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舞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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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屋时，她正倚窗坐在暮色中。
黄昏的光如圣水般顺着她金红色的发丝温柔滑落，在轻轻地勾勒出她动人的腰肢曲线后，又转而匍匐在她拖曳至地的暗红丝裙下，近乎虔诚地跪伏在那包裹于银缎鞋中的纤纤玉足边。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走过去欲为她披上：“我的女士，请您注意自己的身体。”
德门妮塔挥手拒绝，抬眼望向她的骑士，冰翠色的眸中满是嘲弄之色：“你在开玩笑么？我的骑士。”
“风很大。”
“但是比起家里的算不得什么。”
他的手悬在半空，没有丝毫收回的意思。
她眯眼：“亲爱的西塔维斯，有没有人说过你实在是固执得让人讨厌？”
“我的女士，一会儿您同维克多殿下还有约会。”
“那我就更不能披着这东西过去了。不然你希望我穿什么？铠甲么？”她微哂。
西塔维斯沉默片刻后摇头：“不。我想或许可以让侍女给您取一件足够温暖的外袍。”
“真不愧是我诚实的好骑士。”面对自己石头般的骑士，女伯爵不怒反笑，“好吧，让莉莉丝进来。嗯，还有一件足够温暖的外袍。”
“是的。”
“不要站着，难道你希望看着我换衣服？”
西塔维斯想自己应该是脸红了。因为在他出门将女伯爵的吩咐转告给莉莉丝时，侍女的眼神里满是暧昧不明的笑意。
他的女士的魅力是无可置疑的。还在北地的时候，德门妮塔就因为她那一头金红色的发以及标识性的红色着装而被誉为“布里尼的夏日”，追逐她的贵族青年足可以绕上北领一圈。即使她那冷淡得近乎残酷的性格与她的美貌齐名，也不足以让追逐者们的热情消退半分，或者说，反而激得他们试图用更多的热情融化她。
在来王都温斯布莱曼的路上，西塔维斯总会不自觉地想，如果他们此行出使的目的在北领予以公布的话——事实他认为这是迟早的事——那些平时总爱将德门妮塔比作他们的太阳月亮光明之源力量之泉的追求者们会作何反应呢？觉得世界从此一片黑暗？每每念及此处，他总是禁不住感到好笑。
只是一想起联姻，他总是无法抹去心底某种怪异的感受，或许很接近“不安”。他承认，这种不安很大程度上源自上次维克多王子的拒绝。
若是在觐见王子殿下之前，西塔维斯会觉得这样的“拒绝”根本就是疯子才会有的作为。但在亲眼目睹那位的姿容之后，他方才觉得，其实这样的选择并非完全不可理解，毕竟那位王子自身的样貌实为主神的完美杰作；他甚至还因他的拒绝而生出了几分可以称之为“高兴”的情绪。并非出于“情敌的威胁”这样肤浅的理由，而是他相信自己在那位王子身上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对他的女主人而言。
“……我的骑士，你认为呢？”
直到德门妮塔呼唤他时，西塔维斯方才惊觉自己居然走神得厉害。
“我的女士，我……”
“走吧。”单从德门妮塔的脸上，外人很难读出她的喜怒哀乐，但西塔维斯不同。他明白每当她用“我的骑士”来称呼他时，心情往往不是好极便是差极，而结合现在的情形，显然属于后者。
他有些忐忑不安地跟在她的身后侧，努力回想自己出神时，德门妮塔究竟问了什么问题。
“其实没什么。”他的女士像是能猜透他的心事般，头也不回地开口，“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问题……只是我私人的疑问而已。”
“洗耳恭听。”
“我想知道你对那位殿下的看法。”
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也不是第一次被提及，照理说西塔维斯应该早有答案，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他却有些迟疑，不知是否应该直言。
犹豫间，德门妮塔又自顾自地接上：“算了，仅仅见了两次面而已，不急。”
“是的。”
“但是下次，我想你应该有个初步的答案了，我的骑士。”
“遵命。”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下次，应该不包括他的女士同王子殿下见面的这次。他还有时间好好整理自己的想法。
他们约定见面的地点是一间位于二层的临水沙龙，来之前需要穿过大半个后花园庭院。
没有诚意的家伙。
在门外等待侍者通报时，西塔维斯得出了此行的第一个结论。按照以往的经验，约见德门妮塔的男士至少会提前半个小时恭候在她的门外，穿戴得体地——而非等她的骑士将主人护送至目的地。受到冷遇对于女伯爵来说或许算是一次比较新奇的体验，但他觉得这实在很难称得上令人愉快。
直到门打开，预期中的诚意依然没有到来：因为王子殿下正在弹琴，专注地。显然他的客人目前并不存在于他的神思当中。
开门的侍从选择了沉默，于是来访的两人便被晾在了门口静观。
透明的钢琴。
仿佛为了证明它那脱俗的外表般，这架琴发出的音色像是月光化成雨点洒落在水面上，美得让人心尖都为之颤抖。而那弹琴人的唇角上分明挂着的迷人笑意，比起初见时似乎又柔和了许多。西塔维斯不确定，这是否是因为室内灯光并不十分明亮的缘故，
他收回目光，抬眼望向身边的人。出于惯有的礼貌与良好的修养，德门妮塔并没有立即打断这琴声。但这并非是全部的原因。西塔维斯想，因为他的主人从来都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房间四壁各有一盏百合造型的磨砂晶石灯，光线确实算不得太好，但他分明在主人的眼中看到了一朵小小的、稍纵即逝的火焰。
而还没来得及等他再仔细分辨，王子殿下已经结束了他的演奏，带着礼貌而温和的微笑地望向来访的客人。在示意她的随从后，德门妮塔女伯爵窈窕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门之后，留在了他所无法触及的地方。
西塔维斯明白，他应该在门口等候，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直到他的主人出来。但今日他的胸口却莫名地发闷，因为某些绝不该有的情绪。
你不能失态。他告诉自己，至少在她的面前。
只是在门口多待一刻也仿佛是煎熬。他不得不向看守门的侍者嘱咐几句，然后转身向楼下走去。
当前他需要的是恢复平静的心情，安心等待他的女士归来。不，包括今后的日子里，他都必须时时刻刻保持冷静，因为她需要他客观的建议。比如今晚，他就建议她，要适当地提及这些天冰风骑士团为追捕“异端”、搜寻关于“猩红之吻”消息所表示出的诚意，但更多的，她需要展示自己迷人的一面，了解这位王子的喜好——虽然后一条建议似乎有些多余，也确实遭到了女伯爵本人的嘲笑。
其实维克多王子的喜好并不难查，或者说，相当出名。作为里德一世的独子，他自幼便表现出了惊人天赋——在与他父亲完全相反的方面：文学，绘画，音乐，雕塑，甚至于时装设计。配合上他那忧郁俊美的外貌，在文艺界，这位王子的声名与活跃程度可以说是另一位里德一世。但也仅仅是在文艺界。神圣王国中，男孩八岁握剑、接受日神奥菲里克祝福的习俗并不适用于这位殿下——自他第一次握剑就差点用没挖出自己的眼珠后，里德一世就再没强迫过他。虽然人们无从得知这件事是否曾让国王无比沮丧，但他确实没有再浪费任何精力在培养儿子成为一名勇者上。
因此这位王子虽然容貌出众，身形却总是显得单薄了些，皮肤也带着非人的苍白。西塔维斯回忆起几次见面时的情景，再联想到德门妮塔对所有冰风骑士团成员以外的男人嗤之以鼻的态度，得出了他今天的第二个结论：维克多王子确是一位迷人的青年，但不够强壮——至少不是德门妮塔喜欢的类型。
快步走到庭院中，任自湖面而起的风吹拂到脸上，西塔维斯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他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四下打量这处王国闻名的景致。
这座名叫“蒂娃”的宫殿，最特别之处便在于此：这是一座修建于水上的庭院。自丰饶丘陵径流引入的水，在穿过十六根五人高的粗壮石柱组成的弧形拱门后，从西面注入占据王宫面积三分之一的半月形湖泊，环抱着一块漂浮的圆形露台。据传闻，那座露台的正中还有一汪小小的水池，每当露娜莉亚女神漫步至中天时，她的倩影便会倒映其中。
从西塔维斯所站的位置，他所能见的便是蓝到深黑的水流似秀发般穿过粗齿象牙梳形的柱群。至于那座露台，在偌大的湖面上则像一枚精巧的发饰，小得惹人爱怜。除了宫殿附近的常青植物，湖畔植满了柳树与杨树，在这个季节已经光秃得像垂暮老人的头顶——西塔维斯无法抑制脑中闪现的不敬念头。
里德一世已经老了，毫无疑问。但他的继承人是否合格还有待考证，尤其是上次他对联姻提议的回复：
——“我拒绝。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悲剧，这对女士来说尤为不公平。”
想起王子殿下那镇定的微笑，西塔维斯不确定应该称之为单纯无礼亦或是高深莫测。但里德一世显然将之归为前者。
——“你有一个月的时间为你自己创造一场装饰着爱情的婚姻。”
向来以溺爱继承人而著称的国王居然会在外人面前说出如此讽刺的话语，而且发出强迫成婚的命令，不能不说是让人惊讶的。
唯一没有意外的是结果。无论是从王都对领地控制力的逐渐丧失，还是从“猩红之吻”日渐逼近的威胁来看，温斯布莱曼都需要同布里尼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紧紧地。
不知不觉中，西塔维斯已来到了那间沙龙的阳台之下。他想，或许自己根本就没有意识走远，因为他的女士随时可能召唤他。伫立在常青灌木的浓阴中，他望着不远处洒落在地的点点光斑。一想到它们的来源，他突然就觉得那有些太亮了，仿佛燃烧着的火苗，让他忍不住想走过去将之一一踩灭。
事实上，他的确已经那么做了。只是刚迈出步子，便有声音让他生生收住了脚。
起先只是门打开的声音，但很快就归于沉寂。
等了许久也没有其他响动，但是西塔维斯知道确实有人出来了，而且应该是两位。不久他的推断就得到了证实。
“亲爱的女士，您看到了什么呢？”带着笑意的声音。
“名不虚传。”她叹息，“这湖。”
“呵，我以为您又嗅到了腥红之吻的气息。”
“殿下，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有趣。”
“不，您误会我了。”他的嗓音温和，仿佛是那架水晶钢琴弹奏出的低音咏叹，“我只是希望对贵方这些天不遗余力的协助表示感谢。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故确实让我们有些应接不暇。”
“这是身为王国臣民应尽的义务。”
“那么嫁给我也是您应尽的义务吗，亲爱的女士？”
“殿下，”她的声音比夜风更冷，“我决定原谅您的失礼。”
“抱歉。”和上一次相同，从他的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抱歉的意思。
“能来到这座美丽的城市是我的荣幸。”显然在礼节方面，他的女士比这位王子做得更为出色。
“哦？”
“这是座神眷之城。所有的臣民，包括您和我，都有义务守卫她，难道不是吗？”
“神眷之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般轻轻笑了，“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是的，在人类历经亡灵与魔族的洗劫后、少数没有被战火污染的城市。这难道不是奇迹吗？”
“亲爱的女士，您可真爱开玩笑……”他的笑声在夜里回荡开来，渗入冰凉的风中，“连精灵神族都没有的城市如何能担得起这个名字？”
“您的观点太偏激了。”
“那么请先容我道歉。事实上，我更喜欢用另一个名字称呼她。”
“愿闻其详。”
“舞台，这世界上最迷人的舞台。”
“不错的比喻。只是……不知道您的舞伴会是哪位？”
西塔维斯屏住呼吸，却没有如预期般听到答案。
只有沙沙的声音，仿佛春蚕轻啮着桑叶。他觉得奇怪，却无法获知那是什么：是他女士暗红色的裙裾、亦或是那双银缎鞋摩挲着地面？
但他马上就知道都不是。
“风有些大。在您的骑士过来接您之前，除了这件外套，请再接受我的一点小小心意，算作——迟来的欢迎。”
没有回答也就是默认。
片刻后，有琴声揉入夜风，似深秋湖水般清澈而冰凉。而她的歌声也随之低低响起，带着鼻音，潺潺似初春融化的溪水。
他怔怔地望着地上愈发明亮的光斑，默默地咀嚼着苦涩的心境。
他想，他的女士已经不需要他下一次的答案了。
再没什么比没有下一次更让人绝望。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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