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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离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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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事理——
他活了两世,并在一处已逾百年,何曾得过此等判词?若是无知狂妄小人说这般话也就罢了,他定能一笑而过;可如今给他这四字判语的却是曾经三顾茅庐,举国相托的人!他望着满面不悦的君主,便觉得那人虽然音容举止无不渗着熟悉,却似乎又披了一层让人畏惧而心寒的陌生。不是,或许当真不是,他不免哀伤地想,或许如今面前的九五之尊只是拥有一张酷似故人的面孔,却不是他的主公归来。他的主公何等样人,怎能惑于美色,听凭后宫掌权,再造吕氏之祸,桓灵之恨?满腔战栗的冰冷,冷到极处却陡然烧起一团火焰。他来此盛世,却不是来看这繁华似锦毁于奸佞之手的。身处朝堂,便是面前没有值得他鞠躬尽瘁的人,背上却还有一份职责。
于是他长眉挑起,头也抬高了,直视着面前的皇帝,不卑不亢地说道,“陛下所言三事,其一,臣即为御史,弹劾百官过失乃臣职责所在,自不敢怠慢;其二,郇王文书亦为宗正寺失职凭证,更况郇王久不得觐见,孝子思父,呈其书信不违律法,且在情理之中;其三,天后即知此事,想来也看过臣所做弹劾文书,如何回避?臣恪尽职守而已,不至见不得人,也无需虚言。”
皇帝重重地将手中文书拍在坐榻上,灰白的脸上竟也有了一丝颜色,显得怒意愈重。可是他似乎不知道如何将这满腔怒火发泄出来一般,半晌只是冷声道,“朕定是闲得慌,和你这六品小吏计较!你即看不明白状况,那也就罢了,爱如何如何,便是横死怕也是你这种人的追求!罢,罢,你自去;朕就不留你吃茶了!”
于是他动作僵硬地一礼,拂袖便走,未有丝毫的滞顿。走了几步,他听见身后皇帝低低地咳嗽,忍不住顿了一顿,却终是未停下。他已经快要出得大明宫门了,却突然一名宦官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拉着他的袖子,说道,“圣上请狄御史回去,说是事情还未商议完呢。”
他站了片刻,在心底叹了一声,终究还是随宫人转了回去。他步入殿中,缓缓走上前去,仍是一丝不苟地跪下,叩首,见礼,然后默默地站在皇帝坐榻前。皇帝定定地看着他,许久长叹一声,柔声道,“也是朕的过失,竟忘了怀英入京方才两年有余,入朝也不过数月。”顿了一顿,他又是轻声说道,“不知为何,朕总觉得以你的才华,有些事情无须朕多言,你也自当明了——这可当真是朕糊涂了。”他伸手扶着额头,面上又现出痛苦神色,却仍是呼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但如今总要将话都说清楚。“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也是应道,“臣初入阁,确有多事尚且不明;但观宗正寺一案并无疑点,便未及多虑,径自上书弹劾。今或有行事鲁莽之处。”
“怀英这话说的技巧;既不认错,又给朕留了面子,”皇帝笑着点了点头,随即问道,“怀英此次弹劾宗正寺官员,却是和谁人共议?”他未收起笑容,语音也未有太多变化,但诸葛亮仍然听出了话中的试探。
“无人与臣共议,”他迅速而严肃地答道。
“无人共议,那些凭证,还有素节的《忠义论》,怀英却是从何得来?”
“风闻论事。”
“风闻论事?”皇帝若有所思地静了片刻,并没有追问,却突地转了话题,反倒是问道,“怀英识得朝中阁老否?入朝以来又与何人相交?”
这话却是何意?他心下疑惑,只是答道,“臣入朝数月,不过与御史台同僚及长官相识,其余两省阁老臣只是在朝中见过,或有些文书来往。”
“朕听闻怀英与中书门下李义琰有来往,曾往其府上拜访?”
诸葛亮心下暗暗吃惊。他不过因为高通叛变一案往李义琰府上去过一次,不想却也逃不过皇帝的耳目,又在此处被提起?但他却也无甚可避讳,坦然答道,“臣与李侍郎以公事相交,上门拜访亦是为高通一案。李侍郎博学多识,与臣交谈颇欢,便多谈了些时候,但并无深交。”
“并无深交便好,”皇帝缓缓说道,“李义琰乃正人君子,学识渊博,直言敢谏,确是国之栋梁。不过如今他为太子右庶子,终究是扎眼了些。更何况上元二年的时候,朕头风病重,欲使皇后摄国政,便是被李义琰与郝处俊二人劝下了。如今他们自是与皇后不合。怀英与其来往多了,却也是扎眼。虽说如今怀英有这等弹劾举动,却已叫皇后注意…”皇帝无奈地顿了一顿,苦笑道,“你若再与东宫近侍来往密切,便只是一介六品侍御史,却一样要成他人眼中钉。怀英可听明白了?”
他大约是听明白了,眉头却蹙得更紧了。他入朝中不过数月,一心本职,朝中那些波澜暗涌他只隐隐察觉,未及深究——他也无力深究。虽然早知道盛世的鲜花烈焰下一样埋藏着刀光剑影,但如今突然听皇帝自己将这些明争暗斗一一道来,他还是觉得一阵心寒。于是他只能沉默,半晌轻声应了一个“是”字。
听他应了“是”,皇帝又是说道,“刘相德高望重,为朝中百僚敬仰;他是你旧日长官张稚珪的好友,对你也颇有好评,高通之事更是契机。若是得空,你可去拜访刘相。”
听到这里,诸葛亮却又是一怔,随即便觉得两分哭笑不得。古往今来,却哪有皇帝教臣下如何结党划派的道理!
皇帝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只是接着说道,“至于御史台中,刘思立此人耿直却又谨慎,你与他共事一回,自是清楚;更何况此人位微,尚未引人注意,由此可结交。至于袁大夫,不用朕多说你也当清楚他与皇后甚厚,必得虚与委蛇应对;两位御史中丞亦是如此,不可深交。御史台更常有翰林院学士来往;就算不能遍阅文书,对台中大小事却也能知道个大概。怀英行事倒也小心,却仍然叫人依着你出入台中的时日算到你便是那弹劾宗正寺之人——再谨慎些却也不为过!御史台乃朝中重地;当初朕迁你入御史台,亦有此层考量。怀英,朕说了这许多,你可都听明白了?”
一直半歪着的皇帝终于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诸葛亮;他仍是面色灰白,但脸上却现出一种纵横谋划的特殊神采。许多年前,刘备那温厚柔和的面庞上,也会时不时地现出这种神采。诸葛亮不由地又一次失神,但很快那种熟悉感却化成一股愠怒。他的主公却不会做如此画蛇添足的谋划!看古往今来帝王家事,那些放任牝鸡晨鸣,后宫干政的君主,或是迫于外戚权柄,或是惑于美色温柔;却哪有主动让权后宫,却又与枕边人暗暗算计的道理!吕氏之乱使人感叹,妲己褒姒之流使人发指,而当下这局面,却只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他应道,“陛下,臣只一事不明。”
“卿请言之,”皇帝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诸葛亮缓缓说道,“素食尸位之人,陛下皆可依律贬谪,上至皇后,下至县令,未有不可。既如此,陛下为何明知朝中有不可用之人,却仍容之?”
他语音方落,皇帝便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了片刻,然后皇帝缓缓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说道,“已经很多年无人敢对朕说这般言语了;怀英果然是直言无忌之人。”声音中有两分叹息,但更多的是一种慑人的寒意。
握着他肩膀的手渐渐扣得紧了。只听皇帝又是冷声道,“你想当下一个上官游韶么?只可惜你便是想为上官游韶之事,却是身轻言微,官位还差得远了!” 上官仪只因劝谏废后,便遭诬谋反,死于非命,这桩惨案朝野谁人不知?不想皇帝提及旧事时竟是这般语气,顿时让他心下更怒;可是能说的话都少不了几分大不敬,于是他也只能一言不发。又过了不知多久,皇帝叹了一声,说,“是朕负了游韶;一时糊涂,酿成大错。但无论如何却也不能负了她。吾自不能将天下权柄尽送到她手中,但却也不能没有她。”
皇帝的手越握越紧,竟捏得他肩膀隐隐作痛。谁能想到一个不好弓马,常年病弱的人竟能有这般力道?“朕与你说这番话是信得过你,”皇帝低声说道,“只是怀英看来却还未完全听明白了。像你这样为人处事,焉能长久?”
皇帝终于松开手,转身回到坐榻上坐下,然后淡淡地说道,“你且去吧,也莫要再呆在京城中了。如今正是御史巡视各地官府的时候;你便去岐州走一遭。希望待你重返京都的时候,可以将先前的这些都忘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