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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之章·临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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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海。
无比静谧,无比宽广,和黑夜降临的深蓝天空一起,将他温柔地包裹在略带潮湿的空气里。海水是在鲛人手中缓缓流动的纨素,而夜空中闪烁的星子则如同昂贵丝绸上点缀着的珍珠碎玉——这是横卧于美丽东方国度身旁的海。
风在耳边亲昵盘绕,他深吸一口气,张开手臂,错觉自己拥抱了整个天地。
铃铃——
从某个地方,传来了轻盈细碎的铃声。
铃铃——
那声音仿若某种召引,他听着听着就失了神。
铃铃——
沧海月明珠有泪。传说在月色皎妍或星辰闪耀的海边,会有妖精如泡沫般升浮而起,她们的歌声就像藏匿于梦浮桥后的彼岸般飘渺而无可捉摸,一旦为此所惑,必定会因为追逐这虚幻之声而葬身海底。
铃铃——
他向前走去,温柔而冰凉的海水没过他的双足、脚踝、膝盖。他毫无所觉,向着海面上那散发着光芒的身影走去。
【你翕张着你的翅膀,不是天使绝望的发香。寄来深海里摇曳深邃的目光,日落后的念念不忘。】
那是一名跳着轻盈舞蹈的少女,每一次甩袖,折身,都带着飞天般柔美婀娜的姿态。
她有一头漆黑丰盛的美发,长长地蜿蜒到海面上,插戴着淡蓝以及纯白的簪花步摇,银色流苏闪耀光泽,随着少女的动作碰撞出玲珑玉响。那身光泽优雅的丝绸服装是这个国度的女性所能穿着的最庄重也最华美的三重衣——琉璃色绣银丝凤鸟流波纹短曲,空色缠枝蔷薇纹下裙,衣袖处流泻的琉璃,天色,薄樱三种色彩伴随着少女的舞姿肆意飞扬,却完全不会失却端庄温柔的本像。
海水在他身边浮动,腰部以下的身体已经完全浸在水中。他抬头看着少女在天地间盘旋飞扬的独舞,令人窒息的美丽。
少女的双足是赤(以防万一)裸着的,像是没有重量般站立于海面之上,每当她旋出一个圆,裙摆下就会显出纤细脚踝上带着的银质铃铛,那铃声正是由此传出。
“你是……谁?”
他终于忍不住问。
少女陡然停下了舞蹈。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静谧无声了。
她弯腰看着半个身子都淹没在海中的他,黑发倾泻在脸颊两侧。而他终于看清她的脸,如同珍珠般白皙细致的皮肤,温柔姣好的眉,嘴唇的颜色略显淡薄,还有如扇睫羽下一双无与伦比的纯黑眼眸——即使在这东方国度生活了几年,他也从没有看见过这样漆黑深邃的瞳,偏偏又像是倒映了星辰般纯澈洁净。
“那你是谁?”她也问,嗓音清澈柔和,像是迦陵频伽的鸣叫。
【手心埋着月,蛀残缺。沉夜让人倦,忘盘旋。】
“未迦,我叫未迦。”毫无犹豫防备地,他脱口说出自己一直隐藏的真实名字。
“原来是楼兰国的未迦王子”,少女笑了,她直起身子,那一刻,他仿佛看到有羽翼在她背后瞬间展开,“王子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
他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立刻往后退开几步,海水因为他突然剧烈的动作而发出哗啦哗啦的嘈杂声。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拔出从不离身的短刀,眼神警惕地看着在星空下散发柔和光芒的少女——差点就被这幻术给骗了!
“我就是我呀,你既然来到这里,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少女微笑着,并不因为他毫无掩藏的敌意而变色,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神情。
“因为你说你的故乡没有海,因为你说想见我,所以我才现身在你眼前——可以收起你的刀吗?”
那是……什么意思?
“你究竟……”
“我就是你所站立着的这个地方呀,这片海,这片天,都是‘我’哦。”
她走向他。
“作为你告诉我名字的回报,我也告诉你我的名字吧。”
“我叫临琉。”
不知为什么,他慢慢放下了短刀——想要相信她,无条件地,这样强烈的想法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脑海中。
不过,即使是不相信,面对这样美好的少女,他也无法真的狠下心去伤害她。
“跟我来吧”,她伸出手,“难道你要这样在海里站一整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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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楼兰国的二王子,人生轨迹和由身份高贵的王后所生、从小就被当成王位继承者培养的兄长完全不同。
他的母亲是一名流落西域的普通汉女,在他十一岁那年便因病去世。父王大约也只是惊艳于女子来自古老东方的美丽,并非真正爱着身为汉人的她,因此也并不对她所生的次子有过多少关心。
桌上的莲花香炉里燃着味道淡雅的香料,未迦沐浴过后,换上了临琉给他准备的汉服直裾,坐在桌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少女坐在对面,漆黑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父王他,大概觉得有没有我这个次子的存在都是无所谓吧,所以母妃去世之后我就从皇宫里溜了出来,跟着商队去了很多地方。”
未迦一边擦头发一边说。刚才临琉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虽然汉匈两国一直都想将楼兰纳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但由于楼兰王安归曾经做过匈奴侍子,因此并不亲近汉朝,两方的关系一直都保持着紧张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身为楼兰王子的未迦怎会出现在这海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所有都如实相告,或许是因为……眼前的少女会让他联想到温柔却早逝的母亲?现在也只有这种解释了。
他并不想对她有所隐瞒。
“我在皇宫里的时候就看了很多关于汉朝的书卷,一直想着那会是个怎样的国家,为什么父王每次都要攻劫汉朝派来的使节?”
那个东方国度明明那么强大美丽,虽然那时的自己不知道汉朝和匈奴相比究竟哪个更强大,但母亲所讲述的那些故事,诗词,还有辽阔国土上的风景万千,都令自己心向往之。
总有一天,要到那个母亲出生的国家里去看看,自己一直这么想着。
总有一天,我要去东方。
“你能说相当流利的汉语呢”,少女用衣袖掩了嘴角微笑,“是令堂教授的吗?”
“对。”
“你应该……离家好几年了吧”,下了如此结论的原因,是因为眼前的少年已经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了,“你的父王从没派人找过你吗?”
未迦耸耸肩:“我刚才说过了,他根本无所谓我在哪里,不过我有和皇兄进行秘密通信就是了。”当时溜出宫外的时候就是靠了皇兄的帮助才能成功的。
他略微沉默一下,又接着说:“其实我觉得一直留在这里的话也不错。”
他给自己起了另一个名字叫“刘迦”,姓是母亲的姓,正因为母亲的关系,他的外貌和汉人的差异不大,顶多身高方面会有些优势。就这样悠闲地流浪下去的话,可以将这个国家走遍也说不定。
少女依旧注视着他。
“你想……留在这个地方吗?”
“你想留在这‘东方’吗?”
“我可以,带你走遍这片土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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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是两个月,有时候是三个月,有时候是半年,黑色的鹰总会不定期地飞掠过楼兰王宫上方那片永不落雨的晴空。
——我遇到了一个相当特别的女孩子,在海边。
女孩子吗?她是怎样的人?
——那片海,感觉非常美,好像立刻死在里面也能毫无遗憾,但是,她比海更加美丽。
——头发很长很黑,柔亮得像是丝绸,还有,她的眼睛也是黑色的,但是皮肤却很白。
——她教我写汉字,不过虽然我会说汉语,但汉字真的好难写啊,笔画多得要死,我完全掌握不了。
——她会弹一种叫做“瑟”的乐器,那声音很好听,但是瑟的弦实在太多了,居然有五十根,学起来一定很麻烦。
——我会写诗了,这也是临琉教的,她还教我怎么唱出来,可惜没有办法让皇兄听到。
然后,时间轮转。
——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可以一直留在这个地方。
……
未迦,抱歉了……
【你说年华容易泄流,潮汐褪去脚趾的温柔。海岸线的空气辽阔了稀薄,谁的呼吸那么懦弱。】
黑影飞来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那片海边,晴朗的天气,海面波光粼粼,闪耀着璀璨光彩,景是美景,但是——
“怎么了?”临琉看着未迦不停变化的脸色问。
“临琉……”
未迦篡紧了信笺,声音里竟有些微的颤抖。
“临琉,我要回去。”
距离初遇已经有四年了,他长成二十岁的高挑青年,但用清澈漆黑的双瞳注视着他的少女还是初及笄的样子。
“怎么了,未迦?”她的声音还是一样的轻盈动听,未迦伸出手来,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未迦?”
“皇兄病重,只怕已经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我要回去一趟,临琉。”
少女略微睁大眼睛。
“……我知道了,那么,现在就走吧。”
“临琉,我……”
“不用说了,我明白的”,少女也伸出手抱住他,“没关系。”
然后,回去的路程才刚刚开始,噩耗就传来了。
未迦抓着信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临琉静静地站在他身旁。
“……我必须回去,临琉。”
我要回去一趟。
我必须回去。
命运轨迹向着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运转。
“临琉,你走吧。”
未迦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坐倒在椅子上,他用手撑着额头,临琉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走吧……不用再陪我了。”
楼兰王也过了知命之年吧,他已经老了。王弟尉屠耆降汉,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已死——原本就是在汉匈的夹缝间挣扎生存的小国,此番只怕是更加的风雨飘摇了。
未迦是楼兰的二王子,即使没人重视这个事实,它也依旧是事实。
他必须回去,这件事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临琉对此毫无疑问。
这世间的很多事,都不是你希望怎样就能怎样。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青年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没关系。”她说。
“我不会走的。”
我会和你一起,到楼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