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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那只将我拉出水面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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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只关注到他腰间的立体机动装置,便下意识觉得是士兵,现在一看这名士兵似乎过于年轻了,而且没有穿着兵服,充其量只是装备了武器的青年。
这样年轻,却有勇气拿起刀战斗,还将她从巨人手中救下。妇女感激地道谢,还没等对方回应,背后突然撞来一团温热,紧接着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妈妈!”
“本?你怎么回来了?!”妇女惊讶地转过身,看到本该离去的孩子正紧紧搂着自己。妇女急忙检查他身上是否有伤势,直到确认孩子安然无恙,才松下一口气。
“我不想玩游戏,也不要奖励,我只想陪着妈妈。”男孩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袖,那双懵懂无知的眼中染上一层恐惧和依赖,即便年幼,他也迷迷糊糊感觉到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发觉孩子因恐惧微微颤抖的身体,妇女顿时心中愧疚,连忙抱紧了孩子温声安慰。与此同时感到一阵后怕,若是没有那位年轻士兵相救,今天母子俩都得葬身于巨人口中。
另一边来桑看着他们母子相拥,心中即是宽慰又是焦急,暗自担忧自己那至今不见踪影的父母。来桑刚要催促他们,后方突然传来动静,扭头一看,又是一个巨人朝这里靠近,那双空洞渗人的眼睛明显锁定在他们身上。
“麻烦接踵而至。”来桑不耐地啧了声,回头冲那对母子喊:“赶紧离开,去河道乘船进内地!”
说完,来桑自己却摆出了备战姿态,神情凝重地与巨人对峙——他本可以自己逃走,却考虑到妇女带着小孩很难逃脱,便决定留下来对抗巨人,帮助他们拖延时间。
妇女瞬间明白了来桑的用意,让这样的年轻人直面巨人,她感到于心不忍,但同时心里清楚自己没有力量保护任何人,要想确保她的孩子安然无恙,就不得不依靠这名年轻的士兵。
“谢谢你,请你一定要活下来。”妇女真挚地道谢,那双望着来桑的眼睛里,既有生还者的感激,还掺杂了年长者的愧疚,但更多的还是对勇敢士兵的敬重,“……你是一名英雄。”
“哈,这英雄可不好当啊。”来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英雄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没由来地笑了,说实话,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舍己为人这种不利己的决定,只是下意识觉得若这样视而不见独自逃跑,父母一定会对他露出失望的表情。
来桑最后看了眼妇女护住孩子离开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不要再和家人走丢了。”
逼近的脚步声将来桑的注意力拉回前方,身躯庞大臃肿的巨人行动迟缓,沉重且具有压迫感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他紧绷的弦上。来桑握紧了手中的刀,脑中飞速分析目前的形势:这个巨人十分笨重,即便是刚从训练兵团出炉的新兵,对付起来难度也不大——前提是他的立体机动装置不会掉链子。
这个装置的破旧程度堪称老古董级别,先前那一下故障就差点葬送掉他半条命,如果可以,来桑不想再拿它去赌自己的命。然而,此时此刻对付巨人最有力的赌注就只有这台时好时坏的老古董了。
来桑抬眼对上已经近在咫尺的巨人,背后是尚未远去的母子,他目光坚定,孤注一掷地扣下扳机。
“扑哧——”
来桑先是朝巨人身旁的屋顶发射固定器,熟悉的、训练过无数次的牵引感带动身体脱离地面、飞升上空,一直升到巨人头顶,来桑计算着高度扣下另一边的扳机,瞄准的正是巨人的后勃颈。
得手了!
绳索牵引他离巨人的要害越来越近,来桑目光锁定触手可及的目标,举起手中的刀刃……
“嗞——”
还没等他庆幸,腰间的立体机动装置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来桑心中一沉,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不可抵抗的力道将他甩向一旁,而手中尽全力伸长的刀刃只堪堪在巨人皮肤上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
“砰!”
“嘶!”根本来不及调整,来桑的身体狠狠砸向一旁的建筑,左腿则撞上一条铁管,顿时骨头深处传来一阵钝痛。身体顺着墙壁滑落在地,那形状向内曲折的左腿一着地,来桑几乎要痛得昏厥过去。
“可恶!”来桑勉强挪动被冲击感撞得麻木的半边身子,左腿则根本动弹不得,稍一用力便是钻心的痛。
来桑撑着墙壁单脚站起身,而巨人受到不痛不痒的攻击只稍一停顿,又再次朝他逼近。即便这个巨人行动迟缓,也不是来桑现在这样的半残废能逃脱的了。
“真不该当这该死的英雄!”来桑开始后悔,没想到他这样的利己主义竟会为了救人而让自己陷入绝境,真是愚蠢!明明将妇女从巨人手中救下的那一刻就该仁至义尽了,偏偏他还要自找麻烦,一而再的帮助那对母子,自私的来桑什么时候变成大圣人了?!
来桑一边懊恼,一边撑着墙壁踉跄地往后退,但巨人沉重又悠然的脚步仍然将他们的距离一点点拉近,来桑无可奈何地感觉到如同猎物被猎人逼到绝境时那种恐慌与绝望的心情。
“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我还有家人,还有朋友,怎么能就这样丢下那群不省心的家伙?!”来桑强行振作起来,他的脊背直冒冷汗,却停下了无意义后退的动作,开始冷静思考对策。
脚步声一步一步如同催命符,来桑寻找着几乎没有生路的生路,心脏因命悬一线的紧张感几乎停止跳动。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办法浮现出来,那原本要静止的心跳因这最后一丝希望重新剧烈跳动起来。
即便成功率极低,风险巨大,如今也只得背水一战了。来桑二话不说卸下腰间的立体机动装置,这个使人类与巨人有一战之力的装置,如今变成了报废的老古董也只会是累赘。
来桑卸下所有装备,尽量减轻身体的重量,只留下手中的两把长刀。他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眼前的巨人,眼中杀意毕现。当猎物的腿被捕兽夹夹断,无法逃脱时,唯一的生路就只有先一步杀掉猎人!
来桑耐心地等待猎人走近,一直到巨人伸手来抓他时,来桑一咬牙关,猛地朝巨人双腿的间隙冲去。每跑一步,受伤的左腿都会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就这短短几步路,来桑的上衣竟全被冷汗打湿了。
来桑避开巨人的手,在它脚后跟处刹住脚步,趁巨人迟钝还没来得及反应,来桑手起刀落,切下了它脚后踝的神经部位。
“轰”
大地一颤,巨人因失去支撑跪倒在地——但高度还是不够,长刀够不着它的后勃颈。于是来桑举起长刀,抡圆了手臂,使尽全身力气掷出去。
“噗嗤——”
是长刀刺穿□□的声音,伴随它一起的还有脊髓断裂的声音。
来桑瞪视着插入巨人脊背的长刀——成败在此一举,如果巨人没能倒下,它受伤的部位很快又会恢复,到时候就真的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倒下,快倒下!
在来桑期盼、孤注一掷的注视下,那庞大的身躯终于缓缓轰然倒地,来桑顿时心下一松。但还没到彻底放松的时候,巨人的伤口处冒着白气,正在渐渐恢复,来桑抓紧时间,拖着重创的左腿一瘸一拐走过去,拔出插入脊髓的长刀,切下了巨人的后勃颈。
“哐当”
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下来,来桑手一软,长刀掉落,经历了二度重创的左腿也终于不堪重负,瘫倒在地。
……明明是担忧父母的安危才一股脑冲出来的,现在反而自身难保了啊……话说左腿好痛,完全动弹不得,不会废了吧?要不以此为要挟,让爸妈离开调查兵团照顾我,然后就可以一家人平平安安的生活了吧?
来桑在脑中胡思乱想,忽然间明亮的天空被阴影笼罩,一只大手捏住他的肩膀,像捏蚂蚁一样把他捏起来。
“什么?!”视野天旋地转,等来桑缓过劲来时,已经对上了巨人的血盆大口。
是太放松警惕了吗?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巨人的靠近!
来桑奋力挣扎,那只抓着他的大手却纹丝不动,以不可抵抗的力道将他移至大嘴上方,手一松,嘴一闭,将人整个吞了下去。
……
身受重伤,手无缚鸡之力,还掉入了巨人口中,这下是真的要命绝于此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保留了全尸。当然,不久后尸体也会变成巨人的大便吧……话说巨人有大便吗?
来桑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竟然还有闲心想这种不知所云的东西,先前那一下估计把脑子也撞坏了吧。
来桑轻吸一口气,巨人腹内的空气潮湿沉闷,还有些许血腥味,应该是上一位到此一游的倒霉鬼。四周都是蠕动的内壁,黏糊糊的十分恶心——真是不体面的死法。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来桑还是不敢相信,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无论是超大型巨人的出现,还是城墙被轻而易举的攻陷,抑或是毫无防备下被巨人送入口中……这一切都让人猝不及防。
明明还没有和家人好好相处,明明还没来得及告别,明明还想和家人一起、永远永远的生活下去……真是不甘啊。
“不过幸好,最后当了一次英雄,这样他们就再不能自责生了个碌碌无为的儿子吧……”
来桑闭上眼,或许是之前真的撞伤了脑袋,又或许是太疲惫了,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周围一片昏暗,沉闷,窒息,又无力。
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次失足落水,他不会游泳,在水中拼命挣扎,身体却反而不停下沉。胸膛里的氧气随着时间流逝被渐渐抽干,来桑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视野也开始模糊黯淡……而在世界彻底黯淡下去之前,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
刺眼的光亮,新鲜的空气,来桑听到有人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是那只将他拽出水面的手的主人,但来桑因为呛水止不住咳嗽,无法回应。
水模糊了他的眼睛,来桑使劲眨眼,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是母亲。
小时候来桑一直害怕并讨厌母亲,记得有一次他摔倒在地,趴在地上因疼痛不停抽泣,母亲却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丝毫没有伸手扶起他的意图,甚至还阻止了想帮助他的父亲。从那时起,母亲在来桑心中就是冷漠严厉的代言词,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若哪天出意外夭折了,母亲也只会嫌弃自己生了个无能的儿子。
这种刻板印象,一直持续到来桑看清了那张将他从水中救起的母亲的脸:焦急,慌张,以及他本以为母亲根本不会对他展现的关切。
来桑眨眨眼,想看得更仔细些,却发觉母亲的脸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本该被河水浸湿的秀发沾染的却是鲜红的血水,衣服也由便服变成了印有自由之翼的兵服,唯一和记忆重叠的,只有那张焦急担忧的脸。
来桑怔愣着,下意识去抓那只曾将他拽出水面的手——他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什……?”喉咙里发出短暂的疑问,来桑视线下移,看到的是只剩半截的衣袖,以及同衣袖一起消失的手臂。
那半截手臂,截面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只一小会儿,地上就已汇聚了一滩蜿蜒血河。
那触目惊心的红终于惊醒了来桑,他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小时候,自己也没有溺水……是他落入了巨人口中,而母亲为了救他,失去了一条手臂。
“……为什么?”来桑不可置信,挣扎着起身,但起到一半,受伤的左腿再次唤醒了麻木的痛觉,他一个踉跄,又跌坐了回去。
“你的腿怎么回事?”母亲皱眉,语气一如既往的严厉,但她因失血过多而发白的嘴唇显得虚弱。
来桑罔若未闻,不敢相信地盯着那还在不停滴血的断臂,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来桑!”母亲用仅剩的一只手抓住来桑肩膀,厉声喝道。
来桑抬起头来,表情茫然无措。
“……能站起来吗?”母亲舒缓了语调。
来桑试着挪动,瞬间一股无法忍受的剧痛铺天盖地袭来,吞没了他的意志。来桑咬牙试了好几次,痛出一身虚汗,左腿却依旧纹丝不动,最后无奈地回答:“完全动不了。”
母亲狠狠皱了下眉,唇色愈发苍白,但下一秒她却咧嘴笑了,戏谑道:“一个断手一个瘸腿,我们母子俩可真有默契。”
母亲收回按在来桑肩上的手,缓缓站起身,起身的过程中,她的身形摇晃了下,但很快又站得笔直。
“对不起,来桑。我总是训斥你差劲,但其实差劲的是我自己,从来没有好好陪伴你,还总对你恶语相向,甚至我一生都在与巨人战斗,现在却没能力从巨人手中保护自己的儿子……”母亲低头看着来桑,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愧疚与悲哀,“现在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让我为你多争取一些时间吧。”
说完,母亲一只手提刀转身,面对源源不断朝这里靠近的巨人,似乎下定了决心,一步步朝前走去。她走到屋檐处,在扣动扳机的前一秒,腿上传来一股抗力,低头一看,是来桑趴在地上抓住了她——来桑无法起身,只能用双手一点点爬过来。
“……妈,我爱你,即便你总是骂我没出息,但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自从那天你救了落水的我后,我一直都知道……”来桑死死抓着母亲的裤腿,他努力抬起头,去看母亲阴影中晦暗不清的脸,哀求道:“所以不要走,妈,不要离开我……”
母亲却没有回答,沉默了许久,在巨人的逼近下,她蹲下身,缓慢又坚定地挷开来桑的手,“来桑,是妈妈对不起你,我失血过多,已经撑不下去了,身为调查兵团应该有更英勇的死法。”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来桑扒住屋檐,伸手拼命去够,却再无法挽留。
那个失去了一条手臂、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坠落的身影冲入了巨人之中,即便只有一只手,这位训练有素的调查兵团斩杀巨人的动作依旧干净利落。
这是来桑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原来是这样强大的士兵,而以训练兵团第一的成绩毕业的他竟是如此弱小……如果当初更努力一些,没有天天偷懒,是不是就能改变现在的局势?
这个想法终究是太迟了,来桑无能为力地看着母亲挥刀的动作越来越乏力,而包围她的巨人越来越多……一个动作明显比其他巨人敏捷的奇行种抓住了精疲力竭的母亲,经验丰富的她自知无法挣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那个面带诡异笑容的长脸巨人掷出长刀。
然而,这个奇行种竟然颇有灵性地一偏脑袋,躲开了长刀,那诡异的笑容仿佛在嘲笑她的无能。巨人提起再无反抗之力的母亲,将她脑袋送入口中,嘴一合,白森森的牙齿一并……
“啊……”来桑说不出话,他看着无头尸体喷涌而出的鲜血,只能发出无意义的语气词。他闭上眼低下头,死死扣住屋檐边缘,指甲因用力过度渗出点点血滴。
来桑感觉胸膛似乎有一股炽烈的情绪在灼烧,身体从内到外都跟点燃了一般,却得不到宣泄。他大口喘气,接着低声嘶吼,最后无法忍受般声嘶力竭地宣泄:“啊啊啊——!!!”
……
西博赶到时,看到的是趴在屋檐边缘一身狼狈的来桑,他左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曲折,浑身黏糊糊沾满了不知名的液体,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如果不是他抬起的脑袋,西博当即就要冲上前去探鼻息了。
“来桑,终于找到你了!我刚刚听到喊声,你没事……”西博上前去扶来桑,但看到他的表情时,西博的声音瞬间卡住了。
愤怒、不甘、懊恼、悲哀……西博从未在来桑脸上看到如此激烈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他一瞬不瞬地瞪着前方某处,几乎目眦欲裂。
西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一个长脸巨人手里捏着一个无头的身体,那个尸体身着调查兵团的兵服,并且身形十分眼熟。
“那、那是……阿姨?”来桑的父母对西博十分照顾,他很快便认出了那个无头尸体的身份,“可恶!该死的巨人,我要杀了它为阿姨报仇!”
西博提刀就要冲过去,来桑却在这时拉住了他,“……不,我们赶紧离开。”
“什么?难道就这样放过它!”西博不可置信道。
来桑此时冷静了下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理性得可怕,“它不是一般的巨人,是一个奇行种,而且现在情况不利,我的腿完全动不了,你要是冲上去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但是现在放过它,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西博对巨人痛恶至极,仍然不甘,“就算是死,我也要拉它陪葬!”
“西博!”来桑怒喝,他何尝不恨,那可是他的母亲,他的复仇之心只会比西博更强烈。但来桑清楚地知道现在不可以,他必须按耐,必须将所有悲愤不甘吞进肚子里忍受,他看着西博认真道:“我们要活下去,我,和你,都要活下去!”
“……我、我明白了。”西博被来桑眼中的执着震慑住,终于平静下来,他上前扶起来桑,操纵从训练兵团拿到的立体机动装置离开这里。
离开前,来桑回头,盯着那个杀害他母亲奇行种,将它的脸牢牢印刻在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