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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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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后台的灯光明暗交错,他抬起眼的时候前方舞台的霓虹正好跌入瞳孔,迷幻而绚丽,池泳儿有些恍神,好像在做梦一般。
还好弋旌北开口了。
他眼睛笑得微微弯起来,颊边浮现一对酒窝:“一、二、三、四……你又多打了两个耳洞。”
他们也有两年没见了。池泳儿摸了摸耳屏上的水钻,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弋旌北接过她手中的盒饭,指尖擦过她的手指,她猛然抽回手来,然后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黑色指甲上的骷髅发呆。
他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吹了下几乎遮住眼睛的碎发,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再与音乐节相关的事有接触了,所以这次是因为我才专程来兰州超级音乐节的吗?”
她看向他,露出一个“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然后说:“甘肃的音乐节我都会来,和你没关系。”
他的视线掠过她的工作牌,照片用Hello Kitty的贴纸挡了起来,她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职位那一栏写着:“机动组组长”。
他再看向她参差不齐的刘海,蓝紫色渐变的大波浪,笑着摇了摇头:“你一直是一个矛盾的人。”
池泳儿牙尖嘴利地回复:“别说得你很了解我一样,你还比我小三岁呢。”
看他笑吟吟地睨着她,她又嘴硬着补充了一句:“小孩子不要随便揣测大人的心思。”
他纤长的手指翻开快餐盒的塑料盖,问道:“音乐节今天晚上就要结束了,你躲了我两天?”
她当然不承认:“我和你本来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这次是后勤的志愿者临时有事才拜托我来给你送盒饭的。”
好像怕他再问出什么她招架不来的问题,她站起身,小声地丢下一句:“没空和你唧唧歪歪,走了。”
她的余光瞟到他的唇张张合合,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
池泳儿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头重脚轻的感觉才稍微缓解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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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半到九点是弋旌北的演出时间。
超级音乐节有三个舞台,超级舞台,show舞台和新血舞台,新血舞台的演出七点半就结束了,show舞台还有乐队在演出,但是当弋旌北上台试麦的时候人群就如潮水一般地全都拥到了超级舞台前。
池泳儿站得很远。攒动的人群已经遮挡住了台上的弋旌北,她眯着眼看向旁边的转播屏,因为屏幕的缘故,弋旌北整个人都有点泛红,好像要得道升仙一般。
轰隆的声音伴随着呼吸声在耳边作响,她看到他扫视了台下一圈,然后垂下眼睑,微笑着说:“今天在超级音乐节遇到了故人,非常开心……”
她屏住呼吸,想把他接下来的话听得更分明一些。
“我想送给她一首歌……”
好像突然坠入万米深海,耳边嘈杂的声音蓦然静了下来。池泳儿狠狠地皱起眉,盯着旁边的转播屏。
他纤细颀长的手指拨动着吉他弦,似乎已经开始演唱了。
她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你好,问下他现在唱的是哪一首歌”,犹豫了一会儿,又噼里啪啦地删掉。
要是这样问了,别人一定会奇怪为什么聋子都会来听音乐节吧?
池泳儿舔了舔唇钉,将手机塞回口袋,接着朝检票口走去。
她才不想上头条。
毕竟头条还不一定有弋旌北身材好。
二、
池泳儿抱着双臂冷漠地看着拿着两张门票一路小跑到她身边、比小学生春游还开心的弋旌北,在心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这人吃软不吃硬,脾气更是顽固得像磐石,最克她的方法之一就是激将法。
在兰州超级音乐节结束后第二天,她就接到了弋旌北的电话。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清澈又温暖:“泳儿,我下周五要去敦煌月牙泉那边参演杏花音乐节,你会来的吧?”
她屏住呼吸,正思索着怎么狠狠地回绝他,他又带着笑意补充:“你之前说甘肃的音乐节你都会来,不会因为我做什么改变吧?”
池泳儿自然脱口而出:“当然不会。”
他在那头轻笑了一声,像羽毛拂过她的心尖:“他们正好缺个乐迷服务组长,那我就把你的微信推给他们咯?”
她一向被这个比她还小三岁的男孩吃得死死的。她生无可恋地回道:“我知道了。”
更令她猝不及防的是,她本以为只有音乐节那天会见到弋旌北,没想到他却提前两天来到了敦煌,还要她尽地主之谊带他游玩。
她接过他手里的门票,看着票券上的“鸣沙山月牙泉”,又看了看戴着墨镜、嘴角不住上扬的弋旌北,问道:“你来旅游都不做点功课的吗?一会我们爬鸣沙山,你没戴帽子的话,一会沙子会全飞进头发里。”
弋旌北眨了眨眼睛,浅色的嘴唇抿了一下,有些委屈地拉长声音:“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说呢——”
心中莫名涌上的负罪感是怎么回事?池泳儿撇开了视线。
他看向一旁的民俗超市:“要不我现在去买一顶?”
她眯起眼望向超市内黑压压的人群,眉毛微微蹙起来:“人这么多,排队还不知道要排多久。”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不悦,低声说道:“没事,我们进去吧,我没关系的。”
他一双黑亮的眼睛被遮掩在墨镜后面,但是她就是想象的出,那双水盈盈的眼睛注视着她,好似蕴着风月无边,让她每次都忍不住心软。
她无奈地摘下脖子上的围巾,跟他说:“低头。”
他微微弯下腰,一脸懵:“嗯?”
她几乎是泄愤似的把围巾盖在他头上,然后在脖子处扎紧,打了两个结。她像两年前一样随手戳了戳他的酒窝,又触电一样地收回手:“好了。”
他直起身的时候脸有点红,估计是被她的围巾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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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的阳光热烈而纯净,天空一碧如洗,空旷的天地间,唯有连绵的沙山。沙峰起伏,沙垄相衔,沙脊在阳光下如同湖面金色的波纹。
弋旌北弯下腰,用手捧起柔软的细沙:“居然真的是彩色的哎。”他又用另一只手捻起一粒粒的沙子,好像在仔细辨认沙子的颜色。
她忍俊不禁,刚要出声,耳中自己的喘息声却蓦然放大,如同雷声轰鸣一般。
哦嚯,完蛋。
她微微弯下腰,想要缓解不适的感觉,却听弋旌北在一旁开口:“泳儿,你听到沙山的声音了吗?”
狂风翻涌时,沙山会发出巨大的响声,清风吹拂时,又会发出管弦清音,故而得名“鸣沙山”。而晴朗天气下,即使风停沙静,也有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不绝,即敦煌八景之一:“沙岭晴鸣。”
微风拂面,料想应该唤起沙声于耳边喁喁,但她连听清弋旌北的声音都很困难。
她勉强地笑了笑:“很有趣,对吧?”
他有些感慨:“天地奇响,自然妙音,经过这样的熏陶,怪不得你音乐天赋那么高。”
她却好像猫被踩到了尾巴,毫不留情地拆台:“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弋旌北:“……”
到了鸣沙山下的时候,游人可以选择骑骆驼登沙抑或是徒步登沙。弋旌北正要走向出租鞋套的地方,却被池泳儿拉住:“我们骑骆驼。”
他愣了一下:“你以前不是不爱乘交通工具,能走则走的吗?”
他还记得前几年在湿地公园开音乐会,她带着一百多个志愿者,硬是说生命在于运动,不坐小巴,而是带着志愿者们走了半个小时到了山腰的湿地公园,导致音乐节结束后志愿者们都对这个魔鬼领队心有余悸,都不敢等散场要乐手签名,连忙三五成群地坐小巴离开了。
池泳儿走到骆驼身边,摸了摸骆驼粗糙的毛发,上面还沾着细细的沙粒。她有些嫉妒地注视着骆驼的长睫,随意地搪塞:“人老了嘛……”
其实是她现在的状态完全没办法爬山。
鸣沙山细沙流涌,登山时走一步退半步,手脚并用才上得去。而这样大的运动量势必会加重她的呼吸声,反映在她的耳内便成了轰隆的雷鸣。
倘若运气再差一点,她可能一点弋旌北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她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曜日高悬,这一天还很漫长呢。
弋旌北在一旁低声说:“我还想着徒步登山的话,你能多陪我一会儿……”
她没听清,转过头:“什么?”
他抿着唇摇了摇头,抽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旁边的老板,白皙的脸颊微微鼓起来,好像在跟她赌气一样。
池泳儿仰头望天,心底又忍不住哀叹。
年纪小就是好啊,可以肆无忌惮地装可爱。
三、
离开月牙泉景区的时候已临近傍晚。
曛日微斜,浅金色的余晖打在弋旌北的脸颊上,仿佛有细小而柔软的绒毛在微风中轻动。
池泳儿看向他:“你助理过来接你吗?”
他才不想让助理破坏他和她珍贵的二人世界。他摇了摇头:“他在市区等我。”他把墨镜摘下来,湿漉漉的眼眸望着她,“你会送我过去的吧?”
他真的是深谙对付她的各种技巧。
她有些无可奈何:“你把墨镜摘下来,也不怕别人认出来——”她又看他裹紧了头上印着骷髅头的荧光色围巾,忍不住笑出了声。
任谁也想不到,当今红透半边天、被业内人士称为新一代流行乐扛把子、粉丝评价是干净不做作的弋旌北居然会在人来人往的景区用这样的围巾裹着头吧。
他怔了一下,笑容也爬上了白皙的脸颊,眼睛笑得微微弯起来,颊边浮现起一对甜甜的酒窝:“这次重逢后,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笑。”
她看向他,落日余晖笼罩着他,温暖而朦胧。
他轻声说:“能让你开心,真的太好了。”
她慌乱地转开头,结结巴巴地说:“车、车来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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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刚下了车,弋旌北的助理小禾就从酒店旋转门里冲了出来,一副濒临崩溃的样子:“大哥,你现在有多红你不知道吗,就自己一声不吭地订了机票甩下我们先跑来敦煌?”
弋旌北还没开口,小禾就看到了旁边的池泳儿,崩溃的表情蓦然变成了惊悚:“泳儿姐?”
看来小禾还记得她在职时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现在似乎风水轮流转了。她尴尬地招了招手:“嗨,bro?”
小禾并没有被逗笑,欲哭无泪地说:“泳儿姐,你就算离职了,也不能放任旌北胡闹啊。”
那能怎么办,她天生被弋旌北克,何况他现在扮猪吃老虎的功力修炼得更是炉火纯青。
池泳儿状若自然地转移话题:“好了,你快带他去开房吧,明天还要彩排呢。”
小禾无奈地扶额,泳儿姐的措辞依旧像以前一样放荡不羁啊……
这时弋旌北摸了摸口袋,一脸无辜地看向小禾:“哎呀,我身份证不见了。”
小禾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表情都有些扭曲:“没身份证怎么住酒店?你再好好找找啊!”
弋旌北把口袋翻出来,言辞恳切:“真的没有。”
小禾感觉头都快炸了,忍无可忍地闭上眼:“那你说现在怎么办?你住酒店还挑得要死,五星级以下考虑都不考虑,难道让你住泳儿姐家吗?你是这么随便的人吗?”
池泳儿刚想说他不随便,她更不随便,弋旌北就开口了。
“我就是这么随便啊。”
她惊愕地转头,他冲她眨眨眼睛,眸中似乎有熠熠星光闪烁:“你不忍心让我流落街头的吧?”
她已经数不清今天在心底叹了多少次气,无语凝噎一会儿,也只能妥协:“小禾,你明天再来我家接他吧。”
四、
两人下了小禾的车,池泳儿停步于黑黝黝的巷口,刚拿出手机想开手电筒,就看见手机上跳出“电量不足,无法开启”的提示。
她转过头,看向弋旌北:“开个手电筒。”
弋旌北毫不犹豫地回复:“手机没电了。”
她看了看黑漆漆的巷子,贝齿咬着下唇,蹙起了眉。
偏偏弋旌北突然开口:“你怕黑吗?”
她吓了一跳,像炸毛的猫一样瞪了他一眼:“我只是担心你小脑不发达会被绊倒,快走吧。”
他没吭声,黑亮的眼眸望着她,好像在等她先走。
她厚着脸皮退后一步:“你在前面探路。”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走在了前面。
他瘦削优美的肩线慢慢融入黑暗,光线昏暗时,他的声音便更加清晰起来:“没事,我陪你说话,你就不怕了。”
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烫起来。
他在前面说道:“我去年被邀请去奥地利了,没想到他们居然会邀请华人。站在金色大厅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她说:“什么?”
“我想啊,拥有这种殊荣的时刻,你在台下就好了。”
她不说话了。
他却停下了脚步,她差点一头撞在他怀里。
月色打在他白皙的脸颊上,他微笑着,朝她伸出手,像是邀请:“我在那里学了外国的礼仪,给你示范一下好吗?”
她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和在月光下泛着莹白的掌心,有点愣。
外国的礼仪?吻手礼吗?
“你害怕我吗?”
在激将法上跌倒了无数次还不长记性的池泳儿立刻把手放在了他手心里。
不就是吻手礼吗?亲吻手背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
月色划过弋旌北清秀的面庞,他握紧了她的手,放在身侧,接着转过身:“走吧。”
他的掌心柔软而滚烫,将她的手妥帖包裹,池泳儿感觉心几乎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她没有开口再问。
或许是夜风有些微凉,或许是小巷过于黑暗,或许只是——
今晚月色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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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旌北一脸萎靡地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池泳儿看了一眼挂钟,凌晨2:25。
在两个小时前,她非要让他睡卧室而他睡沙发,因为他明天还要彩排,休息的好坏会直接影响他演出的质量。
弋旌北拒绝几次,徒劳无功,也只能鼓着脸去了卧室。
他认识她近五年,自然清楚她在哪些事上是坚如磐石不可动摇的。
比如把他的工作放在第一位。
也仅仅是他的工作。
他苦着脸看向她:“泳儿,你屋檐上挂的那些铃铛,真的太吵了,我完全睡不着……你平时是怎么睡着的?”
她失眠,还在沙发上玩手机,闻言便站起来:“我给你摘下来吧。”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你为什么在窗户外面挂铃铛啊?风一吹就响个不停,一晚上都没有安静的时候,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她拿过矮凳,踩在上面,然后打开窗户,探出身子去摘那些铃铎:“你知道莫高窟吗?莫高窟有座倚崖高楼,叫做‘九层楼’,檐角都挂着铃铎,叫做‘铁马’,风吹铃动,如泣如诉,不舍昼夜。”
她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悠悠驼铃,叮当铁马,玉碎箜篌,就是她幼时触及音乐的第一面。
对音乐的热爱由耳边的声音刻入魂魄,她在后来投身音乐,走南闯北,在无数场音乐节的台前幕后激动着、热爱着,奉献着。
然而命运总在人不经意间敲下当头一棒。她在六年前患上了咽鼓管开放症,本来在正常时处于关闭的咽鼓管开始偶尔处于非正常的开放状态,以致于她自己的声音通过咽鼓管直接传入中耳,被放大无数倍,连平常的呼吸都如同雷鸣,严重时,甚至会变成传导性耳聋,连他人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听不到。
从一开始的偶尔,慢慢变为频繁,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还在负隅抵抗,倔强地不肯宣布她和音乐缘分将尽。
弋旌北那时失望的面孔仍历历在目,他看着她时,眼中的星光都熄灭了。
他说:“池泳儿,要是那年海选,你没有看中我该多好啊。”
时光回转,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压抑眼中的泪意。手指已经摘下了铃铎,她从矮凳上跳了下来。
弋旌北还在好奇地询问:“铁马?有什么联系吗?”
心底的委屈蓦然疯狂地生长,有些话就那样推挤到了她的嗓子眼,让她不吐不快。
她猛然回过头看他,眼瞳亮得惊人:“因为我快聋了啊!所以我要挂上这些铃铛,在噩梦惊醒的时候确认自己现在还听不听到声音啊!”
铁马日夜不停地碰撞着,叮当作响,像是难以止息的恸哭,听起来却抒情而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