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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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抬头时，青年已经来而复去，仿佛匆匆走到他身边，就只是为了他安抚一句，现在又重新走到了那小男孩身边。
“小朋友。”由于身量高挑的缘故，苏辞只能屈膝半蹲下来，才勉强与比萝卜头高不了多少的小男孩对视，他嗓音万分低柔，含笑问道，“和哥哥说，你是很喜欢吃酥肉吗？”
他说话不疾不徐的，笑起来也很好看，小孩不自觉就降低了戒心，也不哭了，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你尝尝哥哥刚买的这一碗，看看有没有你刚才吃的那个好吃，好不好？”
这句话有点长，小孩反应了一下，才顺从地抓了一块酥肉，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起来，吃得很是心满意足。
苏辞动作轻柔地替他揩去了嘴边油渣，状似好奇道，“这个好吃吗？”
小孩囫囵点头，泪痕还挂在脸上，却吧唧吧唧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酥肉，“...好...次。”
“什么味道呀？”
好容易将一大块酥肉咽进肚子里，小孩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才一板一眼告诉苏辞他的感受，“...咸咸的、脆脆的、很香...”
苏辞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谢谢他告诉自己，等那碗里的酥肉又吧唧吧唧又少了几块，小孩子吃得有点饱，速度逐渐慢下来的时候，苏辞才又温声开口，“现在吃饱了吗？”
小孩乖乖点头。
“既然吃饱的话，那回答哥哥几个问题好不好？”
“好。”
苏辞轻拍了拍他的小肩膀，以小孩能理解的语速，慢慢开口，“诺，你看，你的这碗酥肉哥哥已经赔给你了，而且娘亲现在也不生气了，你要是觉得哥哥买的酥肉好吃的话，那可不可以告诉哥哥，刚刚真的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哥哥弄翻了你的酥肉吗？”说着，苏辞指了指言淮，“就是这位哥哥，他欺负你了吗？”
苏辞话音落地刹那，年轻妇人皱眉开口，“公子，你这是要干什么？”
“姑娘。”苏辞笑着看她，眉眼清隽煞是好看，“我只是想问清楚刚才的事，没别的意思，你别着急。”
“......”
年轻妇人张了张口，却倏地没再吭声了——青年看起来并无恶意，再者，饶是已经成婚生子，又在这大街上抛头露面操持生计多年，但冷不丁被这样好看的公子喊一句姑娘，任谁都不好意思再大声嚷嚷了。
苏辞再次看向小孩，摸了摸对方小脑袋，声音温和中透着鼓励，“所以你告诉哥哥，这位哥哥是故意弄掉你的酥肉的吗？如果是的话，那他就不乖，回去我要让他的爹爹和娘亲狠狠打他一顿。”说罢对着空气，做了一个佯装打人的动作。
小孩见状吓了一跳，下意识抽噎了下，小眼珠小心翼翼看了看言淮方向，有些苦恼又有些怀疑，“...大人也会挨打吗？”
苏辞轻笑了下，“这位哥哥年纪也不大，算是半个小孩子。”
言淮呼吸轻轻一滞。
“现在回答哥哥，真的是他打翻了你的酥肉吗？”
小孩皱眉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小声吐出两个字，“不是...”
听见这两个字，围观群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少不得目露惊诧，然而苏辞却仿佛毫不意外一般，神态纹风不动，嗓音依旧轻柔，“那你的酥肉是怎么掉的呢？”
见他没有斥责的神色，小孩绞了绞手指，声音依旧小小的，“...他穿得好看，我看他，他也看我...可是他不笑，很凶...”
“然后呢？”
“...然后就掉了...我不是故意的...”
虽然解释得磕磕绊绊的，但苏辞联系一下言淮那张惯常沉默如霜雪的脸，转瞬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得一哂，“所以你是被这位哥哥吓到了，一不小心碗就掉了，是不是？”
小孩脑袋垂下来，不好意思地点了点。
苏辞一边轻揉了揉对方小脑袋，一边抬头看向孩子娘亲，他目光清和不含一丝责备，但年轻妇人莫名就是感到了一丝羞愧，眼神有些闪避。按照以往的习惯，自家儿子撒谎她抡起巴掌就要打的，但眼下孩子乖乖站在青年跟前，她不知为什么，怎么也不好意思动粗。
苏辞又捻了一块酥肉递给小豆丁，目带夸赞，“会说实话的小朋友都是好孩子，你娘亲将你教得很棒。”
小孩一边吃一边看向他娘，眯着小眼睛笑了，年轻妇人闻言也有些意外，惊讶地看了看苏辞。
苏辞温声道，“可是你刚刚为了不让自己挨打，撒谎冤枉了这位哥哥，导致这么多人看他笑话，这位哥哥肯定也很难受，说不定心里在哭了，你要不要道个歉呢？”
顺着苏辞手指的方向，小豆丁提溜着眼睛小心翼翼看去，看见那穿白衣服的哥哥突然就没之前那么凶了，对方一动不动盯着自己身边这个穿黑衣服的哥哥瞧，睫毛长长的，乌黑的眼珠子很安静，也很专注，就像被阳光晒暖了的绿色湖水。
小豆丁忽然就没那么怕了，他犹豫一瞬，终于期期艾艾地朝对方走了几步，耷拉着脑袋，“...哥哥，对不起。”
苏辞不由一哂，也站起来走到两人跟前，一手亲昵地搭在小朋友肩头，轻拍了拍，鼓励道，“为什么对不起啊？”
“......”直到看见青年抬脚回头向他走来，言淮才猛一回神，猝不及防收回了自己下意识停留在对方身上的眼神，视线僵硬下垂，看向眼巴巴站在自己跟前的孩童。
只见这孩子心虚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开口，“...我...我不该因为怕挨娘打，冤枉哥哥打...打翻我的酥肉...哥哥，对不起...”
言淮垂下眼眸，静静看着这六七岁、吃得圆滚滚的小豆丁。
自回朝起，他其实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身前所有鄙夷不屑的眼神；习惯了身后铺天盖地的种种议论，习惯了漠视所有流言蜚语，不顾一切地往前走。
所以今日大街上这一桩，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再微不足道的一次误解，他其实真的、完全毫不在意。
他也没有必要在意。
他可以在所有人嘲弄不屑的眼神里漠然而去，不留下任何没必要的解释，因为那真的毫无意义。
只是...
只是...
只是此时此刻，他忽然感觉喉咙说不出的干涩，心口像是堵了一种很轻微、很轻微的、难以言表的情绪，在六七岁孩童充满歉意的目光里，言淮听见自己陌生的、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缓缓说，“...没关系。”
那小孩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把怀里那碗酥肉眼巴巴往前一送，“那这个给你吃。”
言淮视线缓缓落在那碗酥肉上，只见碗的上半边沿沾了一层细碎的油渣和肉渣，碗里的酥肉只剩下一半，而正中的酥肉中间，有几滴亮晶晶湿哒哒的液体——那是因为用手抓吃得太急，小孩子不小心沾在碗里的几滴口水。
看着捧着酥肉碗边缘的那双脏兮兮油乎乎的小胖手，言淮心里那丝丝缕缕堪称晦涩的情绪立刻荡然无存，好看的眉心很小幅度抽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向青年。
苏辞不知怎么就意会了那是个求助的眼神，蓦地一笑，揉了揉小豆丁的脑袋，“这个哥哥不喜欢吃酥肉，你拿回去和娘亲一起吃，记住以后不可以撒谎了，知不知道？”
“嗯。”小孩重重点了点头。
“姑娘。”苏辞又抬头看向那年轻妇人，稍微正了正色，但还是平易近人的声音，“小孩子虽然年纪小，但并不是完全不能沟通，或许以后，你可以换个不那么唬人的方式教育他。”
年轻妇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勉强点了点头，旋即看向言淮，支吾道，“这位公子，方才一时情急，那个，不好意思...”说罢，露出有些尴尬的神色。
言淮沉默一瞬，淡淡开口，“无妨。”
事已至此，便算是结束了，苏辞礼貌冲那年轻妇人颔了颔首，旋即转身颇为打趣地看向言淮，“曲主事若无事，便同在下一起走吧？”
言淮沉默一瞬，默默抬脚跟了上来。
两人几乎是并排走在大街上。
临近晌午，街上的人已经没那么多了，三三两两。两人安静走了没多久，苏辞率先开口，随意问道，“曲主事一会儿要去大理寺？”
言淮沉默着点点头。
——难怪刑部派来协助办案的官员不是刑部尚书之流，而只是一个年纪轻轻、与言淮身量相当的小主事，看来是为了方便他易容伪装。
苏辞想了想，有些好奇道，“既然下午还能见面，殿下早上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呢？”
言淮闻言抿了抿唇。
其实今天是他被下旨禁闭在府的第一日，在羽林卫团团围住曦王府的情况，以防万一，今日他没打算违旨易容出府，所以才和青年做了翌日清晨去文府上香时再见面的约定。
只是先前回府途中，他坐在平稳行驶的空寂马车上，垂眸看着那被青年亲手戴在腰间的玉佩，以及回响在耳畔的那句低低沉沉的“明天见”几个字时，却莫名不想真的明天再见。
他想，苏辞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子，又没查过案，应该是应付不了三司的那些人的。
他又想，早一天私自出府和晚一天私自出府，又有什么分别呢？左右都是抗旨，又不是第一回了。
所以他来了。
但这答案难以言表，他也无从将那些丝丝缕缕，连自己也倍觉困扰的微妙情绪宣之于口，是以明智地选择了避而不答，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问道，“你为什么总能认出我？”
苏辞闻言一顿。
因为有系统的提醒，而且——
苏辞蓦地笑起来，慢悠悠叹道，“曲主事，你的眼睛很特别，再者...”
这眼角眉梢都透着调侃意味的神情言淮已经很熟悉了，他隐约意识到对方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但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再者什么？”
“再者，曲主事今早笑眯眯的，见谁都笑得像花一样好看，十分平易近人。可是方才出现在我眼前的曲主事，唔，怎么说...”话没说完，苏辞忽然露出些许思索神情，少顷，他声音忽然一低，偏头靠近些许，薄薄的桃花眼眼尾尽是促狭之意，“要不曲主事，你现在就模仿一下，看能不能笑成一朵花，好不好？”
“......”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言淮“唰”地停下脚步，耳根覆上一层薄红，他反手拽上苏辞手腕，将人猝不及防拉进一旁的深巷中，走了有一会儿后，才烫手一般将人放开，声音里万分恼火，“苏辞，你找死。”
直到手腕被凶巴巴甩开，苏辞才从错愕中回神。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上面对方指尖微凉的触感还在。
——不久之前，连偶尔见面、视线触碰这种程度都会对他升腾起强烈杀意的人，现在这是，连握手腕这种肢体触碰都已经毫不介意了么？
该怎么说，这算是个好兆头吗？
苏辞心里闪过深深的复杂，面上却并未显露分毫异样，只是试探着倒嘶一口冷气，露出些许痛苦之色。
见状，言淮连忙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刚才下意识攥得是青年的左手腕，那只手的手掌心早上才挨过了一刀，手心手背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而他刚才不知是不是攥得狠了，像是牵扯到了青年掌心的刀口。
言淮下意识感觉有哪里不对，但眼见苏辞微拧着眉，他还是愣了一瞬，眼中薄薄的怒意尽数消散，不由得上前一步，唇瓣翕动，似有忧色，“你...”
尽管昙花一现，苏辞还是捕捉到了那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心头复杂更甚，随意旋了旋腕骨，“我没事。”
他顿了顿，嗓音低柔，“殿下，不气了，嗯？”
仿佛羽毛轻轻拂过耳畔，又挠了挠心脏，言淮莫名呼吸一滞，乌黑眼睫如蝶翼轻颤，少顷，微不可闻嗯了一声。不多时，却又低低命令，“你以后不许再开玩笑。”
苏辞闻言轻笑一声，“我哪里开玩笑了，不是殿下问的么，问我每次为什么总能认出你...”
“可你...”
苏辞笑吟吟的，“可我什么？”
可你竟敢让本王笑给你看......这话言淮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能不声不响恨恨瞪过来一眼，转头就走。
“......”潋滟含笑的眼神在少年转身之际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细看之下仿佛闪烁着难以捉摸的锐芒，直到对方走出五六步远，苏辞才不动声色敛下眸中复杂，大踏步上前，再次试探着扣住对方手腕，无奈柔声唤道，“殿下。”
言淮停下脚步，却不回头。
苏辞视线在对方劲瘦手腕上轻轻一瞥，意识到没有任何排斥反应出现，立刻松开了，旋即不动声色绕到对方面前，与少年面对面，眉眼再柔和不过，“我嘴欠，刚才的话我不提了，殿下大人大量，也别计较了？”
他像是哄劝，声音清冽悦耳，“好不好？”
言淮终于抬起眼眸。
巷子里忽有风起，撩动他纯白柔软的衣衫、额前几缕碎发，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还有乌黑清透的眼眸。
这一刻，那个惯穿血色锦衣，时常冷若冰霜的曦王殿下，眉眼恍惚有了一丝安静内敛的少年气，如同他身上那件名贵的白绸一般，矜贵又柔软。
苏辞看得莫名怔了一瞬，顷刻又恢复无可挑剔的笑面，“为表歉意，我请殿下去前面的酒楼吃饭，要不要去？”
言淮抿了抿唇。
其实他和真正的曲道一是在曦王府对面酒楼完成的易容交接，而酒楼最不缺的就是饭菜，再者，那时候他也没预料到这么早便见到苏辞，是以多少吃了一点。
只不过...
良久，就在苏辞以为对方一直沉默是拒绝的意思时，耳畔突然传来低低的一声：
“去。”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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