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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辞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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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将至,夕阳轻吻西边的山脉,整座城染上了昏黄的血红。百香坊内的美人已经梳妆完毕,早早给自己窗头挑起彩灯。
已近深秋,天色暗得早,路上的行人偶间抬头,窗头掠过曼妙的身影,混杂着欢声笑语,漫漫轻声,鼻尖缠绕动人的幽香,不知不觉魂也给勾了去。
回过神来,已经抬脚踏入了这片花红酒绿之地,但下一刻又被迷失在这香温玉软之中。
唯有最偏阁里的“少女”还未画好妆容,他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烛灯,他的手轻轻拂过脸颊,那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横跨了整张脸,看起来极为可怖,幸好颜色浅,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大清楚。
龟奴已经是第三次来催促:“辞娘,快快准备好,你的身姿曼媚,舞姿倾城,脸拿面具遮挡一下便可。”
“辞娘”抄起烛台丢了过去,手劲和准头都不够,偏了半尺,滚落在龟奴的脚边:“闭嘴,我不是说过吗?没有客人的时候,不要那样称呼我,不会说讨人开心的话,你这舌头不要也罢。”
龟奴赔笑,改称道:“辞郎,这不是看客人快来了,小的怕出了差错,被妈妈训斥。”
辞郎?再定睛一看,可以看到他有着明显的喉结。
这曼妙的身姿,居然是一名男子。
辞郎嗤笑:“那又如何?我说过,我将压轴出场,我要做便做最好的。”
龟奴连连称是,刚刚退出门,脸上的鄙夷就流露了出来。
不过是一个戏子,还真当自己是号人物,哈哈,男子扮成女子卖艺,也是可笑,瞧他这,若不是容貌被毁了,怕是急不可耐地献身给那些达官贵人。
简直比最下等人的都下等,其他小姐看到他这副模样,只道他活的没皮没脸的,下/贱胚子,又羡慕他手艺到家,既擅长制香,又擅舞,不愧是曾经风靡一时的花魁花娘之子。
花娘能歌善舞,还极为擅长制香,辞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继承了她的天赋。
他制的香足以把人的魂给勾进来,他的舞姿如同天仙下凡一般。
可惜可惜,辞郎已经及冠,喉结凸起,难以唱出那婉转轻灵的声音。
可惜可惜,辞郎脸上的疤痕,令人生厌。
可惜可惜,辞郎生为男子。
辞郎呆呆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美人儿,可他将手拿开,露出那可怖的疤痕,心尖止不住的颤抖,视线都觉得有点模糊。
不……他摇摇头,不是因为想哭,只是因为这受这伤的时候,眼睛也被划伤了,现在依旧隐隐作痛。
也可能是心疼?
不……他心已经死了,所以他今天决定好好活着,用最美的姿态活着。
将那点缀着明珠红玉,勾勒着金丝墨羽的面具丢到一旁。
他不需要这,这才是真真的自己。
起身,走到门口,又再次坐了回去。
辞郎翻出最角落的一根簪子,不过是一个渡了银的铜簪子,还有几处露出了里面昏黄的铜,怕是最穷苦的妇人才会戴的。
造型也奇丑,一只有些臃肿的……凤凰?不,应该是肥鸡。
这玩意在这上不了台面,他的首饰很多,不是金的就是银的,还镶嵌着夺目的宝石美玉,由匠人细细打造。
他盯着这丑丑的簪子,嗤笑一声,拔掉了头上金丝红宝石流苏簪子,将这个换了上去。
对镜照了照,有些滑稽可笑,但他的衣着很华丽,这一个小小的簪子毫不起眼。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簪子呢?
辞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应该是恨它的……恨她的。是这个簪子,给他留下这可怖的疤痕,是她。
可能……是因为复仇,辞郎想。
哈哈哈,带给我痛苦的事物,我不需要将掩藏,依旧能够活得很好,很……光彩不是吗?
刚刚出了门,一个绿衣小丫鬟前来:“辞郎,花娘有请。”
辞郎驻在原处,不为所动。
小丫鬟哀求:“求求您,花娘今日情绪很稳定,她想要见你,若我不带您去,她要用柳枝抽我的手臂。”
花娘倾国倾城,为一代花魁。
但她有病,偶尔有癫痫抓狂之状,由其是在有了他之后。
所以辞郎一直尽量避免和花娘接触。
辞郎抱怀,手在衣袖下微微颤抖:“为何?”
“花娘说今天是您的生辰,及冠之日,她做为母亲的,自然……“
“够了。”他呵斥道,抬脚向花娘的房间走去,小丫鬟急匆匆跟上。
他不是渴望亲情,只是想要证明自己不会畏惧那个女人。
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花娘最顶楼的阁子,最豪华最大的那一间。
本来辞郎也可以住上等的阁子,可他偏偏选择了最小最偏僻的那一间,安静冷清,不惹人注目。
穿过曼曼长廊,走过层层阶梯,路上碰到不少花枝招展的姑娘,有温润如玉,有热情奔放,有活泼可爱,或艳丽或淡雅或别有一番风情,形形色色,看得他头昏目眩。
奇怪,本该习惯了,想了想,可能是被花娘的话分了神。
路上有不少人向他问好,但辞郎一概都没有回应,目不斜视,从她们身边走过,宛若没听见一般。
那些被无视的人也见怪不怪,这是辞郎的一贯作风。
有几个性格爆一点的,身价子又高的,在那用不大不小的声音,与旁人谈笑。
“哎,柳妹妹,你别在意,他眼见高,自视和我们这些人是不同的。”
“我晓得的,烟姐姐,辞郎毕竟是男子。”
“那可未必,你看他哪里像男子了?”
“蔓娘说得有理,说不准人家身心都是女子了呢。”
“那岂不是日后他有钱赎身了,到宫中去当太监了?哈哈哈……”
“诶诶,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人家想找个良人嫁了,从此相夫教子,可惜呢,教子只能教别人的种。”
“那可未必,我看他喜欢极了脂香坊的快活日子。”
“可惜呢,他脸上的疤碍了他大好前程。”
“前程哈哈哈哈哈,人家不前程似锦的吗?”
……
说着便笑作了一团,声音也是愈来愈大,好不忌讳。
小丫鬟担忧得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辞郎,却见他步伐稳妥,没有半点动摇。
冷嘲热讽入的了他的耳,却入不了他的心。
辞郎却只是很浅的笑着,他明白,这莫名的恶意,只是嫉妒而已。
是啊,终于变成嫉妒了吗?从过去的打心底看不起变成了嫉妒。
小丫鬟才来一年多,哪里知道这又算得了什么。
早几年,他的脸刚刚破相那么会,走哪都招人厌,还有些人变着法子拿他寻开心,路过被人伸脚绊一下,端脏水非要绕着泼他身上些,等等,诸多“鸡皮蒜毛”的小事。
无非是不小心,无非是不经意,他想讨个说法,未免太过于斤斤计较了。
而且,你凭什么讨说法。
辞郎当时才十来岁,对此很是无助,没有人肯帮他,没有人可怜他。
母亲呢?他畏惧她,却又无比渴望她偶尔流露出来的温情。
花娘笑他:“人人欺负你?不是因为你是个低/贱的废物吗?是的是的,那乞儿都能对你啐口水。”
辞郎陷入了绝望之中,泪已流尽,却无人给他一点温暖。
无意间,看到了小时候母亲为他讲故事的话本,辞郎想起过去的事。
他曾问母亲,什么时候我才能顶天立地,无所不能呢?
母亲道,等你长大成人的时候。
长大成人。
他想要长大成人。
他身骨软弱,但心性倔强。
辞郎日夜思索,最后跪在了花娘面前,恳求道:“请您教我制香与舞艺。”
花娘嗤笑:“你?你不行,你蠢笨如猪,教你只会坏了我的名声。”
“我可以用比常人努力十倍百倍。”
“努力?呵,就你,怕是几天就叫苦叫累,丢人现眼。”
“我什么苦都愿意吃。”
花娘沉默许久,像是找不到拒绝的话语,最后问道:“为什么?”
辞郎抬起头,眼神坚决又悲然,他回答道:“我想要长大成人。”
花娘呆了十来秒,忽而发狂,拿起周边的东西向他砸去,使足了力气,嘴里还在那咒骂。
“蠢货!贱/人!手短眼皮浅!无用!废物废物废物!可笑至极,不要脸的肮脏玩意,贱骨子……”
她没有留手,辞郎却没有躲。
“砰!”
花瓶砸在辞郎的头上,猩红的血从他头上流下,比地上散落的石蒜花还要鲜艳,但他还是跪在那里,看着花娘。
花娘终于停下来了。
他们的动静挺大,门外围了好几个人。
花娘怒道:“滚!”
“请您教我制香与舞艺。”
出乎人意料,花娘道:“好。”
辞郎还没反应过来,花娘又是冲过来对他拳脚打踢,一边吼着滚一边把他踹了出去。
“都给我滚!”她冲着外面看热闹的人说道,“想死是吗?你们身价几何,我有的是钱,我要买你们的命!”
吓得看热闹的人也散了。
花娘确实很有钱的,但远远不够她的赎身价。
花娘重重关上门,吹灭了里面的灯火,看起来休息去了。
里面暗了下去,小小的辞郎心中却有了光。
他从花娘那学会了制香,也学会了舞艺。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令人刮目相看。
花娘还额外教了他不少,琴棋书画,女红厨艺,但其他这些花娘也不擅长,勉强算是个启蒙老师。
有技在身,辞郎凭此活了下去,直起腰板活了下去。
但这不能算是“活着”。
不过,现在他已经二十岁了,及冠之年,总算是长大成人,他的心愿已经了却。
辞郎步伐稍微慢了一点,离花娘的房间已经很近了,他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只是远远望了几眼,但他眼睛不大好,看不大清切。
“你来了,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