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雕像》寒塘瘦石

47、第四十七章 表兄妹相逢

　　夏海珠坐在野蔷薇别墅客厅里，显得有点不耐烦。侍女恭敬地为她献上咖啡。夏海珠喝了一口，觉得太苦，又将杯子放下了。侍女站在一旁，摸不清夏海珠的底细，也不敢多说话。
　　夏海珠问：“你家小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侍女看看挂钟，说：“应该回来了。”
　　这时候，史小曼坐着洋车，已经来到野蔷薇别墅门前。她下车后，用钥匙打开街门，还没走进院内，便传来了小狮子狗的亲切叫声。自从母亲去世，史小曼唯一的忠实伙伴，就是这只小狮子狗。当她出门的时候，小狮子狗把她送到门口；当她回来的时候，小狮子狗便跑来迎接她；当她高兴的时候，小狮子狗又蹦又跳；当她忧伤的时候，小狮子狗便伏在她的身旁。她与小狮子狗相依为命，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她经常同小狮子狗谈心，尽管它听不懂史小曼的语言，却能从女主人的神色中，明白她的愉快和伤感。小狮子狗如此通人性，怎能不赢得女主人的钟爱。小狮子狗高兴地摇着尾巴围着史小曼转了两圈，便又蹦又跳地向楼房跑去。
　　史小曼说：“家里来客人啦？”
　　小狮子狗回过身来“汪汪”地叫了两声。野蔷薇别墅经常来客人，史小曼已经习以为常了。她走进楼内刚要上楼，侍女迎了上来。
　　“小姐，”侍女说，“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知道啦！”
　　史小曼看也不往客厅里看一眼，径直走上楼去。她走进起居室，不慌不忙地换上便服，又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描了描妆，这才懒洋洋地走下楼去。夏海珠一见史小曼走进客厅，忙起身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你好！”史小曼瞟了夏海珠一眼，说，“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吧？”
　　夏海珠站在那里含笑不语。
　　史小曼一指沙发说：“请坐吧！”不等对方做出反应，自己先坐了下来，并随手点燃一支香烟。
　　“瞧！”夏海珠说，“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啦！”
　　史小曼闻听，不禁用审视的目光瞅着夏海珠，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海珠！”
　　夏海珠笑着说：“总算认出我来啦！”
　　史小曼奔过去紧紧地拥抱着夏海珠，又拉着她的手左瞧右看，说：“死丫头！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啦！如果不是你刚才那句话，我还真不敢相信眼前站的会是你。你来天津，为什么事先不来封信，我好去接你！”
　　夏海珠说：“为的是给你一个惊喜！”
　　“天津是个花花世界，你早该出来开开眼界啦！”史小曼说，“姨父怎么没有一块来？”
　　夏海珠的眼里，顿时充满了泪水。
　　史小曼惊异地问：“海珠，姨父出什么事了？”
　　夏海珠一下子扑进史小曼的怀里，情不自禁地哭了。
　　史小曼用手绢替夏海珠擦着眼泪，说：“走，咱们到楼上去。”
　　夏海珠点点头，便随着史小曼一同走出客厅，直奔楼上。到了史小曼的卧室，夏海珠靠床头坐下。
　　“快说，”史小曼着急地问道，“姨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这都怪我不该闹着来天津。”夏海珠不肯吐露真相地说，“一下轮船，我爹就被几个人绑架了。后来一打听，说是日本特务机关的人。这事也真够奇怪的！按理说，我们住在烟台芝罘山，与天津的人事本无瓜葛，更不会得罪这里的日本人。那个该死的日本特务机关，为什么偏偏要跟我们过不去呢？”
　　史小曼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说：“人生的事，都是始料不及的，悔不得也恨不得。想当初，我妈来到天津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结果却贫穷潦倒，含恨而死。撇下我孤苦伶仃，好歹挣扎地活着。”
　　夏海珠说：“表姐，以你眼下的生活，能有几个人赶得上？”
　　史小曼叹了一口气，说：“外人看我好吃好喝好穿戴，可又哪里知道我是打碎牙齿肚里咽啊！”
　　夏海珠问：“你真的很苦吗？”
　　史小曼说：“这野蔷薇别墅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过眼烟云。说不定哪一天人家不高兴了，就会把我赶出去。我也不怕你笑话，能保住这一切，全靠我的两片脸蛋一张嘴。什么时候红颜褪尽，那苦日子也就接踵而来啦！”
　　夏海珠由不得同情地望着史小曼，这才理解了父亲所说的话，便说：“表姐，这嗟来之食，不吃也罢。趁现在还精力旺盛，不如尽早另寻出路的好。省得临渴掘井，反倒误了自己的终身。”
　　“这劳什子生活，我早就过腻歪啦！”史小曼感慨地说道，“而今这个世道，谁不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说句不争气的话，‘人一生，命注定，胡思乱想都没用’。凭我一个史小曼，就算能喝干海河水，也改变不了这个阴森世界。”
　　夏海珠听罢，禁不住沉思起来。表姐讲得很有道理，纵然一个人的本事再大，也推翻不不了这个魍魉世界。仇英单枪匹马地闯入大天津，肯定危机四伏，可他如今在哪儿呢？自己的仇，又该怎样报呢？
　　“海珠，”史小曼说道，“看你沉吟不语，莫不是我的话触动了你的心事？记得有一位老学究每当听我发完牢骚，总是摇头晃脑地说上几句‘醍醐灌顶’。我也闹不清那是个什么意思。老是觉得提一把壶往脑袋上浇水，那滋味准好受不了。后来人家笑话我说，所谓醍醐，是一种经过多次制炼的奶酪，那味道自然比壶里的水棒多啦！后来又有人对我说，那‘醍醐灌顶’是佛经上的话。我既没善根，又没受过老禅师的点化，自然不懂得和尚尼姑也吃奶酪。如此一说，你也就明白了，佛门的清规戒律都有变通的时候，你又何拿我的话认真？其实，那个‘醍醐灌顶’到现在我也没闹清楚！”
　　史小曼有声有色的一席话，立时使客厅里的气氛变得活泼了。夏海珠不禁暗忖，难怪表姐会成为天津有名的交际花。除了她身似杨柳，面如桃花，更能吸引人的，恐怕还是她那颖悟过人的头脑和口若悬河的嘴巴吧！
　　“表姐，”史小曼由不得笑道，“听了你的高谈阔论，甭说老学究要‘醍醐灌顶’，连我也‘灌顶醍醐’啦！”
　　史小曼也笑了，说：“‘醍醐灌顶’也好，‘灌顶醍醐’也罢，横竖都是虚情假意地给我戴高帽子。我也听惯了这些奉承话，反倒不觉得受之有愧。”
　　说着，史小曼冲了一杯咖啡递给夏海珠，夏海珠赶忙摇头。
　　“喝不惯？”
　　“太苦啦！”
　　史小曼又住咖啡杯里加了两块糖，说：“这西洋玩意儿，不比咱们的龙井差。慢慢练着喝吧！”
　　夏海珠接过杯子说：“表姐，你在天津的人头儿熟，不能想想法子把我爹救出来吗？”
　　“海珠，”史小曼说，“日本人那边，我倒也有一两个朋友。不过，日本特务机关可是个阴曹地府。姨父落在他们手里，恐怕是凶多吉少，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夏海珠不禁流下了眼泪，说：“表姐，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史小曼说：“回头我去找朋友想想法子吧！”
　　侍女走进卧室说：“小姐，有客人来啦！”
　　史小曼说：“叫他在客厅等着！”
　　侍女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表姐，”夏海珠说，“你先去照顾客人吧！”
　　史小曼说：“凡来我这里的客人，无非两种。一种是贪恋我的姿色，一种是求我给他办事儿。不论是哪一种，都不能对他过于殷勤。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死心塌地地给我当摇钱树。”
　　夏海珠不禁问道：“难道你就没有一个知心朋友？”
　　史小曼抱起了小狮子狗，说：“有什么心里话，我只能对它说。”
　　夏海珠说：“那日子过得也太闷啦！”
　　“现在好啦！”史小曼说，“有你跟我在一起，我就再也不会苦闷啦！”
　　侍女又走入房间，说：“小姐，那位客人说，他叫仇英，要求马上见您。”
　　史小曼说：“什么狗屁仇英，不见！”
　　“仇英?!”夏海珠却惊喜地跳了起来。
　　史小曼问：“你认识他？”
　　夏海珠来不及答话，就冲出了房间。她来到楼梯口，一眼瞧见仇英站在下面向她微笑，便迫不及待地跑下楼梯，一下子扑进仇英的怀里，忍不住大哭起来。仇英也鼻子一酸，眼里含满了泪水。他见夏海珠比以前消瘦了，但却显得更加精神了。尤其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惊喜中透着深沉。他由不得暗想，虽然与海珠分别的日子并不长，她却变得比过去成熟多了。这时，史小曼也撵着追下楼来，一见这情景，一时闹不明白是怎么回子事。
　　“仇英哥，”夏海珠一把攥住仇英的手，抹着眼泪兴高采烈地说，“我总算见到你啦！”
　　仇英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说道，“海珠，这些日子，你吃了不少苦头。不是楚哥告诉我，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你在天津。可是，你怎么也不跟楚哥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地跑到这里来啦！”
　　史小曼在一旁说：“我这里不好吗？”
　　夏海珠忙向仇英介绍说：“仇英哥，这就是表姐！”
　　“你好，表姐！”仇英礼貌地说道。
　　史小曼仔细地打量着仇英，说：“上次在警察局非闹着要蹲班房的，不就是你吗？”
　　仇英笑了，说：“没错儿，正是我？”
　　夏海珠忙问：“出了什么事？”
　　“他好大的胆子，跑到日租界去打日本人。结果警察局抓了个替罪羊，他过意不去，非要把那个人换出来。”史小曼说，“海珠，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夏海珠说：“我爹是他的姑父，他母亲是我的舅妈。”
　　史小曼问：“你跟他是姑表亲，我跟你是姨表亲，那么我跟他又是什么亲呢？”
　　“这我可说不上来！”夏海珠忍不住笑了，说，“反正他管你叫表姐，你管他叫表弟，这是决没有错的！”
　　史小曼说：“我会有这么一位英俊的表弟？”
　　夏海珠赞不绝口地说：“而且他武艺超群，胆量过人，威风着哪！”
　　“我的上帝，看以后谁还敢欺负我！”史小曼说，“我们都站在这干吗？快进客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