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魇客

62、沉默的爱人

　　水声潺潺，在耳边萦绕不绝。

　　他像是陷入了一个芬芳的美梦之中，干枯的灵魂因吸收了充足的水分，逐渐变得丰盈起来。他不记得，自己在这样半睡半醒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只隐约感到那他的老友们有很久没来看他了。

　　是想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吗？
　　休曼•里德不十分确定，也没有多少力气去感伤。

　　当水声终于停止歌唱，世界静谧如初。仿佛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场相遇，不带一丝阴霾。

　　——“那天，是你把她带出来了吧？”
　　昂莱纳•弗洛斯不知何时来到了床边，低垂着俊俏的脸，静静地俯视着他。让他惊奇的是，这一次他的老友的脸色比从前好看很多，不再是那种死者的青黑色，而是原本近似于月光的莹白。

　　啊，没错。他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
　　在见到她之前，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带一位神祇离开，一同拯救世界——那是勇者的工作。他们本来应该遵照三柱神的指引，获得她赐予的力量与祝福，而非本人。
　　这是计划之外的事，是一场意外，美丽的意外——因为他想看看她眼中除了“平静”以外的其他神色，所以提出带她离开，不想她居然答应了这个莽撞的提议。

　　——“那你看到了吗？”
　　兹格萨格•坎尼亚巴登睁大眼的模样，一如从前般天真无邪。而且和前几次不同，他能感觉得到，那是真心的微笑。

　　看到了。他慢慢地回忆起来。她的笑很美。
　　在他们带着她满世界跑的过程中，原本没有感情的精灵逐渐学会了喜怒哀乐的含义，可以像一位普通的少女那样将之表达自如。她成了队伍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成了团队的中心。是她赐给他们欢乐，带给他们胜利——她是他们真正的女神。

　　——“最后是你占有了她。”
　　甘布勒•尼古拉斯平静地陈述事实，不像以前那般容易激动。休曼•里德还记得，当她和自己订下血之盟誓，发誓与他分享一生时，其他三人的脸色有多么难看。但他们还是衷心地祝福了他和她，然后就此离开王城回到各自的领地，替他守卫着王国，直到死亡也不曾见面。

　　——“可你还是背叛了她！”
　　那阴影脸上的五官不断变换，三个人愤怒的面孔交错着出现，看得他有些发晕，不由闭上了眼。

　　背叛。他张了张干裂的唇，没错，是背叛。
　　他的精灵全心全意地依赖休曼•里德，但勇者里德却还是背叛了他。

　　——“为什么？”
　　那质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分外尖锐。

　　为什么呢？他苦笑。
　　因为他是勇者里德啊。肩负着拯救人类的命运，不，拯救世界命运的勇者里德。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相同的错误：

　　第一个错误，是没有经过三柱神的允许，就将神格尚未完全成熟的自然之神辛迪乌尔沙带出了“乐园”。
　　第二个错误，是教会了她“情感”。这位掌管元素与平衡之力的大精灵是如此地深爱着他们，甚至愿意违背平衡法则，赐予他们“越阶”的力量。
　　由此产生的第三个错误，几乎无法挽回：世界上的元素之力失衡了，大量地进入生物体内，甚至超过了□□的承载力。尤其是没有足够意志力的智慧种族，包括许多人类——突然获得超进化的力量让他们迷失了自我，酿出了无数不可挽回的悲剧。

　　杀戮、动乱、恐惧同时在整片大陆蔓延，仿佛不可救治的瘟疫，给一切秩序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他所祈望的本是和平，不想却启动了世界崩毁的序曲。

　　——“所以你害怕了？”
　　那已经辨不出身份的陌生面孔似乎在嘲笑他。

　　啊。他也笑，这一次死亡阴影的问话似乎比以往都要尖锐。
　　勇者休曼•里德确实害怕了，因为这是他一手造成的结果。而当他终于在三柱神面前忏悔，祈求他们给予一次重生的机会时，神祇却带来了他最害怕的回复：如果想要结束灾难，就必须掐灭灾难的源头。

　　辛迪乌尔沙。
　　每当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滑过，甜蜜与痛苦就如电流自他心脏开始向全身蔓延。休曼•里德爱她，但勇者休曼•里德却必须背叛她，亲手将她封印。

　　记得那天为她而建的“蒂娃”刚刚落成，再过几天她就会成为他的王后。毫无防备的大精灵在湖边欢笑，将后背留给了他，一如既往的信任。而他却只能伸手，将她推入早已布好了月神封印的中心湖，被她命名为“真理之井”的地方。

　　她就那样挣扎着落入水中，开始只是哭泣，祈求他救她，在发现一切终归是幻想后，尖叫着永不原谅他。

　　不要原谅我。他记得自己最后的话，还有她脸颊的触感，冰凉而又绝望——一如背叛的感觉。

　　——“既然是背叛，为什么不更彻底、更自私一些？保留她给你的力量，继续享受永生，明明她没有提出解约不是吗？”
　　也许是他眼花的缘故，死亡阴影的神情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紧张。

　　呵，他想要摇头，却已无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小心翼翼地保留着她掉落的泪水。那结晶充满了悲伤的执念。他曾以为，永远活在思念中便是对休曼•里德的惩罚，但很快就发现，不是。

　　她第一次回来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神谕中“灾难源头”的真正含义：不仅仅是辛迪乌尔沙，还包括与她共享灵魂、生命与力量的另一半，休曼•里德。
　　只要休曼•里德继续存在一天，灾难就不会终结。

　　所以他唯有放弃自己那一半力量与生命，将之封入“大精灵之泪”，把它藏在人类绝不可能涉足的精灵之领。然后他开始消除她存在过的一切证据，抹消她曾为这个国家奉献过的证明，将她列为“敌人”。在他的有生之年，一次又一次地亲手封印她。

　　——“这一次还会这样？”
　　真奇怪，休曼•里德想。死亡的阴影仿佛有情绪一般，它的声音居然在颤抖。

　　不。他否定得干脆。

　　——“是不能？还是不想？”

　　这很重要吗？他为难的时候总会摸摸鼻子，那个被她称之为孩子气的动作，可惜现在办不到了。

　　——“告诉我！”

　　他仔细想了想。忽然反问：如果我告诉你，你能让我再见她一次吗？

　　——“……可以。”

　　啊。他点头，那么现在就让我好好看看你吧，辛迪乌尔沙。

　　“……”那阴影突然陷入了可怕的沉默，始终不答。

　　还在怨恨我吗？他愈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心里一阵轻松。她能清楚地明白他的所想——虽然他已放弃了共享的生命与力量，但他们的灵魂依旧紧紧相连。

　　“如果我原谅你，那么你愿意回来吗？”她轻轻地问，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似流水动人，“和我继续走下去……”

　　你明明早已知道答案，为何还要询问？他叹气。

　　“为什么不肯放弃？是为了这个国家？”她恨声说道，“从一开始就是它束缚住了你！”

　　不是的，他告诉她，不是的。
　　曾经的我就像努力在沙滩上修建王国的孩子，试图在永恒的变化中留下自己的痕迹，乐此不疲，并为自己那不堪一击的城堡而感到洋洋得意，却从不知道，只要自然的一点变化，譬如一阵风，一朵浪花就能让它崩离分析。为了维护它，我几乎付出了十倍于建造它的心血，却感受不到哪怕百分之一当初的快乐……
　　但是辛迪乌尔沙啊，他使劲眨了眨眼，这还是值得的，值得的。
　　不要忘记，这是你和我们一手建造起的王国，一切并不是她的过错。我爱她，就如同爱我们的孩子一般……维克多，你已经见过他了吧？

　　“是他让我过来的。”

　　他是个好孩子，但并不爱这个国家，认为是她束缚了他，剥夺了他的自由，和你的想法很像啊，辛迪乌尔沙……可这样的话，就很难成为一个好国王……算了，不管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如今我累了，也倦了。如果有谁真的爱她，爱这个国家，啊，那么就让他们自己去守护她吧，从时间，从自然的手中，好好地保护她吧……

　　尽管只是动动嘴唇，并不发声，但他依然觉得生命力正随着这些话语飞速流逝。

　　她仿佛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抓住他的手拼命地输入自然之力。

　　够了，辛迪乌尔沙，已经太够、太够了，不要再继续犯错了。
　　眼皮越来越沉重，他明白，这个老朽的躯体已是撑到了尽头。

　　“别说话，注意引导我的力量！”

　　他抬起另一只枯枝般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向那洁白而又有些模糊的面颊。
　　看，我已经老得不像话了，不可能再伤害你了，当然，想要回到你身边也已经太迟了……

　　“别说话！”

　　黑暗逐渐低旋而下，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触及那张思念已久的容颜：沾满了泪水，温暖如雨。

　　真的一点都没变啊，他感叹。
　　曾经的过往在回忆里变得温柔，你在时光那一头永远年少，遗我于频频回首中无力苍老。明明是那么悲伤的一件事，但是为什么我却无法哭泣？

　　“别说了……”

　　不要难过。他低喃。
　　我的爱人啊，请高兴一些吧……如果不是因为分离，或许我永远也无法证明，

　　——与你相遇，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

　　……

　　“……真是狡猾的人类，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等你解释。”
　　“我给你机会解释……说给我听吧，休曼，我最喜欢听你说话……” 她捧起他的手，贴在颊上，“我最喜欢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神情可怜似孩童：“只要你说话，你看，我就唱歌给你听……你说你最喜欢我唱歌了，听我唱吧……”

　　“星星、星星听我说，
　　我的爱人不唱歌；
　　弦似蔷薇悄悄落，
　　这凋谢了的时光啊，
　　随他静默。

　　月亮、月亮听我说，
　　我的爱人不唱歌；
　　园中红樱不结果，
　　这消逝了的甜蜜啊，
　　再难寻获。

　　夜莺、夜莺听我说，
　　我的爱人不唱歌；
　　遗我一人独自坐，
　　这枯萎了的爱情啊，
　　就此湮没。”

　　歌声婉转，清澈如昔。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能回应，反是在她的指尖化作了流沙，不可逆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