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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回忆 ...

  •   之后足足两个月皇帝只是卧床静养,深居浅出,几乎从未出现在外人面前,但常参却是照常举行。大殿内那微微晃动的珠帘后面,万里江山的女主人端坐,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而帝国的诸多事务也确实有条不紊地铺呈开来。令戎边大军循机攻吐蕃的诏书却是一拍不差地送了出去;待到裴行俭反驳的奏章送回来,皇后也照裴行俭的意见按兵不动,只是催促西部边疆诸州府调动马匹。待入了夏,朝中人员变更也未落下;他被调至户部,刘思立升任御史中丞,便是传言最受皇后嫉恨的郝处俊也升任侍中。

      若不是那些风格迴异的制书,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察觉御座已空?当告身文送到他手中的时候,诸葛亮心中突然便生出这般感慨。皇后亲自撰写的授职制文倒真是一篇上佳的文字,竟将这等例行公文写得如此繁华富丽;可是越是绝妙文字越是让他感到疏离——他的主公,便是长在这帝王家中却也未学会父母舅兄的诗情画意,落笔是一如既往的朴素而温厚。再看皇后的华美文章,那种从字里行间溢出的熟悉的霸道直叫他心寒。

      他叹了一声,压下心中的不安,起身径自整理衣冠,准备去崔知悌处拜访,熟悉户部事务。职位交接选在三月末却是最好不过。去年的赋税屯田收入一个多月前便清算完毕;例行的大额用度,军用和官俸两件,也早在年前便已估出了大概。如今他只需要熟悉账簿,核验数目,再增添几笔水利道路的工程用度,估算几笔天下粮仓的平准均输。也不过十数日,他便筹划完毕一年的度支预算。

      他只是没想到,这才将将送出度支预算,宫中便有人来请他去见,说是要问他预算相关事宜。想到又不得不耗上半日与皇后相对论事,他自是心下不悦;只是度支预算实乃重中之重,而“牝鸡晨鸣”四字也不能抹杀这些日子里皇后无毫毛可非的执政。如今只望能早早赶回长安,让太子监国,或许他心下也可以踏实些。

      不想待赶到上阳宫中,在浴日楼中等他的却不是皇后。仍在养病的皇帝歪在卧榻上,手中的一叠文书似乎正是今年的度支预算。行礼的时候皇帝挥手招呼道,“罢了,怀英你过来坐。”他刚在下首的矮案后坐下了,皇帝却又是拍了拍卧榻,说道,“你坐到朕身边来。”

      诸葛亮微微一愣。“陛下,这…”

      “你坐在那里,朕甚至看不见你的脸,更莫说听你说话。怀英,坐过来。”

      于是诸葛亮走上前去坐在榻边——一个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已经快要忘却的动作,尽管如今他宁可在一旁端正坐着,而并没有坐在榻边的必要。

      “朕本想在你到之前将你这预算先看过,只是眼睛未好全了,你写的这蝇头小楷朕当真看不清楚,”皇帝说道,“你给朕念;就捡大头的账目的念。”

      “是,陛下,”他展开账簿,一笔笔开始念,“去年全国有户五百一十余万,户税一百二十三万贯,地税七百三十五万石,盐利二百六十二万贯…”

      待他念得差不多了,皇帝突然问道,“守约不是说按兵不动么?为何今年却还有一半定作军费?照你这么算来,可还有余钱——能否再挪出几十万贯、乃至百万贯的数目?”

      “看裴将军意思,虽按兵不动,但眼下既送波斯王子西归,实则寻找战机。数日前天后已开始调动西域马匹,添置战马,所以军费不得少。”顿了一顿,他疑惑地问道,“陛下要几十万贯却是为何?”

      “去年吐蕃大败,损兵折将,死伤数万。如今李敬玄部将士从边疆归来,朕想给将士多发些抚恤金。这三四万战亡重伤的将士,至少一人家里十贯;其余的将士也当有所褒奖,一匹绢还是如何,总得有些表示。对了,这是兵部送来的统计的伤亡人数,你且替朕算算,抚恤金一共需要多少,你的度支预计中还有多少余额,且看够不够。”

      “臣理会了,两日之内定将账目交与崔尚书。”说着他便欲起身离去。

      “等等,”皇帝伸手拽住他的袖子,“你何必急着去?既然来了,何不多坐一会,算好了再去便是。这不算什么大事,朕也不想让你花太多时间;你粗略算算,看能拨得出多少钱,朕便让兵部去算细账。案上有算盘。”

      屋里彻底安静了,只偶尔听见算珠撞击的轻微响声。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落入屋内,太过明亮,竟让这屋子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诸葛亮突然想到,许多年前的新野,他便是这般坐在案边核算帐目,而左将军则靠着卧榻另一边歪着,或者读些军报文书,或者干脆闭目休息。后来,在永安宫中,他也是这般坐在榻边处理公务,而季汉的老皇帝则是躺在他身边,安静地等着油尽灯枯的那一刻。

      “怀英,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又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以至于他差一点便开口说“建安十二年”,但最后他仍是规矩地答道,“回陛下,是仪凤二年;陛下因为权善才之事招臣入常参回话。”

      “后来朕也问你,在那之前我们是不是见过,你却编了个故事给朕听。到底是否见过?”皇帝尽量坐直了些,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背;他能感到背上的那只手,瘦骨嶙嶙,仿佛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枝一般干枯,却带着熟悉的温度。

      “第一眼看见怀英便觉似曾相识,”皇帝说,“可是却又想不出来怀英究竟像谁。说起来,怀英言谈有些像魏郑公,处事执法之风倒像房老,可也不是面貌相似。”

      “先帝心腹皆为世之大贤,臣不敢比肩,”他应道。

      “不是不敢比,怕是不可比。郑公梁公他们随高祖与先帝起兵时,正值天下大乱;乱世里自是英雄辈出。怀英若生在那般时候,想来也不会与他们相去太远,当是可开国安天下的人物。如今安定了,也不得不循规蹈矩,权衡均势。朕倒是想让怀英升迁快些,你却总是让朕放心不下。”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心下倒觉两分好笑。白帝城中,老皇帝曾对他说,孔明,难为你了;如果盛世……如今身在这盛世之中,皇帝却对他说,若逢天下大乱……他暗暗叹了口气,拨动算珠,录下最后几个数字,然后说道,“陛下,臣已又核算了一遍;抚恤将士不需陛下说的一百万贯,六十万足矣。几边凑凑也能凑足这笔钱。”

      “好,你把文书放着;朕自会交与兵部筹划。只是怀英也别急着走;朕与你说会儿话。”

      “是,陛下,”他应道,随手收拾案上的混乱,“陛下有何吩咐,臣洗耳恭听。”

      皇帝安静了很久,直到诸葛亮终于忍不住半转过身,回头看身后的皇帝。

      “当初,当初你也是这般;章武末年……”皇帝歪在榻上,定定地看着他,虽然气色憔悴,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诸葛亮一怔,突然只觉心跳停了一拍,呼吸也顿在了喉咙中。

      不想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皇帝却摇了摇头,道,“说岔了;朕不是说你。”顿了一顿,便接着低声说道,“朕只是想到当年——贞观末年的时候。先帝身体越来越差,几乎下不了榻;只是他仍放不下朝中政务,便是不能亲自处理至少也要一一过问。不能下榻也阻不了他;他总是让舅舅坐在榻边,将奏章账目一一念给他听。有时他也让朕在一旁坐着,听他们议政;先帝还时常询问朕的看法。那时朕还未及冠,总觉自己学识不足,便是真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在父皇和舅舅面前直说。先帝嫌朕唯唯诺诺,但舅舅总是护着朕,对先帝说,‘太子尚小,未尝国事。但太子聪明过人,这些事情待他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渐渐会了’。先帝却道,‘再扶不起的阿斗,也有个诸葛孔明称赞他聪慧仁德,也不知为何’。”

      诸葛亮手一颤,竟将刚刚叠好的一堆文书碰翻了,一时间满桌案的纸张。他几分慌乱地再次开始收拾文书,双手却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他没有答话,甚至不敢开口。

      皇帝低低叹了一声,说,“怀英如今尚在户部,还是莫要公然与东宫来往。不过回长安之后朕会找个机会让你见太子一面,然后尽量循机让你入中书省。朕这病情,看来也没有许多年了。朕当年忿父皇太过苛刻,如今却是懂了……”

      “陛下!”他颤声打断皇帝的话。

      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温柔而强硬地拉着他转过身去。

      “怀英怕了?”。

      也不知静了多久,他勉强开口答道,“并非,并非惧怕,臣…”

      “便是怕,也是自然的,”皇帝又是温和地说道,“朕看太子,想来和当初先帝看朕,却也是差不了多少。贤儿虽还算仁惠,但恐有识人不明之嫌,更何况他比朕还敏感许多,更易起猜忌之心。前车之鉴如此的近,怀英怕也是自然的。只是朕并非先帝,怀英亦非前人。在朕看来,你狄怀英只是狄怀英;朕要托付的,也只是狄怀英而已。前人可为表可为鉴,但旧事终不会重现。”

      他勉力忽视胸中痛楚,沉声应道,“是,陛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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