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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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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钟晚和唐棠的故事开始于十一年前。
那年钟晚十八岁。
钟晚并不是嘉城人,她来自西北,而唐棠是土生土长的嘉城姑娘。
十八岁的钟晚远比三十三岁的钟晚更有脾性。
她从初中开始便捧着画板画画,被所有人称呼为怪胎,似乎比街上那些不上学、扛着酒瓶吹流氓哨的少年们问题更加严重。
钟晚也不在意,长辈的念叨充耳不闻,同龄人的挑衅重拳出击,成功把自己推出了中考预备军,推进了中专技校准新生行列。
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钟晚硬着头皮在学校里,把自己送进了高中,但在艺术类大学和艺考巨大的花销前,天赋似乎不值一提。
她有天赋,没有钱,天赋弥补不了巨大的物质基础空缺。
我问她,她不是美大毕业的嘛?
“我大学没有学美术,也不是什么美大毕业,”钟晚听到我的疑惑后,说,“我大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唐棠是艺考生,她是学画画的。”
“她会带着我蹭她的专业课,”钟晚笑了下,“目的是为了减轻大作业的负担。”
高考结束后第二天,钟晚便买了南下的车票,想要打工给自己攒点钱——考上大学了,这笔钱是学费;没考上,这笔钱是生活费。
她本来的目的地不是嘉城。
嘉城是她要转站的地方,说来也是命运作祟,她刚从火车上挤下来,装钱的口袋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钱没了,人也只能留在了这里。
好在她丢的只是钱,身份证之类的证件都还在。
当时的嘉城人口虽然还没有发展旅游业,但人口流失并没有多严重,夏天是属于烧烤啤酒的季节,出力气吃点苦的活而已,她能干,也习惯以此谋生。
那时候找兼职的方式也很质朴——看着那一家店门上贴着招工,便敲门去问,现场敲定工资,合适第二天就上岗。
“君无当时还不是君无,”钟晚喝了一口啤酒,晚风轻轻吹抚着她的头发,似是安慰,“那个时候,君无的名字很霸气,叫唐家烧烤。”
“叔叔和阿姨听到我口音不是嘉城本地人,本来还犹豫要不要用我,她忽然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看到我的时候就笑了,问我是不是来干暑假工的人,叔叔让她少凑热闹,她偏不,从楼梯上下来,直接说让我第二天傍晚来报到就好。”
直到把人送到店门口了,唐棠才想起来问钟晚叫什么。
钟晚说完后,唐棠点了点头,笑容粲然,自我介绍说:“我叫唐棠,汉唐盛世的唐,海棠花的棠。”
提到唐棠的时候,钟晚的神情总是温柔:“大概她当时也是被抓壮丁抓烦了。”
那是钟晚第一次见唐棠,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仿佛剪辑错乱的蒙太奇,但也只是从她的视角来看得出的结论。
那天只是无数平凡日子里的其中之一,平凡普通到这只是钟晚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与幸运斐然。
离开店后,钟晚一个人走着,遇到红灯停下,遇到转弯便转。
直到夜晚降临,她走到了嘉城的步行街上,广播的音乐掺杂着小摊贩的叫卖声,钟晚才恍然——自己现在不在西北的土地上了。
她好像彻底离开了那片土地。
钟晚曾经以为自己会开心,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刻,她有种飘飘然的、不知所措的感觉——
好像第一次吃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仔细咂摸着其中的味道。又因为周围都是吃过巧克力的人,她不敢表现出来惊奇或是欣喜,余光始终瞄着那些人,生怕被人看出她是个外来闯入者。
她站在路边梧桐树的树荫下,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
——她该去哪?
——哦,应该先找一个地方过夜。
但钟晚身上已经没有钱了。
——那去车站睡一晚吧。
想好了去处,钟晚正准备出发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钟晚!”
钟晚回头,唐棠正朝她挥手,手里拿着一个刚开的椰子。
“好巧啊,居然在这儿碰见了。”唐棠自顾自说着,没等钟晚回答,她便笑了下:“嘉城就这么大点儿,值得你逛逛的地方也就这条街了。”
钟晚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为了不丢脸,干脆就保持微笑了。
“诺,”唐棠把自己手里的椰子怼到了她面前,钟晚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一瞬间,两个人都有点尴尬了。
唐棠先反应过来,说:“椰子汁,特地挑的冰镇过的,我没喝,你别嫌弃,这天儿,”唐棠笑了下,“有点太热了,也难为你乐意去我们店里当壮丁。”
钟晚懵懂地接过椰子,又后知后觉还了回去:“我不要。”
唐棠微怔。
钟晚视线飘忽,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好在唐棠有耐心,听完她这一长串话核心思想是“这是你买给自己的,我喝了你喝什么”的说辞后,莞尔接过了椰子,转身去到身后卖西瓜汁的小摊,言笑晏晏地便要来了两根吸管,橙色的。
“这么大一个椰子,我一个人喝,你想撑死我啊?”唐棠插上吸管,怼到了钟晚唇边,“一起喝呗~”
唐棠的眼睛圆圆的,浅棕色的瞳仁在烟火气十足的昏黄光线下亮晶晶、水盈盈,像是摇着尾巴永远热情开朗的小金毛。
钟晚下意识含住了吸管,喝了一口椰汁。
“我其实并不喜欢椰子汁的味道,喝不习惯。”
钟晚坐在我对面,视线始终停在照片上的唐棠身上,一时间,我想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在和我讲话还是在和唐棠说。
“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能习惯。但她喜欢,她问我好不好喝的时候,总是点头的动作快过脑子,总想着有一天要告诉她,但,”钟晚轻笑了下,喃喃说,“没机会了。”
那个年代尚且不流行当地导游,去往远方最流行的方式依然是报旅行团跟大巴车,而唐棠那一晚站在了时代的前沿,带着钟晚在不算大的嘉城里,走街串巷,吃了最正宗的当地小吃,喝了微甜爽口的桂花米酒。
两个人都没有说,唐棠最后把她带回了唐家烧烤的二楼,她的房间;
钟晚没有拒绝,她跟着唐棠。
唐棠是个很好的人,她在白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注意到了这位年少的异乡人被划破的口袋,眼神探视四周总是小心翼翼,仿佛受了伤的小兽,腰杆却始终挺直,这是她维护自尊的唯一方式。
嘉城的夜生活结束的很早,唐棠从一楼的饮品冰柜里拿上来了两听啤酒,两个同龄人自然的开始了夜话。
大多数时候是唐棠一个人在天南海北的说,钟晚默默听着,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实际上,唐棠说的那些她有一半都没有听说过,贸然开口,好像会暴露自己的无知。
她那时太过看重自尊心,稍微一点的不解,对她而言都是对自尊心莫大的伤害。
钟晚悄悄观察着唐棠的房间——不算宽敞,乍一看也算不上多整齐条理,但就像唐棠本人,这个房间很温馨。
床单是鹅黄碎花的,书本被摞成了好几摞,有的在桌子上的衣角,大多数围成圈守卫着米白色的书桌。随身听的耳机线可怜兮兮地垂在桌沿上,影子映在了靠着书架的画板上。
画板的背面,是她画的一只蓝闪蝶,在光下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能真的振翅而飞。
“你,会画画?”钟晚问。
唐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了下,回道:“嗯,我是美术生。”
“不过,我没什么天赋。”唐棠的视线从画板上移开,坦然说,“艺考填鸭式训练的怪物。”
怪物的成果不错,唐棠校考过了央美。
“但她最后选择了本市的综合类211。”
我有些意外,甚至有点不理解:“为什么?”
钟晚垂眸轻笑了下,回道:“她不想走太远,走太远了,回家很麻烦。”
“她当时是这样和我说的。”
“但我能感觉到,这不是真话。”钟晚说。
钟晚从小寄人篱下,受着白眼长大,对于旁人的情绪,尽管不想,但她就是会更敏感。
唐棠并不喜欢画画。
她那时没有多问,只是在心里疑惑,直到录取通知书送来后,钟晚印象中和蔼可亲的唐爸唐妈踹开唐棠的房门,甩给了她一巴掌——画画不是唐棠的理想。
那天,钟晚从外边进货回来,便听到唐爸震天的训斥声,伴着唐妈无可奈何的抽泣。
多么典型的东亚家庭纷争现场。
自以为开明的封建父亲,附属于父亲,夹在父女之间无可奈何的母亲,以及沉默着的,懒得辩解的女儿。
唐棠的沉默让唐爸的怒吼成了一处滑稽戏,他的怒火在这沉默的无视中再次爆发,只是这次,她扬起的手没有落在唐棠脸上,而是落在了钟晚的脸上。
唐妈惊恐地“啊”了声,唐爸也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钟晚会突然出现。
也是这个空隙,唐棠最先反应过来,反握住钟晚的手腕,拽着她跑了出去。
钟晚被她拽着一路奔跑,越过石桥,穿过步行街,赶上了去往城南具名山的公交。
到了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具名山的步行道上,良久,唐棠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钟晚停住,抬头望着她。
唐棠垂着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用了全部的力气跑出来,然后站在她面前。
那一瞬间,钟晚说,她其实很想抱住她。
只是那时年少,太过别扭,她也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住了——为什么呢?
没等她想明白,唐棠已经转过了身。
两个人坐在半山腰的乘凉亭子里,蝉鸣声喧嚣聒噪,唐棠背对着她,靠在椅背上,痴痴地望着山下。
唐棠不喜欢画画,喜欢画画的是唐棠的弟弟。
严格说,是没有来得及出生的弟弟,他背负着唐爸成为艺术家的梦想。
在唐爸的少年时代,他收到了顶级艺术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只是那封录取通知书被他的爸爸藏了起来,代替他走到更远的世界的人,是唐棠的大伯。
至于唐爸为什么没有追究,他只是说了一句“都是一家人”简单带过。
唐棠在稍微懂事的时候,便隐隐意识到,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姐姐。
她也知道,自己会有一个弟弟。
意识到这点后,小唐棠心里的感觉很奇怪,她不愿意承认,但又没有办法骗过自己——她不希望有弟弟,她也不想成为姐姐。
她只想成为唐棠。
后来,唐妈怀孕了,所有人都恭喜她,要成为姐姐了,要有弟弟了。
她的不舒服又加重了一层——为什么一定会是弟弟?
如果一定要成为姐姐,她更愿意成为妹妹的姐姐。
这种想法像是一种反叛——为什么所有大人都觉得成为弟弟的姐姐要恭喜?当她说出想要成为妹妹的姐姐时,却要被大人们正色啧到“不懂事,要说想要弟弟”。
可她不想啊!
或许是她的想法被哪路神仙听到了,弟弟夭折在了在唐妈子宫中的第五个月。
神仙似乎也觉得唐棠的想法太过自私,所以弟弟的离开是因为,天气预告会有瓢泼大雨,小唐棠却还是忘了带伞。
唐爸当时在外地,唐妈在去接小唐棠的路上滑到。
唐棠说,那天唐爸从外地刚回来,知道前因后果后,第一次对她发火。
他对她说,她是个祸害。
早知道养大她会是这个结果,当初就应该生完就把她掐死。
那是唐棠第一次知道,爸爸的温良亲和,妈妈的温柔体贴,是有条件的。
可那年,她也不过八岁。
爸爸在心疼弟弟的离开,她在悔恨自己的粗心——那次小产,唐妈休养了三个月,自此落下了腰疼的毛病。
医生说,唐妈的身体不建议再怀孕。
唐爸从医院回来后,一夜未眠。第二天,他问唐棠,想要学画画吗?
他的眼神太过渴望得到她的点头,又或者因为那天的职责,让唐棠失去了对父亲说“不”的能力,她点了点头。
“我说想学后,我爸皱着的眉头瞬间舒展了,笑的和知道我要有弟弟一样欣喜。”
真正开始学之后,唐棠一天比一天确定,她不喜欢画画。
她不喜欢坐在画室里,对着石膏几何体参禅,她也不喜欢各种各样的罐子,样式各异的大卫头像她也看不出什么美感,彩色染料落在白色的纸上的时候,她也只觉得眼花和吵闹——色彩是有声音的,只是可惜,对她而言,这声音实在算不上悦耳。
钟晚问她,那你喜欢什么。
话音刚落,一只蝴蝶悄然落在了她们脚边的那朵小花上。
唐棠看着那只蝴蝶,喃喃说:“蝴蝶,我挺喜欢蝴蝶的。”
蝴蝶漂亮,招人喜欢。
钟晚眼睫微颤,她想说,她也招人喜欢。
但好听的话似乎总比刺人的话更难说出口,她在心里斟酌、纠结着的空荡,唐棠长舒了一口气,不愿意再继续这个关于理想的话题。
唐棠对画画的抵触一直存在心底深处,她不敢显露一点被唐爸唐妈知道。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他们知道了她想要放弃画画,反应该有多么激烈。
“我不觉得我爸爸是重男轻女,”唐棠淡淡说,“他如果重男轻女,大可以和我妈离婚,把我和我妈扔到一边,然后再娶一个人,给他生儿子。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应该只是,爱自己吧。”
父辈们总是习惯把自己未完成的心愿,没有成就的幻想,做落下的遗憾填补到下一代身上。被迫承接这些任务的下一代们,被要求向着“圆满人生”的目标疾驰。
当他们说自己不想要那么做,不想要过“圆满人生”,便会被打上“是不是有病” ,“怎么这么不懂事”、“孩子还小大一大就懂我们是为你好”的标签。
——有病,不懂事,不成熟,只是因为他们有了自己的想法。
“造成这一切的悲剧,似乎是唐棠的大伯。”我说,“如果他没有抢走唐棠父亲的理想,唐棠似乎就不用去做不喜欢的事情那么多年。”
钟晚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她说,唐棠没有恨过大伯。
她也不觉得唐棠的人生,是悲剧。
“她的人生只是太短了。”
唐棠说,她没有资格去冤谁,选择是她自己做的——她八岁那年,没有明确的拒绝父亲,此后漫长岁月又无数次在临近开口时失去勇气,这么多年,她学画画的资金、集训时候指导她的老师,都是来自大伯。
他是因为愧疚也好,因为什么其他也好,不管唐棠喜不喜欢,她都是利益所得者——她没有资格去怨恨谁。
她能冤恨的只有她自己,她能做出的反抗,也不过是把父亲的梦想降掉一个等级,给自己喘口气的机会。
那天,她们在山上呆了很久。
归程的公交车上,日头躲在了高山背后,徒留漫天橙黄。
钟晚望着窗外,手蜷成拳,佯装自然地说:“你的那所,学校在本市什么地方?”
唐棠看向她。
钟晚却有点慌了,眼神飘忽,说话时却还要端着矜持:“你别多想,我本身就有打算往南方考的想法,我没怎么去过别的地方,这儿是我来过最南边的地方了......”
话音未落,唐棠笑了。
“晚晚。”
钟晚怔住了,唐棠声音很轻地说:“谢谢你啊。”
——钟晚没有讲实话。
她从来没有要去南方的想法,她有的想法,只是逃离生长的土地。
仿佛春天的婆婆丁草,乘着风,没有目的地飞着,风停在了那个地方,她便在那个地方扎根。
乘起她的这阵风叫唐棠,落在了嘉城,她便停在了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