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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从前种种,一笔勾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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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辞听出了对方示弱的口吻。他心知自己方才是故意找茬,只是,却没想到对方态度是这样和软。
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状,更是不好意思再刻意板着脸,颇为无奈地转过头,看着面前无措的人,说起了正事,“殿下,张酖夫妇呢?”
“......”言淮显然没想到他突然转移话题,愣了一下,才默然道,“昨日事发后,张酖等人被押进了大理寺,至于路梨,如今人在文府。”
昨日...
苏辞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竟然已经翻过了一天,不禁有些讶异。他双手交错随意搭在薄被上,沉吟了一会儿后,正想再问些细节,却感觉腕骨一紧,有人用很小的力道,轻轻扯了扯他衣袖。
苏辞愣了愣,下意识看向手腕,却见言淮触碰他衣料的手指慢慢蜷起来,往回缩,像是蜗牛缩进壳里。
“方才,我没有那样想你。”他声音很轻,乌漆漂亮的眼睛看了一眼过来,又局促似的,很快垂下眼眸,盯着柔软的被面在看。
苏辞再次一怔,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对方漂亮安静的侧颊、颤如蝶翼的乌黑长睫,某个瞬间,竟品出一种乖巧无害的错觉。
乖巧。
无害。
错觉。苏辞很快移开了视线。片刻后,他看向某处,失笑出声,“殿下,你这是不准备让我起床了吗?”
言淮一怔,顺着那视线看去,这才意识到自己坐得离青年太近,好巧不巧,严严实实压住了被面。
他立刻站了起来。在原地杵了一瞬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腿朝外间走去。
苏辞这才得空打量起四周。
这是一间十足风雅的屋子,应该是个卧房,房间开阔而简约,整体以名贵内敛的紫檀木为装饰,沉黑的纹理中透着幽紫色泽,低调、奢靡却显得幽静,几株纤细的兰花竖在白玉净瓶里,晚风溜进窗间,送来一股不知名的花香。
真是十足的奢靡,却又十足的风雅。
苏辞差不多能猜到自己身在何处了。
——曦王府。
不多时,一阵轻微的轱辘压过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苏辞抬头一看,言淮从外间推着一个十分崭新的轮椅走进来。
这难不成是给他用的?苏辞嘴角轻轻一抽,觉得自己应该还没伤到那程度。
看出他表情微妙,言淮嗓音低低地解释,“你双腿小腿皆嵌入了碎瓷,左腿虽不严重,但伤口不浅,右腿更是伤可见骨,短时间内,不宜下地走路。”
闻言,苏辞隔着被子,尝试着够了够自己双腿,果然,摸到一层包得很舒服的绷带,但奇怪的是,这么一认真感觉下来,苏辞却不觉得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有多疼,甚至,他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的存在了。
见状,苏辞倒没多慌,只是有些疑惑,“我似乎提不起力气?是用了什么药吗?”
言淮显然是知情的,闻言“嗯”了声,同他解释,“怕你疼,你身上用的药还有喝的汤药里,都加了麻沸散和止疼药,不用担心,药性很快就散了。”
苏辞明白了,但转瞬他又联想到什么,神情不禁变得有些迟疑——他全身不仅有碎瓷片的嵌入伤,还有遍布各处肌肤、程度不同的烧伤、烫伤,但这些地方如今并不如何灼痛,反而能感到一阵阵沁入肌理的清凉,显然是被人细致地上了药膏。
而且,全身各处都干净清爽,受伤时候穿的衣服都被人脱了,连贴身衣服都不例外,换成了一身极其雪白舒适的里衣。
而换句话说,他全身各处都被那个给他医治的大夫看了个遍...
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苏辞到底感觉有些微妙。
“殿下。”苏辞试探着问,“我身上之前的破衣裳,还有乌金软甲,如今在什么地方?”
“衣服都是烧伤和血渍,已经送去宫里,面呈陛下。”提到景隆帝,言淮的神情有一瞬显得冷淡,但很快便又温缓起来,“至于软甲,我让人收了起来,正在清洗保养。”
“哦...”苏辞犹疑片刻,委婉问道,“那...不知是哪个大夫帮了我的忙,替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我想当面道谢。”
“......”言淮握住轮椅靠背的手一下抓紧了。他像是知道问题的答案,但这答案,让他有些难以启齿。
“不是大夫...”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低地说,“是我。”
“......”
饶是已经从言淮踟蹰的神情里推测出什么,但真切听到了答案,苏辞还是错愕了一瞬。
一直以来,他知道对方忌讳他的靠近,稍有触碰,就像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不加掩饰露出恶心和憎恶。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或者是需要逢迎示好,他不会主动和对方任何有肢体上的接触,哪怕有,也尽可能一触即分。
但现在...
苏辞无端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口吻难免生硬,“请问殿下,我身上的伤,是谁包扎的?”
“...明梧。”言淮顿了顿,艰涩补充,“还有我。”
苏辞又静了片刻。
他垂下眉眼,“那我身上的那些烫伤药膏,是谁上的药。”
“......”
言淮捏着轮椅椅背,沉默无声地站在那里,好半晌,才抿了抿唇,“...也是我。”
苏辞维持着那个垂眸的姿势,没再问了。
他依稀记得昏迷的时候曾发起高热,浑身火烧一样,额头发烫,喉咙灼痛,嘴唇干裂,朦胧中,一度想就这么疼死算了。
但就在这时候,有人给他额头上贴上了一块温凉湿润的布料,不断替换着给他冷敷降温、擦拭全身、抹药,用湿润的东西润湿了他干裂的唇瓣,甚至一口一口喂他喝药。
有人一直守着他,细致妥帖照顾着。
苏辞本来以为会是言淮手底下某个尽职尽责的医师,但现在想来,这人是谁,不言而喻了。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谁都知道这阵沉默是因为什么。
苏辞一时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揣度人心如他,一时也猜不透言淮为他褪下那身脏污衣服、与自己触碰时会是什么心情,是恶心多一些,还是震惊愧疚多一些。
但愿是后者。
微妙的气氛里,言淮注视着一直沉默的人,见对方一直不说话,他唇瓣动了动,忽然轻轻问道,“你饿不饿?”
苏辞闻言抬起头,顺着对方的话,配合着感受了一下——胃里空空。
昏昏沉沉躺了这么久,不饿才怪。
苏辞轻声笑起来,实话实说,“饿。殿下能不能给点吃的?”
“已经叫人去备了。”言淮看着他,声音低敛,“等会儿你先吃饭,至于张酖那边,饭桌上我说与你听。”
苏辞笑笑,说好。
言淮沉默片刻,旋即走向一旁的衣柜,从里面取了件崭新的青翡外袍,鲛绡纱质地,轻薄却有型,不是那种需要系着腰带的式样,只是一件外罩,往身上一搭就好。
言淮将衣服轻轻放在苏辞手边,自己站在床边,不咄咄逼人的时候,他声音一贯低沉,“你身上有烫伤,不宜穿得太厚太紧。若是想起身,可以先穿这个。”
苏辞瞧着那衣裳,光看面料就觉得价值不菲,确实也轻薄光滑,只是...
“殿下,”他支吾开口,“就...没有别的颜色了?”
言淮摇摇头,低声解释,“鲛绡纱多颜色鲜艳。”说着,他身体侧开少许,让苏辞去看剩下那些衣服——正红、朱紫、鹅黄、浅蓝...一个比一个活泼,反正就是没有深色。
“要是不喜欢,给你换一件?”
“不不。”苏辞连忙收回视线,轻吸一口气,“就这件,我特别喜欢。”
难得见对方吃瘪,言淮悄然垂眸,长睫下藏了一点不自知的笑意。
苏辞就要撩开被角穿衣,突然想起什么,隐晦抬头看了一眼。后者立刻会意,沉默转身,从床头走到床尾,背身站在屏风似的床围后。
只听一阵布料摩擦声,窸窸窣窣。
许是麻药逐渐失效了,苏辞身体动一动就微微泛疼,还要担心动胳膊的时候扯到绷带,伤口渗出血来,是以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套进袖子里。他撩开被子坐在床边,穿袜穿鞋,本来一切进展顺利,直到站起身,全身的重量灌注于小腿,才陡然体会何谓钻心剧痛!
皮穿肉烂的感觉简直酸爽无比,直激天灵盖,苏辞眼前一黑,将要后倒之时,下意识去扶床架。
就在这时,有人箭步走来,眼疾手快揽住了他。
再回神之际,苏辞一手扶着床架,意识到自己正被人紧紧揽住腰身。
咫尺之距,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嗅见彼此身上交错缠绕的幽淡香气。
苏辞率先偏过头,垂下眼眸,控制着身体往后避让了一些。
须臾,言淮也松开手,沉默着后退了几步。
抿了抿唇,他走到轮椅旁,将轮椅朝着苏辞的方向又推了几步,几乎紧挨着床,低声问,“要帮忙么?”
苏辞摇摇头,都这么近了,他还不至于废到这种地步。
于是言淮退到了一边,沉默看他动作。
短短时间,苏辞已经适应了那股痛感,他手脚并用,虽说缓慢,但斯文体面坐上了轮椅。
结束之后,两人一个坐着,一个僵站着,谁也没说话,又是一阵微妙的沉默。
半晌过去,言淮身形动了动,轻声开口,“我去厨房看看。”
说着,他抬腿向外间走去。
苏辞双手交叠着搭在轮椅扶手上,极深的翡色罩在身上,衬着雪白里衣,再加上俊美苍白的相貌,眉眼无情的时候,整个人透出一点冰冷的华丽。他注视着那道挺拔清瘦的红衣背影一步一步远去,就在对方“吱呀”一声推开外间的门时,忽然出声。
“言淮。”
言淮脚步一顿,慢慢回头。
苏辞眉眼平静,在满室的寂静里,与另一端的人遥遥相望。
言淮立在门边,不知过了多久,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停在离苏辞几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站着,黄昏的光从侧面打过来,他像一道安静的影子。
“怎么了?”他低低问。
苏辞眉眼平静,双手交叠在身前,抬起眼来。
“殿下。”他音量很淡,但在寂静的室内却格外清晰,“从前种种,我们一笔勾销,好吗。”
言淮怔了怔。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