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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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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恍惚。
闻月章缓了足有半刻,才勉强从零碎而漫长的梦中抽离。
他睁开眼,浑身还僵硬着,失血过多的眩晕感似乎还没退去,四肢像是被撕碎后重新拼到一起,各处都不听使唤。
周遭寂静无声,视线昏暗,只隐约能看见一抹亮光自窗子处透入屋内,像极了他苏醒那日,只是不那么冷,比那死气沉沉的禁地多了一分生气。
“你醒了。”
一人推门而入,快步到他床前,将他扶起,放好靠枕,掖好被角,才端起一旁用灵力温了许久的粥。
“现在是寅时,天还早,你烧了两宿,现下正没力气,喝点粥吧。”
闻月章话也不说,就盯着他看。
重逢后,两人之间不乏这样沉默相对的时候,付留云已经习惯。
他没有放下碗,也不曾更进一步,捧着碗,挑了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蹲在床前,“只加了一点糖,不会很甜,你多少喝一点,否则睡下也会难受。”
哄小孩似的。
闻月章再一次想起梦里那些还没消散远去的回忆,逃避一般偏开视线,缓慢点了下头。
知道他如今提不起力气,付留云起身坐到床边,一边喂粥,一边说:“昨日谢师姐回来,孙浮还有北定山庄的事皆已传信回玉泽,你的身份她并未发现,你不必担心。”
闻月章闷闷“嗯”了一声。
付留云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交代完这些便没了话。闻月章心里还念着事,也没有出声。
一时间,屋内安静下来,只余勺子碰在碗内的声音不断响起。
一声一声,竟让他乱糟糟的心绪渐渐落定。
粥喝完,付留云将碗放下,温声问:“可还要休息?”
闻月章摇了摇头,终于开口,嗓子还干涩着,声音沙哑:“我想去窗边吹吹风。”
这实在是无理取闹。
烧了两宿的人刚醒就要吹冷风,任谁来都会觉得这是在故意作弄对方。
付留云却未加多言。
他将窗子打开,用灵力隔了层屏障,只透了一点微弱的晨风进来,不冷,却能感受到清风拂面,清新的气息充斥,反让人头脑清醒了些许。
虽时值夏天,可闻月章毕竟刚退烧,身体又一直不好,受不得冷,他拿了厚披风给人系上,将人连同薄被一起抱到窗子边的软塌上,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掖被角。
闻月章扭头看着窗外尚未完全亮起的街道。
路上行人几乎没有,小贩零星出来了几个,三三两两在街边撑起摊位。远处几家店铺大门紧闭,阁楼上挂着的旗子微微飘着,时不时蹭过另一家屋檐。
“付留云。”他望着那飘动的旗子出神,冷不丁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付留云手上动作一滞,顷刻恢复如常,头也不抬便回:“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闻月章不答,转过脸盯着他,又问了一次:“你是不是喜欢我?”
“……”
眼前人刚要开口,闻月章便抢先一步道:“别糊弄我。我虽然还不太清醒,但我知道我在问什么,你知道该怎么答吗?”
“……”
“如实告诉我吧。付留云,如实告诉我。”
付留云始终未发一言,原本抓在被角上的两手已经松开,垂眸停在原地。
闻月章不禁轻笑。
他许久没有这样放松地笑过,竟还觉得有些不适应。
可笑着笑着,他又觉得自己并不好过,刚刚落定的心间钝疼,从未有过的感觉盈满胸腔。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北定山庄里付留云眼中的难过,还有错开后拽上他衣袖一角的手。
“你不说,那我来说。”闻月章敛去笑意,缓了口气,道:“付留云,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不想活。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我应该经历过一些事情,可你从来不问。你在等,等我自己放下,是吗?但……我可能很难放下。”
他望向窗外,漫无目的地扫过各处。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看哪,只是下意识想找个视线寄托的地方,短暂安放一下回忆,顺便安放漂泊不定的自己。
“那些事其实已经过去了很久,可于我而言,一切就像是在昨日,我没办法宽慰自己看开。”
“拜师那年,师父说希望我不忘道心,可是阿云,”他垂下目光,带着些茫然与失落道:“十一年过去,我找不到自己的道了。”
修道者求仙问道,有机缘者历千百载或可一步飞升寿比天齐,然而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没那个幸运,只能守着看不见出路和尽头的修行之路寥寥一生。
闻月章一直觉得,他和这些人不同。
说来可笑,他踏上修行之路从不为飞升,也不想与天齐寿、做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他努力修行,仅仅是为了少时的一点小心思。
只是如今,那点小心思早就粉碎一去不返。
他找不回,也没有心力再去找。
他于世间,已是无处托依的浮萍,不知归所,不知来去。
闻月章低笑一声,静了片刻,继续道:“我苏醒后三魂七魄只余两魂四魄完整,即使不动用魂力,左不过也就两三年可活,我所求的只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此残生。也许两年后,我便会悄无声息葬在某个山涧。”
付留云眸光低垂,嘴角微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被他止住。
“你听我说完。”
他轻咳两声,长呼出一口气,“你那时和我约定,我也只觉得陪你闹几个月就是。阿平有你照顾,我很放心。答应这个约定,就当是还曾经那次,我也不算欠你什么。可是,如今我发现,我的想法似乎动摇了。”
余光瞥见身前人猛地抬首,目光一动不动注视着自己。闻月章闭了闭眼,鼓起勇气转回头,和他视线相交。
“这一个多月里,有个人逼我留下。他为我找魂魄,为我挡魔修,为我做饭为我治伤,给我掖了不知多少次被角,还悄悄记下我现在的喜好,一点点改善饭食。每一次发热醒来,每一次受伤醒来,甚至是每一次入夜不得安眠的时候,身边都有他。我一次次推开他,想让他离开,可他不肯。他说,他不能看着我死。”
“我千百般刁难,对这人口出恶言,没有改变他的想法,却动摇了我自己。”
“我好像……有点舍不得走了。”
付留云还愣着,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眼睛微张,目光专注,呆愣愣的,整个人透着一丝傻气,一点也不像往日那个沉稳的付少主。
闻月章不由得唇角微弯,放柔和了目光:“如果我死了,这个人也许又要把心事掩藏起来,像那十一年一样,谁也不知道,所有人都觉得他好好的,可能一辈子就这样闷着,直至生命走到尽头。可我现在知道了,他不好。”
“付留云。”
我走的这些年,你一定很难过吧。
闻月章嗓子有些干,迟了须臾才问:“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你告诉我,我就不走——”
话音未落,他已被紧紧拥住。
环在肩上的双壁还在小幅度颤抖,人依旧沉闷,低埋着头一声不吭。
闻月章抬手回抱,安抚地轻拍他,感受着这个人第一次展露出的不安,轻声道:“我说话算话,只要你说,我就不走了。”
“阿云哥哥,告诉我吧。”
很久没再唤过的称呼,像回到了玉泽山那时,他为了达到意图喊着“阿云哥哥”撒娇。
从前一直是装样子逗对方,如今却是在哄人。
别再瞒着我了。
把你的心意告诉我吧,全都告诉我。
让我知道你的喜欢,知道你的难过,让我知道……这些年你是如何过来的。
“……是。”
“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
闻月章笑容霎时绽开,心里却更加闷,密密麻麻的针刺在心上,痛得他说不出话。
他们相识于十五年少,至今二十三载,其间种种,他竟到如今才看明白,到如今才听到这句压抑的剖白。
想他一生,究竟错过何其多。
晨光破晓,阳光终于透过窗子照了进来,初寒渐退,金色晨曦洒在两人身上。
付留云抬起头,如梦似幻,他看见闻月章同从前一样,笑盈盈地望着他。
如果不是苍白的脸色,如果不是虚弱的气息,他或许会以为这数年来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如今他醒来,一切如初。
最熟悉的笑容扬起,最想念的人伸出手,像是穿过重重岁月后迟来的回应。
耳畔有风声,他听到闻月章说:“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