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谣》思简若繁

1、国艳

　　元泰三年，春。
　　大夏刚刚建都的洛城，还残留着乌黑的断壁残垣。
　　战火过后的焦土，渐渐的展露出粉嫩翠绿的芽，流民慢慢的迁入京都，一点一点的安顿下来。使这座千年历史的古都有了些许的繁华之声。

　　古老的宫墙经过了悉心的修缮，呈现了完美的庄严。
　　京都里安顿下来的人开始办个买卖，安居乐业。没有安顿下来的，卖儿卖女，或者沦为乞丐。
　　战后伊始，皇室还都群居在宫里。
　　东边禁苑的紫苑里，住着大夏王朝唯一的公主，封号泰和，名李战，也就是在开国之战中战功赫赫的，战公主。
　　这位公主自从接了金印便深居简出，除了每月去所辖军营两次之外，几乎不踏出紫苑半步。

　　传说中，这位公主天人之姿，绝代风华。
　　可是仅有的两次出宫，她都是两边紫帐遮道，红毯铺地。
　　身边之人对公主本人又讳莫如深，使她成为大夏最神秘的皇族。

　　公主对于十六来说，那不过是一个飘渺的都不重要的传说，在他灾难的生活里，连个祈祷的对象都不能做。
　　他和他的父母，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从老家随着流民一路来到京城，已经身无分文。
　　现在窝在观音庙里，已经两天都没吃一口东西了。
　　前些天，父母流着泪将妹妹卖掉，换来的钱，早就被几张嘴给吃掉了。
　　如今，小弟弟又被父母带走。
　　庙里，只剩下他和大弟，待在一起。
　　倒不是父母宠爱他们两个。
　　只是因为，他和他大弟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长了一双蓝色的眼睛。他的还好，是墨蓝色的，不被人紧盯着看，倒是不易被发现。
　　他的大弟，更是糟糕，居然长了一双淡蓝色的眼睛。
　　被父母又遮又掩，总算没有被人当作怪物烧死，一路装病来到京都。
　　怎么知道，在这里，大弟还真的病了。

　　十四岁的十六抱着大弟叹了口气，父母这一路上的脸色和埋怨他都看在眼里，他和大弟尽量吃得少，多干活，少说话，唯恐在这卖儿鬻女的年代里，成为弃儿。
　　生活艰难，十六心里十分清楚，父母能将他们一路带在身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尽量拢了拢身边的稻草，盖在弟弟身上。
　　十六轻轻的站起身，出去寻找水源，弟弟苍白的脸烧的滚烫，嘴唇干裂了。

　　战乱过后，重整的京城并不是十分平静。
　　但是，总不会有人为难一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男孩子。
　　十六结下腰带沾满了水，起身向回走。却听见后面有人吆喝
　　“前面的娃子，慢着些哎”
　　十六下意识的低头将那双天怒人怨的眼睛藏起来，就听那人走过来围着他看了一圈啧啧有声，伸指用指尖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道
　　“嗯，身形不错，长得也不错，跟咱家进宫如何？”
　　十六畏惧的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睛，不敢答话，那人阴阳怪气
　　“这进了宫啊，不但有吃的有穿的有房睡，还能拿银子。混的好了，在贵人那里露了脸，可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呐...若不是你这娃子中咱家的意，咱家才懒得和你说这么多，多少人求咱家抬举，咱家看都懒得看他”

　　十六心里一动，更加不敢抬眼，只是轻轻的攥住了衣服。
　　那人一看，变本加厉
　　“我跟你说啊，这回选的人，是给当今皇上的掌上明珠，泰和公主选的，咱家才会看中你小子，那战公主是什么人物啊，院子的侍卫个顶个的漂亮，这太监呐，也不能太娘气了，否则那位贵人哪里看得上？我说你小子，要是选平常的，咱家也不是非你不可呀，这么着，咱家给你五两！”
　　十六心里猛地一跳，五两！他们全家都没看见这么多的钱啊。

　　五两，在都城郊区都可以买一个小院子了。
　　十六紧紧的闭上自己的眼睛，呐呐道
　　“我...我这...我得先回家”
　　那人笑嘻嘻的道
　　“哎，你还怕咱家贪了你的银子不成，你报出地址，我着人找了你父母就是了”
　　十六一时有些茫然
　　“我...我父母，此时，此时可能不在”
　　那人见他支支唔唔，不耐烦的一甩袖子，冷哼道
　　“咱家看得上你，你还拿上乔了，如此不识好歹，进宫也是个废物，算了”

　　眼见那人便要带着人走了，十六大惊，冲上前去跪在地上拽住那人的衣摆，惶恐道
　　“大人..大人”
　　那人用脚踢开他的手
　　“啧啧，你也真敢上手？你看不见咱家身上穿的什么嘛？弄脏了，要你小崽子的命都赔不起！”
　　十六狠狠磕了两个头
　　“大人，小的去，您别走，小的去啊”
　　那人摸了摸袖口雪白的绸缎，嘿嘿笑着
　　“真是贱骨头，说吧，什么地方落脚？”
　　“观音庙”

　　十六战战兢兢的佝偻着身子，垂头站在一边，不消一会，那小厮跑了回来，喘着气抹着汗道，钱都给了，十六的父母十分感激。
　　带头的公公轻蔑的哼了一声，一甩浮尘走了。
　　十六诚惶诚恐的跟在后面，他知道太监是个什么，也知道当太监是要遭罪的，是要肢体不全的，可是他现在不是怕这些，他怕的是，因为他这双眼睛，连太监都当不成。
　　父母弟弟还要愁眉苦脸的过日子，忍受着贫苦的煎熬。

　　十六很珍惜这次的机会，一路上他都小心的垂着头，嗯嗯呜呜的搭着话，传说中神仙一般的皇宫他只看见一路上铺的整齐的青石板路和汉白玉的台阶。
　　带他入宫的，是韩公公，韩公公不是什么大人物。
　　走到内廷的时候，便换下人来。

　　十六从来不知道，原来太监的选择也是很严格的，唯恐有恶疾污秽了宫廷。
　　洗净消毒更衣之后，他们统统来到一个房间做检查。
　　十六闭上眼睛吞了口口水，慢慢的跟在小太监的身后。
　　眼见每人都经过了检查，却偏偏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大夫，挨个的查看每人个人的眼睛。
　　十六感觉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咚咚咚的敲得耳膜响。

　　站在那人的面前，身体僵直，直到那人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眼皮，十六突然发了一声喊，转身逃了出去。
　　一时间，蚕房大乱。

　　十六没命的跑，后面跟着又是宫人又是侍卫，那些人眼见着他穿过了回廊马上要跑出院子了，便向他吼得愈加厉害。
　　那守着浦馆的侍卫一见，横过手中的棍子就狠狠的向他头上打过来。
　　十六一弯腰从棍子下闪了出去。
　　沿着长廊飞跑。
　　背后的侍卫弯弓开箭，纷纷落在十六身旁。
　　十六穿过一片灿烂的海棠花束，腿上一痛，跌倒在地。

　　后面的侍卫赶上来，一脚将他踏在泥里，挥刀便要落下。十六闭目大叫
　　“先让我净身————！！”

　　大夏公主的宫舆从花丛边上的回廊缓缓而来，有女声轻轻的笑起，那是十六长这么大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入耳动心，就像贵人身上互相撞击的玉石。

　　那好听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轻轻的垂询
　　“为什么，一定要先净身？”

　　踩在十六头上的脚撤了下去，十六轻轻的抬起头，宫舆上坐着一个女子，乌黑的头发绾了个简单的髻，散发落在白色的衣裙上，乌黑发亮。
　　如玉一般的脸上，有一双极黑的眼睛，微笑似乎像是浮在深渊上的阳光，轻轻薄薄的，却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她的唇微白，眉却飞扬。

　　她有宽厚的犀皮腰甲，乌黑的护手，玉雕一般的双手，小牛皮靴上的赤金扣子雕着精致的花纹。连十六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忘记了他长久习惯于掩饰的双眼。
　　那样一双不敢示人的眼睛，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这宫舆上的贵人，记录得太过仔细。

　　那人只轻轻的闪了闪睫毛，一种冷冽的妩媚便四散开来。十六物我两忘，那人微微探着身子
　　“为何一定要先净身？你喜欢净身么？”

　　十六魇着了一般，直直盯着那人的薄唇
　　“我拿了别人银子”
　　优美的薄唇一翘，那人脸上突然现出些俏
　　“守诺？不错”
　　十六猛地醒悟过来，赶紧垂下头，却听见那女子道
　　“这孩子中我意，阿焉，带他回紫苑”

　　十六骤然松懈下来，头一歪，晕了过去。

　　以致与他被人抬回了紫苑，却没看见帝都一绝的国艳牡丹，在紫苑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