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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祭窑童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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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正家的儿子死了,被狼吃了。
他家里的下人发觉少爷不在,提了灯笼出去找,找了许久,终于在村西的老槐树下找到被啃得不成样子的赵宗耀。
四五条狼围在他旁边,人来了一齐抬起绿油油的眼睛和滴沥着血腥的嘴。
几个家丁妈呀一声,转身就跑。
沈娇靥洗干净陶釜,收回用穿着自己衣服的草人,赶在天明前翻回了家里。
几天前这幅身躯因为惊吓而发了高烧,她这么一折腾,又昏昏沉沉地烧起来。
她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一个没有底的羽毛筐里,一直在向下飘呀,沉呀。
前世的事情像是雾气一样缓慢地升起来,变成闪烁着细微光芒的碎点,笼罩住她。
沈娇靥看到自己沿着山路逃出来时身上被荆棘划出的血口,看到和狗抢下的半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乞丐尚且能讨到食物,她去叩门求助得到的只有一盆脏水。
“小小年纪一个女娃脸烂成这样,身上一定是有什么脏病。”门里的妇人捂着口鼻,门边的黄犬在狂吠。
雾气飘呀飘呀,忽然变得清凉,变得翠绿,变成篱笆上缠绕的扁豆藤,开出一朵朵蝴蝶样的花。
一个温润清隽的身影就坐在这渐渐萌发出的绿色里,温柔地向她伸出手来。
“多谢姑娘相救。”他说,那雅正的声音像是在竹中淙淙而过的泉水。
那双颀长的,温润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不知何时泪水已经从她的眼角坠落下去。
“柏郎?”她伸手去抓近在咫尺的手,它却在她的指缝间消散了。
梦的雾气被撕裂,沈娇靥被一阵叫骂声惊醒。
“你让开!让那个小妖孽出来!就是她害死了我儿子!我早就知道你们母女两个没一个是好东西……你装什么贞娘子呀,一个妇人日夜不思生产,脸倒是洗的白白净净,衣服也洗得白白净净,怀的那些妖心思谁不知道?”
她扶着额头坐起来,仍旧有些头重脚轻,这尖锐的声音实在熟悉,是里正家里的大娘子。
这乡中她有名地爱搬弄口舌,性子又凶悍,她那个好儿闯出什么祸事来,在她嘴里转一转脏水就喷到了别人身上。
在越来越高的叫骂里她能听到母亲带着哽咽的低低辩解。沈娇靥淡淡笑了笑,披上衣服出了房门。
门前里正家的大娘子正叉着腰对她家的柴门唾沫横飞,看到沈娇靥蹒跚地走出来愣了一愣。
这女孩脸色苍白,两颊上浮着一团病态的晕红,看人的眼神娇怯又让人怜惜。她像是头小鹿一样依偎在曲氏身边,仰头看着来人。
“呸,小狐媚胚子,装那副样子给谁看呢。”大娘子回过头来朝地上啐了一口,“你害死我儿,给我儿偿命!”
已经有不少乡人驻足,沈娇靥的睫毛翕动着,露出一个迷茫表情:“赵家婶娘,娇娇没有害人呀。娇娇这几天受了冻,怎么睡也睡不醒……”
“啐!你还说不是你?不是你,我儿怎么可能大半夜的跑出村里去。一定是你这个狐鬼托生的使了什么妖法……好哇,你下生就克死你老子还不算,勾引我儿不成居然还害死他,来人,来人呀,这个小妖精就应该绑起来拿柴火烧了!”
曲氏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她是小意温柔的性子,和人讲道理都抬不高声音。
听到对方侮辱亡夫和唯一的女儿,她想开口说理,却无从说起。
就在这时,她手边的那孩子轻轻哼笑起来。
沈娇靥笑的声音很轻,淹没在骂街声中,她低下头去,鸦羽一样的额发遮住了眼睛,再抬头又是那副温顺可怜的样子。
她抬起头,捂住嘴巴断断续续咳了几声,然后望向那大娘子。
“可不能这么说呀,婶娘,”女孩的声音软糯里带着股清凌凌的劲,“你要是这么说,里长就做不得里长了。”
“村里如果有妖孽,是掌村的人失德,婶娘你说我是妖孽,还是下生活到了这么大的妖孽,那岂不是……”她眼波一转,怯怯地在围观的人身上转了一圈,仿佛是得到了勇气才继续说,“岂不是里长失德?乡中有能有贤者皆可做里长,若是原先的里长有什么不是,那这个位置,就做不得了呀。”
那大娘子气得抄起手边什么就要打她,沈娇靥呜咽一声,扑进母亲怀里,余光却毫无温度地觑着周遭。
果然,她刚刚的话激起了议论来,一乡之中小吏大过天,这样的位置总是块诱人的肥肉。
她不说则罢,一说就像是一盆子血腥泼在了蝇虫之中,嗡地激起来一片黑云。
这是第一次她们母女被欺凌时周遭人有这么大反应,平日里他们只是看着——为什么偏偏欺负你家呢?
男人们的眼光在曲氏身上拉拉扯扯,女人们在心里啐她一定是勾引自家男人,不然为什么自家好好的汉子总是看她?
可现在所有事都不重要了,他们突然被这个小姑娘点醒,呀,原来里长不是天经地义做里长的呀。
他做得,我们也做得吧?
这么大个女孩儿是妖孽的可能是不大,但他们一家子欺男霸女的,似乎也不是找不出瑕疵?
在这样的目光中大娘子也没来由怵了一下,骂骂咧咧地退后了。
沈娇靥垂下眼睛,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把脸颊埋进母亲臂弯里。
这是个贪婪的村子。
停灵停了几日,赵家那儿子终于紧赶慢赶被缝出了个人样。
外面吹吹打打地送殡,除去抬棺的打幡的做法事的,还来了个穿黄帔戴平冠的道士。
他是起棺那天进的村,一只拂尘飘飘悠悠地搭在胳膊上,很像是黄鼬摇摇晃晃的大尾巴。
这人榻肩,挺肚子,头往前伸,总显得好像是在窥伺什么一样。
他不去灵堂,不见棺,只是手拿着个罗盘在村子里游荡。
走到沈娇靥门前时他那罗盘的手一转,嗯咳一声,另一只手就捋上了翘起的那几根黄须。
“了不得呀,了不得,贫道自终南山下,御剑而来,远远就看见——这村中有异彩弥漫呀。此家定有一小女,命格非凡。”
赵家的大娘子原本是跟着这道士四处选吉位送殡,见他在这里停下,一股无名火又从喉咙里烧到天灵盖。
“对!”她指着大门嚷嚷起来,“到账,就是这家,一家子狐狸精,那小东西是个妖孽呢,您收了她,收了她让她现原形!”
那道士笑而不语,上前敲了敲门,曲氏开门一脸茫然地看着屋外人,直到他一抖袖子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
“请这位施主家的小女郎,出来一见吧?”
这不是沈娇靥第一次见这个道士。
前世他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村子里,只是没有第一时间跑到门上来找她。
那时她被几个人拉牲口一样拉到村子中正中心的空地上,这个道士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一点,然后对着身后的里正点点头:“正是此女,祭窑允吉,霓光降窑,可生七彩。”
那时她还没明白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阿娘就哭着冲了上来要和他们拼命。几个家丁架起来她拖走,只留下沈娇靥一人被换了新衣,预备去做祭品。
如今再见他,这人还是獐头鼠目,目露淫邪,一身黄皮让人讨厌得很。
“哎呀,哎呀,”他伸出手来要抓沈娇靥的手,沈娇靥装作害怕躲开。
道士点点头,朗声对身后的众人说:“这不是凡人呀,这位小女郎是玄女坐下炼石仙童转生,贫道所观,大概今年已然一十三岁了。”
乡人们不解,纷纷附和。
“这炼石仙童原本是跟从女娲,炼七彩补天石的童子,后归于玄女坐下,不甘寂寞,方逃来人间。因缘之中冥冥有前定。为何贫道知她是一十三岁?因天上十二日一查仙籍,在地上正好是十二年。”
他一手掐诀,不知道掐了些什么东西:“如今天上已知仙童走失,故而此地今年应当是异像频生。听闻贵地制瓷为业,敢问是否流年不利?”
正是!有人立刻作答,今年开窑炸了好几窑,几乎要抵不起税了。
道士一笑,拿起拂尘指向沈娇靥:“仙童归位,祸乱乃止。以窑火作莲,即刻渡仙童回归天界,所余肉身则化作七彩石,可令白瓷进窑而生万彩。”
和前世殊途同归。
前世这个道士甚至没编什么炼石童子的噱头,只是说此方窑神看上了沈娇靥,要她祭窑可出窑变,另保来年烧窑顺利。
今生他这一通花言巧语,却不知道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沈娇靥伸手,轻轻点了点道士的衣袖:“道长附耳来。”
那道士编了好大一通瞎话,正等着眼前这家子的反应,没想到这女孩却丝毫不乱,还笑嘻嘻地要他附耳。
沈娇靥踮起脚尖,在那道士耳边轻声:“你——”
“——想烧玄女坐下的童子,真不怕天打雷劈么?”
道士还未反应过来,她突然直起身后退两步,朗声对着大家喊道:“大家都听到这位道长说了什么,事关村庄,兹事体大,我们就请里正来拿拿主意吧!”
围观的村民轰然,这小女儿是疯了不成?
谁都知道里正和她家结了仇怨,这事关生死的事情她居然说要让里正做主?
也有人嘀嘀咕咕:“从几天前这沈家女儿发了一次高烧之后,我看她看人的眼神就有些变了,说话也与以往大不相同,别再真是天上的什么神仙吧?我听说是有童子会下生为人,十几岁就想起自己是谁的……她要是神仙……”
所有人犹犹豫豫,眼神在道士和沈娇靥之间犹疑。沈娇靥扬起脸颊,在母亲担忧的目光中,坚定地向着里正门前的空地走去。
这一次,谁挖的坑,她要让谁自己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