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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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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辞闻言略有些诧异,但还是引着他去了酒楼。
上了二楼,两人走到苏辞先前的包厢门口,苏辞驻足片刻,唤来负责此间包厢的跑堂,跑堂很年轻,先前订包厢的时候苏辞得知对方姓丁,便温声道,“小丁,再帮我订一间厢房,要安静一些的。”
每开一间厢房,跑堂都有相应的提成,于是姓丁的小跑堂马上去安排了。
片刻后,两人跟在跑堂身后走向二楼最里面一间厢房。推开门,只见厢房临湖,背对着街道,窗户半开,可见窗外一棵绿柳迎风摇曳,安安静静且风景甚好,苏辞甚是满意地付了钱,吩咐了几道菜让送上来,待跑堂离开后,才转过身,笑道,“殿下便在这里稍作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叫我。”
言淮闻言意识到什么,抬眸看他,“你不在这里?”
“嗯。我记得上次一起吃早点时,你不喜欢有旁人在跟前。”苏辞笑吟吟的,补充道,“我就在旁边的厢房,你吃好了来找我便好。”
“......”
片刻后,言淮面无表情目送着青年离去,看见对方临走时,十分妥帖地替他阖上门,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刺耳声响。
没多久,跑堂便将食盒提了上来——一共四个菜式,皆是用精致的小瓷盅盛放:蟹黄虾仁豆腐、清汤鲜香水煮鱼片、鸡汤烩菜心、酱香红烧狮子头 ,至于主食,是一盆金灿灿热腾腾的小米南瓜粥。
言淮垂眸盯着那盆熬得十分软糯的小米南瓜粥,不知在想些什么,冷不丁出声,“已经中午了,为什么会上粥?”
跑堂的闻言一愣,然后立马反应过来,“...您说这个粥啊...这是刚才与您一道那位客人特意吩咐的,他说您胃不好,不让给您上米饭,说是不好消化。还有这虾仁豆腐,那位客人刚才专门跑了后厨一趟,特地叮嘱了不要放辣子,水煮鱼片也是,要了清汤口的...不过客人您放心,就算不放那些辛辣佐料,咱们酒楼里的饭菜也是一等一的好吃,没有人不夸的...”
言淮闻言一怔。
跑堂的介绍完菜式,见他一直不说话,看出来这位客人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很有眼力见地提着空食盒退了出去,将朱红厢门“吱呀”一合。
厢房重又寂静下来。
言淮端坐桌边,垂眼盯着饭桌。
真是每一处细节都极尽妥帖。
蟹黄虾仁豆腐、鸡汤白灼菜心、清汤鱼片...每一道色彩清白,但香气绝不寡淡,而仿佛又担心他真会觉得这三道菜寡淡无味,那人又额外加了一道肉酱色的红烧狮子头。
还有香气四溢、温糯养胃的南瓜小米粥。
然而不知是不是已经用过晌饭的缘故,言淮垂眼盯着这精心准备的菜式,却意料之中地没有任何胃口,只能任由氤氲的饭菜香逐渐淡去,变得冷淡稀薄。
沙沙的细柳拂风声从窗外传来。
这一处厢房突然间变得很静,静得有些聒噪。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站起来,推开门,步履无声,向着转角处另外一间厢房一步一步走去。
青年所在的厢房半敞开着,里面传来两道热闹的交谈声,他在拐角不远处驻足,认出另外一道声音的主人是方才那个小跑堂。
“...嘿嘿公子慧眼,我确实也没成婚呢...咱们这些干苦力活的,要是没点积蓄,姑娘家哪能轻易看上咱,您说是不是?”
“那可不一定,小丁你长得还是很周正的...不过,还是祝咱们小丁跑堂以后发大财。”
“嘿嘿,公子这话真是说到小人心坎儿里去了,小人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接下来是瓷杯清脆的碰撞声。
言淮静静听着里面热闹的交谈。
他早就知道的,这人是这样的一个人。
总是眉眼含笑,仿佛这世上没有能令其为之色变之事,与谁都能谈笑风生,高门显贵也好,三教九流也好,无论来者是谁,他三两句便能引得对方视其为知己好友,不久便互诉衷肠、推杯换盏。
他天性如此,对任何人都是这样,面面俱到。
厢房里再度传来谈笑声,言淮不知在想些什么,兀自在拐角处又站了一会儿,少顷,不声不响转过身,走回自己那一间厢房。
“诶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那姓丁的跑堂不知为什么走出了厢房,见到他,连忙小步上前,“您是有什么吩咐?”
言淮脚步一顿,继而回头,漆黑的眼眸静静落在小跑堂脸上,无声停驻了片刻,直到小跑堂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抬手想擦,他才沉默着收回眼神,淡声说不用,正要转身继续往回走,余光却瞥见青年已经循声走了出来,正站在走廊拐角处往这边看,于是他抬起的步伐硬生生又停了,就这么站在原地——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无声对视一眼。
苏辞是有些诧异的——对方脸上寡淡没什么神情,乌黑的眼珠也淡淡的,慢慢看了他一眼之后,那薄淡的眼皮又浅浅垂落下去,像是盯着半空里的尘埃在看,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在原地静静站着,不知是要做什么。
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苏辞几步走了上来,站到那人影跟前,声音透着关切,“怎么了?”
看着他仿似忧切的好看眉眼,言淮呼吸忽而轻了一瞬,长睫也倏然一垂,在白皙眼睑下打下一片暗影,低声道,“没什么。”然后转身。
苏辞见状愣了一瞬,冲跑堂微微颔首,示意对方先去忙后,不疾不徐跟了上去。
走到厢房门口,言淮脚步微微一顿,余光瞥见青年已经跟了上来,这才推开房门,长腿朝里一迈。
苏辞跟着进去,然后阖上房门,转身瞧见对方已落座桌旁,坐姿静默笔直,一手置于膝上,一手搭在红木桌边缘,不知是不是常年练武的缘故,就算垂着眼梢,脖颈也显得格外修长。但那安安静静的样子,看起来莫名没有活气,就像这厢房角落盆栽里,那朵阴郁盛开的白色小葱兰。
苏辞瞥了一眼桌上那纹丝未动的饭菜,敏感地察觉到对方兴致不高,走到对面坐下,想了想,轻声开口,“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言淮闻言一顿,半垂着眉目,“...不是。”
“不是的话...”苏辞声音更清和了些,像是在哄,“那怎么不高兴?”
“......”指尖倏尔一蜷。
一阵死寂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眸看向青年,静静问出声,“你用完没有?”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的,苏辞反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这是问他在那边厢房吃完饭没有,温声道,“...还没有,才吃了一半...不过不着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交待?我听完了再回去也一样。”
言淮沉默一瞬,下意识攥紧了指尖,“...你可以在这边用。”顿了顿,他一字一顿补充道,“...节省时间。”
“......”苏辞怔了怔。
——扪心自问,他和言淮的关系应该还没有亲近到可以同坐一张饭桌、毫无顾忌陪着彼此吃饭的地步,那是关系十分好的人才会做的事...还是说,言淮等会儿要说的事十分重要,让他连同桌吃饭这种事也不在意了?
怀着颇为意外的心情,苏辞拿了空碗,给自己盛了一碗南瓜小米粥,又盛了一碗,并着汤匙一齐推过去,含笑试探问,“既然如此,殿下也用一些?下午还有事,一整天不吃饭肯定是不舒服的,再说了,只我一个人动筷子,难免尴尬,是不是?”
一边说,他一边留意着对方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言淮竟没将那碗粥推开,淡淡嗯了一声后,像是迟疑了一瞬,指腹才捏着勺柄,慢慢在瓷碗边沿搅了搅。
见状,苏辞眼底诧异更甚,不动声色咽下几口粥后,又用公筷试探性夹了几片鲜嫩的清汤鱼到菜碟子里,正要吃,他自己反倒先觉得有些不自在,下不去口。少顷,见对方也是一直僵硬地拿汤匙搅和粥,看上去也是不声不响但颇为不自在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搁下碗筷,喊道,“殿下?”
言淮一愣,抬头向他看来。
苏辞含笑道,“不是说有事同我说,是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没想好要说什么,少顷,言淮才开口,“大理寺的卷宗你看过了?”
苏辞一点头,“看过。”
“三名学子指证蓝梧的供词也看过?”
“嗯。”
“那上面写了什么?”
“...我不信曲殿下连这个都不知道。”苏辞打趣般一笑,“那上面无非写了蓝侍卫是如何引诱、如何教唆他们答应在秋闱中舞弊,过程中说了哪些话、又是何时何地给了他们试题和答案...不过意料之中的是,无论如何拷问,这三人都不承认自己的亲长参与了此事。”
也就是说,单从供词来看,这三名学子背后牵涉到的曦王一派的官员——户部尚书、刑部侍郎、都察院孙御史,都是再清白不过的。
不过别人信不信,那就是另一说了。
“如果你相信...我,”言淮抬眸看他,淡淡道,“你该知道口供里的‘蓝梧’多半是假的,可这个假货多半扮成了真正蓝梧的样子,如此,你准备怎么查?”
意思是,他准备怎么还真蓝梧一个清白?
苏辞右手指尖轻扣了扣桌子,依旧是无名指、中指、食指依次落下的顺序,有一搭没一搭,笑吟吟的,“我自然全心全意相信,殿下,你别担心。”
言淮指尖一顿。
“至于怎么查...殿下想怎么查?”苏辞十分好说话的样子,眉眼清俊,“我都依殿下。”
都依他?
“......”面对这个人,言淮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默然道,“...如果你已经有了章程,就按你的办,如果没有,下午就当走个过场,我自有别的办法。”
“好啊。”苏辞含笑道,“那殿下先听听我的?”
“嗯。”
“首先。在没有见到那三名监生之前,我不会相信口供上任何一个字,因为我鉴不出真伪。”
言淮一顿,“见了就能分辨?”
“自然。”俊美的五官隐隐透露着某种敛而不发的沉静和自信,尽管本人一向以笑面示人,周身气场却不自觉变得锋锐。苏辞含笑道,“只要是当着我的面。”
“...而倘若口供是真,那么接下来的重心便在这个假蓝梧身上。”
“接下来我会拷问。”
“从第一次开始,假蓝梧与这三名学子每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场合,他身上的穿着是什么...大理寺昨日才收押了真的蓝侍卫,想必还没来得及审问,自然,他必须回答这些时间点他在做些什么,可有除了曦王府以外的有力人证。”
“如果有,那很幸运,蓝侍卫将被无罪释放。”
言淮很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层,神情淡淡的,不是很赞同,“可若假货的容貌、声音足以乱真,且他每次出现时蓝梧皆恰好待在曦王府中,没有其他人证,那又要如何?”
“那真是很不幸。”苏辞笑着轻叹一声,“不过这说明一件事,曦王府周围...甚至是府内,一定有人监视,否则那人不会对蓝侍卫的动向如此清楚。”
“......”言淮闻言沉默一瞬,似乎是觉得有些丢人,低声道,“府内绝不会有问题,至于府外,已经让人前去排查。”
“不过这并不是最差的情况,还有一个突破口。”苏辞忽然抬头仔仔细细看向对面,盯着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庞,因为太过正经,分毫不显得冒犯,“那假蓝梧脸上应该是戴了人皮面具,此物乃朝廷禁物,又十分难得,若是顺着这条线查,也能得出一点眉目。”
言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了偏头,“...已经让人去了黑市,但大陵擅人皮面具、擅仿装者不在少数,也不全集中于京中黑市...若是细查,很费时间。”
“这样啊...”苏辞露出一个颇为遗憾的神情,“那确实有些棘手。”
言淮也蹙了蹙眉,“若是以上所有法子都行不通,那便揪不出那个假货。”
“揪不出便揪不出吧。也不是很要紧。”
也不是很要紧?
言淮闻言一怔,反应过来后下意识看向青年,“你的意思是?”
“殿下。”苏辞笑吟吟看他,“你心里知道的,想要替蓝侍卫洗刷污名,不一定非要揪出真犯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