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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世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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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天,上青村。
满地的雪已经被踩实了,显出脏污相来。天和地都是青灰色,只有远处的窑口烧得通红通红,连周围的雪都融成了泥水。
全村的人出来了大半,围着瓷窑伸头探脑,仿佛是要有个新娘子要在此时出嫁。
不多时两个汉子架着一个年轻女子,一路拖拖拉拉地从村中走了出来。
她身上真穿着新娘子一样的红衣,只是风一吹它就发出簌簌的声响——竟然是件描龙画凤的纸衣服。
围观的众人一见她的脸,顿时爆发出了阵马蜂样嗡嗡的议论声。
“能行吗?这不知道从哪买来的疯姑子,脸怎地烂成这样。”
“身段倒是窈窕……嘿嘿……”
“祭窑可马虎不得,当年沈家那个贼丫头不知怎地从窑里跑了出去,只能把她娘填了窑,哎呀,那婆娘嚎了半柱香才没声,好歹最后是烧出了窑变瓷来。”
沈娇靥口中戴着牛马用的辔头,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不断顺着那半边烧伤的脸颊滚落下来。他们说的是她的阿母!
当年阿父早逝,阿母拉扯着她一个人在村中寡居,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上青村里正找了个神棍算出沈娇靥被窑神选中,只要祭窑就能烧出窑变瓷,还能保来年烧窑平安。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窑变瓷只要一枚就能顶整乡半年的赋税。
那年烧窑不顺,开窑炸了好多次,村里人居然就真信了那神棍的鬼话,把她捆了塞进窑里。
她人小,拼了命终于从窑口到通风口那一点小空里钻出去。只是半张脸被烧毁了,像是剥了皮一样。
她没想到,居然是阿母替了她,被群人送进火窑里烧成了一地青灰!
兜兜转转,多年后的如今她又被送回了上青村,好像树叶儿在水里转来转去,怎么也逃不出去。
可是阿母有什么错,她又有什么错呢?记忆里的阿母一张有些苍白的温柔面孔,对谁都是软和和笑微微的。
就算村里的女人们在她背后嚼舌头,说她是个放荡蹄子,丧门星,克死了男人,她也不曾说过什么。
唯一一次动怒是里正家那个十几岁,长得像是石磨盘一样的儿子要欺负自己,那次阿母拿起了门拴,红着眼睛把他拍在地上。
那之后没两天,她被选中祭窑的消息就传来了。
“开窑点火咯,送娘子——”
窑口被移开,架着沈娇靥的二人伸手一推,那纤细的身影就像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雀儿,飘飘荡荡地坠进了火里。
……
大雪落下来了。
原野尽白,屋宇尽白,仿佛天上的芬陀利华纷纷而坠,又像地上的白蝶翩翩而起。
吱呀。一扇门被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出门来,在雪地里踉跄几步,噗地一声倒了下去。
几只刨食的麻雀被惊动了,啁啾着飞上光秃秃的树枝,歪头看着这个愣愣地栽在雪地里的玉娃娃。
沈娇靥躺在冰冷的雪地里,直到脸颊和指尖都传来隐隐的刺痛才回过神来。
她抬起手来,视野里的那只手小小的,五指像是玉勺一样轮廓精致。
她又慢慢地把手放回脸上,摸到的不是凹凸不平的疤痕,而是光洁的肌肤。
这是她十三岁时的脸呀!
她慢慢地坐起来,看着自己身上朴素的衣服,又抬头看向四周茫茫落素的白色,挣扎着站了起来。
皮肤上好像还残留着火焰灼烧的痛苦,又被羽毛一样的落雪轻柔地抚平,她茫然地站在雪中,仍旧有些头重脚轻,身子一歪,突然坠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娇娇?娇娇,你不要吓唬阿娘啊?”
熟悉的皂角味笼罩住鼻腔,一股酸意直冲眼眶,沈娇靥意识到抱着自己的正是阿母呀。
从十三岁到二十岁,七年未见,原是早已生死相隔化作飞灰的阿母,现在正紧紧地拥抱着她。她呜咽一声把脸颊埋在母亲的肩膀上,抽噎着哭了起来。
曲氏织完了半匹布,去灶上给女儿打了一碗鸡蛋水,端到卧房才发现发着高烧的女儿不知何时翻窗跑了出去。
她看着雪地里失了魂魄一样脸色苍白的雪娃娃,刺痛和酸涩像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母亲的心。
“是阿娘没用,是阿娘没护住娇娇。你怪阿娘吧,是阿娘不好……”她颤抖着把女儿包在怀里,紧紧地护住她的发丝。
如果不是自己没能保护好女儿,如果不是自己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只能在这村子里敛目低眉地看人脸色,女儿怎么会差点被人欺负?可是,可是……
曲氏感到一双小手轻轻擦了擦她的泪痕,沈娇靥已经止住了哭泣,用双手捧住阿母的脸颊。
那一双浅琥珀色的杏眼里满是澄澈的坚定和认真。
“阿娘不哭。”她说。
“有娇娇在,以后没人能欺负阿娘了。”
这是她收到祭窑消息的三天前,里正赵得禄的儿子赵宗耀在一日前想把她拖到村后的荒坡上。
要不是她挣扎得厉害惊动了旁人,他一定就得手了。
阿母用门栓打得赵天保脸肿了几日,他爹就是为了这事记恨上她们。
跑是来不及跑了,天寒地冻,纵使她们能跑出村子,又能到哪里去呢?
沈娇靥伸出小手,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在她掌心里,被她轻轻握住。
——可是再世为人,她不想再一次任人宰割了。爱她的阿娘,她要护住。
送她去地狱的人,她要加倍奉还。
晌午后,沈娇靥在院子里用破瓷碗扣了几只麻雀,拧断脖子之后用一支树枝一根棉线穿了起来。
她拎着这一串滴滴答答挂着血珠的麻雀,抱着一个陶釜,悄悄地来到了里正的院外。
一条纯黑的,不带一丝杂毛的狗正趴在院外小憩,这是赵宗耀最喜欢的一条狗,也是他作威作福的帮凶。
狗的眼睛鲜红鲜红,村里有人说,只有吃了死孩子的狗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沈娇靥躲在靠墙的树上,用一根长树枝挑掉系狗的绳子,然后把穿着麻雀的“鱼竿”抛了出去。
那条狗嗅到血腥的味道睁开眼睛,正要咬麻雀,她手腕一提就把死麻雀拽离了狗的眼前。
黑狗嗅到血腥,斗性被挑起来,追着那串飘飘悠悠,散发诱人血腥的麻雀跑了出来。
麻雀在它鼻尖晃啊晃啊,仿佛下一秒就能够咬到——
下一秒,黑狗的脖子骤然被套上绳索。
沈娇靥拉住吊索的一头,把黑狗吊上树,它想咆哮,想咬,那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小姑娘。
而沈娇靥还是笑微微的,她记得阿母的腿上有一处牙印,就是这个畜生留下的。
“不要怕,我很快送你主人去陪你。”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平静地说。
她吊了一会黑狗,确定它死透之后把它拖到后坡上,割开它的喉咙和肚皮,把血和内脏盛在陶釜里。
做完这一切她埋了黑狗,去洗干净手和脸,换了一件过节时的新衫子,守在院子边的角落里。
约莫一个时辰,赵宗耀出来了,他平日里就是这个时候会牵着狗在村子里闲逛,看谁家的女儿颜色好轻薄几句,谁家做了肉食也要孝敬他些。
只是这一次门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系犬的绳子耷拉在哪里。
“爷我的黑虎呢?”他怒气冲冲地嘟囔着绕墙转圈,沈娇靥冷不防跑了出来,撞在他身上。
“瞎了你的狗眼……呦,小倡/妇,你还敢出来见你爷爷我……”
看着眼前人目露凶光,沈娇靥像是小鸟儿一样缩起脖子来:“好哥哥,你听娇娇说,娇娇是给你来赔不是的。”
她的声音像是牛乳里融化了酥油,又细腻又柔,听得他心尖发颤:“哟?是吗,你倒是说说,怎么个赔不是呀。”说着那一双爪子就向她脸上摸过去。
沈娇靥嘴角泛起一丝极轻的冷笑,随即又融化成楚楚可怜的样子:“其实娇娇是愿意跟着好哥哥的,但是那天来了人呀,娇娇纵然是愿意,也只能说不愿意了。阿母把娇娇管束得严,娇娇也没有办法……”
一阵呢喃细语说得赵宗耀简直要忘掉自己姓什么:“好妹妹,你的意思是……”
她踮起脚尖:“我知道是离村子五里的老槐树边上,有个避风的破庙,今晚子时我和哥哥……”
“……在那里见面。”
那一丝冷笑又浮现出来,然后慢慢散去了。
夜,老鸱号寒。
赵宗耀早早地一个人溜了出来,他不太知道这老槐树边上是不是真有个庙,他从不到这里来。
前几天隐约村里人说这里似乎有些蹊跷,但他没往心里去。
他远远看见沈娇靥一个人站在树下,一身红红的衫子,腰肢纤细得像是一握柳,顿时目露凶光地扑了上去,一把揽住那个背影。
“好妹妹,等哥哥等急了……”
触手却不是温暖的身躯,而是干硬的稻草,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突然一盆什么东西兜头而下。
它极粘,极烫,散发着浓厚的血腥味。赵宗耀跪地惨叫起来:“贱人!贱蹄子!你敢害我!我杀了你!”
树上的沈娇靥把一盆煮开了的狗血冻子泼了下去,血上她特意加了一层猪油来锁住热气。恶臭的血气冲天而起,那恶少还在地上打着滚。
“沈娇靥!”他骂着,“你扶我起来!我看不见了!你要是敢不听我的,我杀了你阿娘,杀了你!”
听到少女并不回话,他又逐渐转成了哀求:“好妹妹,好娇娇……沈家的小菩萨!你扶我起来,我看不见了,我走不回去呀……本少爷绝不追究你,我,我……我错了,我不应该调戏你!”
“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呀。我,我娶你作正妻,拿披红挂彩的轿子抬你……”
月光照在少女的脸上,白莹莹的,像是一尊玉的小像,她的睫毛轻轻翕动,抿嘴微笑着从树上滑下凑到他跟前,突然抬起一脚踢在他的□□。
赵宗耀杀猪一样嚎叫起来,少女竖起手指在嘴边比了一个嘘。
“不要嚎,不要叫……”她说,“我先走了,你也快跑吧。”
“因为大槐树这边……有闻得到血腥味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