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人间》二十又青

8、第 8 章

　　付留云冲面前人点头示意，回了句：“闻师弟。”

　　这人一开口，闻月章便听出了是谁，他再一次呆住。

　　接二连三的冲击让他本就昏沉的脑袋愈发不清醒，耳畔两人谈话的声音也听得不真切，像是也被这帷帽隔开，模模糊糊的。

　　他满腹疑问——闻丰予为什么会在这？

　　闻丰予话少了许多，没问付留云身后是什么人，也根本没问这里的情况，只是和付留云随意搭了几句话，不亲近也不生疏。

　　“又来寻东西？”

　　“是。”闻丰予应道，“不过未曾寻到，大概还是方向没找对。”

　　“可需要帮忙？”

　　闻丰予谢绝了付留云的好意，坦然道：“那东西难找，一时片刻找不到也没事，也习惯了。我出来许久，本打算今天找不到便回去了，听到这边有动静才来看看，不想在这里遇到师兄。师兄既有事处理，我便不多打扰。”

　　“师兄珍重，告辞。”

　　“珍重。”

　　闻丰予转身踏着步子离开，像来时一样不紧不慢，没入夜色。

　　待到看不见人影，闻月章才开口：“他似乎沉稳了不少。”

　　“是，变了许多。”

　　“他长大了。”

　　闻月章有些感叹，曾经总爱和自己怄气的弟弟，如今也沉稳起来，如果不是声音没变，或许他都认不出来了。

　　“他在找东西？”

　　“嗯，我这些年遇到过他很多次，大多时间都是在找东西。具体是什么不清楚，只知道他很多次都像这样无功而返。”

　　闻月章嗯了一声。

　　到底十几年过去，所有人都有了改变。

　　因着闻丰予的到来，闻月章心里平静不少，他摘下帷帽，目光直视付留云，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两天前。”付留云答。

　　这么说来，就是初见那天便知道了。闻月章心道。

　　“……我哪里漏了破绽？”

　　“那天你晕倒，我带你到客栈的时候看到了魂珠。”付留云目光移向他左手，“血色曲水纹的魂珠，闻家这一代仅你一个。”

　　闻月章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血红珠子露出，金色曲水纹在夜色里亮莹莹的，妖冶之外还有几分别具一格的雅致。

　　原来是因为魂珠。

　　他心里有些闷，语气中带着些嘲弄的意思：“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抢来的？况且，闻家这一代确实就我一人，可以前也不是没有其他人，你怎么断定就一定是我？”

　　付留云眸光深邃，静了片刻才道：“易容丹只能改变你的容貌，声音不会变。而且，你认识碧云两仪灯。”

　　碧云两仪灯是魔族圣物，名气虽大却只流传在魔族皇室手中，寻常仙门弟子根本不可能见过，又怎能第一时间就认出？

　　闻家几代人里，如今存活于世的，也没有符合条件之人。

　　一点相符的地方或许称得上是巧合，那么种种迹象叠在一起，最终得到的只有一个结果。

　　——他是闻月章。

　　闻月章自然也想得明白其中关键，没再追问下去，转而问道：“为什么不拆穿我？”

　　“你既然不告知我真实姓名，必然不愿与我相认。”

　　听到这话，闻月章心底莫名恼火，自己都不知道是哪来的脾气，道：“你既知晓我不愿与你相认，又为何要陪我来这里？拿我当救济对象？付大公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心，可惜没花在该花的人身上，博不得该有的美名。”

　　付留云沉默不语，静静看着他。

　　闻月章自知言错，止住话，低下头，也没去解释。

　　他该解释什么？

　　解释为什么说好等到大战结束就在兰溪见，自己却一个人悄悄失了约？

　　解释为什么已经死去十一年，却突然出现在这个偏远小城外？

　　或者，解释明明不想伤及付留云，明明是他自己的问题，说出口的话却这般刺耳？

　　他心里梗着，自己过不去，竟也不放过别人。

　　“阿月。”最后还是付留云先打破沉默，“你……”

　　闻月章却没等他说完，径直打断他的话：“付少主，这里的事已经了结，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不管怎么样，此番多谢付少主相助。”

　　他从怀中拿出早已碎裂的天海珠，又从储物袋中拿出一瓶丹药，递给付留云。

　　“天海珠贵重，我身上也没其他值钱的，这瓶上品肃心丹，就当作偿还了。”

　　肃心丹是徐家特制的丹药，清静养神，服用一枚可助长修为，亦可避百毒。天海珠贵重，可肃心丹也并非人人都有，这样一瓶，足以抵过那一枚天海珠。

　　付留云没收，一言不发注视着闻月章。

　　“你知道我不需要你还什么。”

　　他将丹药瓶连同闻月章的手一起推回，“给了你就是你的。”

　　“你不收是你的事。”闻月章道。

　　他拉上早就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周平，转身快步向外走去。

　　“哥，你们……”周平回头瞄了两眼，狐疑地问：“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啊？”

　　他心里犹豫，支支吾吾道：“那个仙君哥哥帮了我们，我们这样走了会不会——哥！”

　　闻月章没走几步，之前被丹药压下去的反噬便发作了，加上他方才强行画符，虽只画了一笔，可凌沧不在，贸然凌空起符，也不是如今的他能承受住的。

　　他早已筋疲力竭，一阵阵的头疼愈发强烈，强撑着才没晕过去，眼下他思绪翻涌，内息紊乱，叠加的反噬终于窜上来将他击垮。

　　他猛地咳出一口血，觉着自己浑身都烧了起来，四肢无力，眼前昏暗，意识也迅速模糊。

　　付留云在一旁，看他情形不对便赶忙上前接住他，定睛一看，闻月章已然意识全无。

　　他探了下闻月章额头温度，随即拿出一颗丹药喂给他，将两张速行符交给周平，将人抱起：“贴在双腿上，快走，他情况很不对。”

　　周平手忙脚乱地贴上，又是跑又是跳，一个没习惯还跌在地上，他手脚并用爬起，勉强跟上了付留云的脚步。

　　渭南城小，再找丹修也不见得有效果，反而可能耽误伤情，因此付留云没回客栈，直接带着闻月章去了距渭南最近的大城——咸安。

　　他知道闻月章不愿被人认出，也没去丹修驻地，将人安置在客栈，让周平守着，之后请了城内高阶丹修到客栈中。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闻月章服了那丹修给的药，才稍稍见好。

　　付留云送那丹修离开，走到门外，确认里边周平听不到才问：“他情况到底如何？”

　　“那位公子底子好，内伤倒好治，只要按时服药，慢慢养着，半月也就好了，只是……”

　　“有话直言。”

　　丹修皱着眉摇了摇头，叹气一声：“只是神魂上的伤很是严重，怕是难了。”

　　“神魂？”付留云一顿。

　　他先前便知闻月章魂魄有损，只是他是剑修，仅能隐约察觉出有伤，却不知晓这伤是什么情况，闻月章又是一副没什么事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也以为并无大事。

　　如今看来，似乎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若我所看不错，他应该缺了一点魂魄。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神，七魄为体，缺一点都无法正常生活。只是，他神魂很是强大，我没法探知具体，只能凭他现在的状态判断出是缺失魂魄之故。至于缺多少，等他醒后公子亲自问他，或许更清楚。”

　　“除去这些，他体内现有的魂魄也并不完好，这烧也有魂魄不安分的原因在。我只能用药先安抚好他的魂魄，慢慢与他身体融合。可魂魄乃人之根本，如果一直残缺，莫说在这，即便去东海请徐家人，用上那传闻中的魂草，怕是也救不回。”

　　付留云呼吸一滞，静了半晌，结好钱将人送出客栈，回去安顿好周平后才又回到闻月章的屋子中，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盯着昏睡不醒之人。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闻月章这张脸了。

　　虽然先前就已猜出闻月章身份，只是和曾经还是不同——那面容陌生，周身气息也不似从前，除去魂珠，还有未曾变过的声音，他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

　　也只有到了如今，亲眼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看着躺在床上烧得面色有些红，唇上却仍旧苍白着不带一点血色的人，他才真正安下心。

　　这的确是闻月章。

　　距昭平一别已有十二年，这个人终于活着回来了。

　　他闭上眼，脑中不断想起周平说的那些话。

　　“我哥是一个月前被我爹捡回家的。那时候他还昏着，我爹看他倒在路上，就把他带回了家。他睡了差不多半月才醒，之后就一直留在我家养伤。”

　　“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在受伤，我都看到他吐了好多次血了！仙君哥哥你不知道，他刚醒那时候，每天都在咳，到了夜里也睡不安稳，整宿整宿睡不好。白日里他胃口不好，又怕阿爹担心，就勉强多吃几口，可回回阿爹一走，刚吃下去的就又会吐出来，还让我不要告诉阿爹。”

　　“仙君哥哥你认识他对不对？阿爹说他是富贵人家的大公子，捡到他时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却不知道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还一个人倒在路边。阿爹走那天，我看他画符，用一次伤一次，我都不想看他拿符纸了。”

　　付留云握了下拳，须臾便松开，睁开眼，又探了一次闻月章额头。

　　温度在降。

　　他掖好被角，在一边设好结界，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