相会，却又要匆匆分手了。”
　　楚星辉说：“我和郑彪、海乐山要去追赶抗日队伍，不敢稍有耽搁。黎月萍和苏文婕那里，就拜托你替我们告个别吧！“
　　仇英说：“她们会想念你们的。”
　　楚星辉问道：“你把海珠送回烟台安葬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仇英说：“临来天津的时候，我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认为依靠自己的武功，就可以报杀父之仇，夺回海神雕像。可是，事实教育了我。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环境中，凭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干，是不可能取胜的。如今国难当头，我和苏文婕不会袖手旁观的。”
　　楚星辉握住仇英的手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留步吧！”
　　仇英说：“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楚星辉笑道：“只要不死在战场上，就会有相聚的那一天。”
　　郑彪也握住仇英的手，说：“仇英，再见啦！”
　　“仇英，”海乐山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仇英，说，“就要分别了，有句重要的话我得告诉你。我曾经为了一个不能实现的梦，瞒着家人从济南来到了天津。如今，那梦已经烟消云散。我好不容易寻到了心中的海神娘娘，她也离我而去了。仇英，好好善待苏小姐吧，我祝你们幸福！”
　　楚星辉、郑彪和海乐山上了马车，仇英深情地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那血红的夕阳，染红了三岔河口。河面上，一片金碧辉煌。
　　仇英回到潘家大院，只见黎月萍住所一片凌乱。黎月萍身穿行装，正在整理随身物品。
　　“仇英，”黎月萍说道，“我要回东北了，本不想告诉你，还是让你给撞上啦。”
　　“为什么这么快就走？”
　　“我的大仇已报，还留在这个乌龟壳里干什么？”
　　“你走之后，这潘家大院谁来管理？”
　　“它本不属于我，我也就不必为它操心。”
　　“你就一点儿也不留恋天津？”
　　“我的好兄弟！”黎月萍说道，“东北沦陷，我的父老兄弟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回到东北之后，我要重新拉杆子，跟日本鬼子拼它个你死我活！”
　　“三太太，”史振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该动身啦！”
　　黎月萍说：“好，走吧！”
　　史振镖提着皮箱，随着黎月萍和仇英一起走出房间。他们穿过月亮门，沿着长廊，来到了潘家大院的门口。
　　“萍姐，”仇英恋恋不舍地说，“我们就这样分手了吗？”
　　黎月萍说：“山不转水转，难免还会再相见。那时候，你和苏小姐恐怕已经是儿女成群啦！”
　　这时候，只见墨香提着小包袱一路小跑着追来。
　　黎月萍问道：“你要去哪儿？”
　　墨香说：“我跟你一块去东北！”
　　黎月萍说：“我回东北，可是要冲锋陷阵的，你不怕死吗？”
　　墨香说：“我是一个孤儿，无牵无挂，不怕死！”
　　黎月萍忍不住笑了，说：“瞧，刚说拉杆子，这就来了个不怕死的。好，跟我走吧！”
　　墨香答应一声，高兴地上了马车。
　　“仇爷，”史振镖从车里探出脑袋，说，“后会有期啦！”
　　黎月萍由不得一怔：“你也要跟我走？”
　　史振镖说：“做三太太的马前卒，我还够格吧？”
　　黎月萍说：“这三太太的称呼，从此就免了吧！”
　　史振镖和墨香一块问：“那叫什么？”
　　黎月萍说：“当家的！”
　　史振镖和墨香一块喊：“当家的，快上车吧！”
　　“仇英，”黎月萍的眼里情不自禁地闪出了泪光，说，“我要走啦，替我向楚星辉、苏文婕他们问好！”
　　仇英说：“楚星辉、郑彪和海乐山已经奔赴抗日战场啦。由于走的匆忙，让我替他们向你告别。”
　　黎月萍点点头，转身欲上车，却又回过身来深情地望着仇英说：“你能送给我一样东西吗？”
　　仇英说：“萍姐，你就开口吧！”
　　黎月萍两眼闪闪发光地说：“亲我一下！”
　　仇英犹豫了一下，随后凑上前去，轻轻地吻了一下黎月萍的嘴唇。史振镖不免有些醋意，把脸扭向了一边。
　　黎月萍大大方方地笑着说：“谢啦！”
　　黎月萍坐进马车，冲仇英摆摆手。转眼之间，马车向前驶去。仇英不禁向前追了几步，由不得频频摆手。马车渐渐远去了、消失了，而仇英却仍然伫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把手放下来。
　　天后宫门前的广场上，江湖艺人仍在撂地摊。有拉洋片的、耍把式的、卖大力丸的、变戏法儿的，还有算卦的。然而，过去那种人来人往、你卖我买、十分热闹的场面，已经不复存在了。
　　大殿里，仇英和苏文婕双双跪在香案前，默默地祈祷着。香烟缭绕，海神娘娘的塑像雍容大方，慈祥和蔼。拜完海神娘娘，仇英和苏文婕手牵着手走出了天后宫，穿过人群，向前方走去。
　　海河岸边，停着一只带蓬的小船，船内是夏海珠的遗体。不远处，一名卖艺的瞎子，用二胡正在拉着委婉动听的《江河水》。
　　“文婕，”仇英说道，“我走啦。”
　　苏文婕一下子扑进仇英的怀里，说：“你要早些回来。”
　　仇英点点头：“把海珠安葬好，我立刻就回来。”
　　“上船吧。”苏文婕恋恋不舍地说，“早去早回，当心海上风浪。”
　　仇英紧紧地拉着苏文婕的手，难舍难离地说：“海神娘娘会保佑我的！”
　　苏文婕含着热泪看着仇英踏上小船。倾刻之间，小船向河心驶去，顺流而下，双方依依惜别地频频招手。仇英远远的仍然能够望见，苏文婕手中的纱巾一直在风中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