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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转危为安 ...

  •   葛小枝去给葛远良送饭的路上,被跟在后面的许大森吓了一跳。

      转身看见他躺在地上剧烈抽搐,所幸路过的柳老三用手压住他不受控制而抖动的四肢。

      她站在一旁,浑身僵硬。

      黑灯瞎火的,柳老三让发愣的葛小枝去找人帮忙,她一着急,跑得时候摔出了老远,头上的绒线小红花也掉下来。

      柳老三看她跑远了,就捡起来,打算有机会再还,他手心摩挲着绒线小红花中间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举起来在月光下打量了一会儿。

      许大森病重。

      葛小枝把去年秋天和她爹上山撸的六麻袋茶笤籽卖给了饲养所的刘大婶。

      八岁的她揣着兜里的所有毛票,跑到离团结屯五十里地远的黄花镇,找一个名叫王树仙的老中医求治癫病的药方。

      许代梁急病乱投医,偷偷逮了屯子里唯一的一只黑狸猫。

      家里的烟囱冒着黄橙橙的烟,将黄昏染得别别扭扭。

      刘霞坐在灶台旁烧火,皱着粗粗的眉头边抹眼泪边看许代梁把案板上的东西倒进药罐子里。

      “我看这不得行,到时候别救不了森小子,又惹得小枝闺女一通埋怨。”

      “你光放这马后炮,现在都这样了,还能咋办,死马当活马医吧!”
      许代梁叹了口气。

      这只黑狸猫是葛远良家的,三年前,葛远良出门置办农具,大男人心思粗,把葛小枝一个人留在家里,回来时,闺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葛远良就捡了只黑猫,取名蒜头,陪着葛小枝一块长大,就像亲人一样。

      如今,葛远良躺在家里养伤,听说许代梁二小子的事,左右想想,毕竟人家也是因为他这个老头子才病了的,于是干脆让闺女把家里的茶笤籽卖了,去大集上买些补品给许代梁家送去,就当尽了心意。

      葛小枝在大集上听唱戏的瘸腿郭说黄花镇有个医术高超的老中医,这几年传的很广的《说医全传》就是他写的。

      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就往黄花镇赶。
      两天后,当葛小枝拿着药方和天麻、钩藤等几位药材出现在许代梁家中时,许大森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

      小孩子躺在床上发烧发得浑身变成了酱红色,许七草嘬着大拇指哭着让二哥给她做竹蜻蜓。

      几天不见,许代梁颓得就像豆腐坊那头上了年纪的灰驴,刘霞急火攻心,卧床不起好几天,就连在县里上初中的许连文也请了假回家看看重病的弟弟。

      葛小枝一来一回奔波,指甲被温柔的春风啃得又硬又鼓,眼眶红通通的,她用手指比划着,指了指许大森又指了指手里的药。

      “你这丫头,从哪儿弄来的药?药不能乱吃,会吃死人的!”
      许代梁在一旁看着,腔调呜咽,人突然激动起来。

      许代梁有些想不通,如果不是葛家的事闹的,他家二小子也不会受这份罪。他在心里狠狠地埋怨着葛小枝和她爹,虽然这只是为自己的无能找一份慰藉。

      许连文比他爹冷静,接了方子,拍了拍葛小枝的肩膀,然后就去院子里拿柴禾去了。

      谁也没想到,葛小枝带回来的药真起了作用。

      许大森喝了药之后第二天,烧就退了,小孩子大病初愈,必须吃点好的,但又要清淡,他妈给他做了香喷喷的烙饼擀面,还放了猪肉丝。

      只是,从那以后,葛小枝再也没有踏入过老许家的家门。

      那天,她帮许连文煎药打下手,在堆满草的灶坑旁看见一堆没烧干净的黑猫毛。

      猫毛上沾着血迹,地上还有一块熟悉的碎花布头,是她给她家蒜头缝的脖套。

      葛小枝拿着火钳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没说话,捡起碎花布头就走了出去,没回头看一眼。

      *
      1985年。
      没人记得李冬衡病了多久。

      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离开县医院的。

      他在雪地里留下脚印,如同糕点铺里一成不变的模子,机械重复,默不作声。

      代二华成了全县通缉犯。

      尘封多年的失踪案和年关暴力伤害案汇聚成了一张网,判了代二华死刑。

      他拼命地逃,逃跑时偷走了柳老三藏在床板下的一枚玉扳指,顺跑了关四海家躲在稻草轱辘里御寒的大公鸡……

      作恶多端的青年为这一场远行做足了准备,却忘记了在大山里燃火就如同在战场点起狼烟。

      “艹他娘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他又饿又冷,直到吞下大公鸡的最后一只爪子,他心中留存的依旧不是悔悟,而是怨恨。

      窸窸窣窣的枯草变成了一个个索命的冤魂,而在其中,一抹瘦削的影子突兀地出现。

      代二华被吓得后退了几步,用力揉了揉眼,等到看清来人是谁后,嘴角轻蔑上扬。

      “妈的,小野种,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

      火光将李冬衡的脸映得明暗不清,大病初愈后,他的面色恢复了些许红润,却不难看出又瘦了些,但依旧厮称。

      急促呼吸的胸脯下,一颗心脏在历经绝望和痛苦后向死而生,他右手攥紧用来装二胺的空塑料麻袋,嘴唇开始蠕动。

      “你不该动手伤害她的。”

      男孩周身散发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毅气息,他在为谁发疯,拼了命也要让人偿还。

      “动谁?许七草那个贱丫头吗?哈哈哈哈,我不仅动她,我TM今天还要弄死你!”

      火光撩起的黑烟捂化了李冬衡腿边的雪,愣神之际,代二华抄起插在鸡骨上的匕首就朝着李冬衡的脖颈刺去。

      “妈的,弄死一个是死,弄死两个也是死,臭野种,今天就让你下去见你的婊子妈!”

      体型和力量上的差异让李冬衡很快就落了下风,匕首刺伤了他的手腕,他转身躲开了代二华的攻击,可是额头却遭到代二华一记重拳。

      李冬衡摔倒在即将消亡的火光灰烬里,嘴中呼出的热气轻轻抚慰着额头上的淤青。

      代二华扔掉手里的刀,却并不打算罢休,他上前一脚踩住李冬衡缠着二胺麻袋的手指,挥起的拳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招呼在李冬衡的颧骨上。

      血腥气很快涌入李冬衡的鼻腔,他感觉不到疼,喉间是甜甜的。

      他看着长满星星的天空。

      忽然回忆起许七草小心翼翼地将水果糖塞进他的嘴里。

      看见她笨拙地拿出包裹着热乎乎猪肉的白菜心,嘻嘻哈哈的,仿佛她本该一辈子无忧无虑。

      如果不是他生病,她就不会着急回家,她就不会被坏人伤害,她就不会跌进黑洞洞没有光亮的冰河。

      她就不会,过了那么久,都还不愿意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泪珠与溅落在眼皮下的血滴交缠着,李冬衡握了握手里的麻袋,扬起的手臂剧烈抖动,骨头里嘶叫的痛意让他本能地想要放弃挣扎。

      可是,下一刻,积攒的力量忽地叫嚣起来,他将麻袋套在代二华的脖颈上,勒住,用力勒住。

      唇角涌出的腥红血液一滴滴落在代二华的眉毛上,李冬衡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找不到丝毫可以钻空还击的裂缝。

      这一副沉重的小小身躯摇摇晃晃地将本来毫无胜算的破烂结局逆转。

      逐渐失去氧气的代二华发了疯地用指甲抓挠着李冬衡的脸。

      “呃...呃...放手...放......”

      李冬衡固执地不愿意松手,固执地要等到心里的人儿笑嘻嘻地和他说话。

      小孩子的回击方法总是天真又简单,你给我一记疼,我就要还你一拳。

      无论我的气力是否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无论你是不是庞大的怪物。

      她,谁也不准动。

      *
      后山的柞树林里野丁香还没绽放,即将熄灭的火光复燃,捂化了包裹皲裂树皮的寒冰。

      浑身沾染脏污的少年躺在灰烬里,眼神温柔地看着星星。

      *
      第二天清晨,上山掏鸟蛋的村民刨开柞树枝燃烧后的灰烬,把失去意识的李冬衡拉了出来。

      县公安局的警察派车抓走嫌疑犯代二华,关四海骑着挎斗摩托把李冬衡送去县医院。

      一时间,李冬衡成了团结屯和竹元屯的话题中心人物。

      人们表面竖起大拇指夸赞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子替团结屯除了个祸害。

      然而,真心愿意去县城医院里看望他的,只有关红和许家两兄弟。

      短短一月不到,李冬衡是丧门星的谣言得到了最有利的证明。

      看看许代梁一家。

      许七草被人毒打,在县医院昏迷了整整半个月。

      听到噩耗的刘霞在大集上心脏病突发,据说要到外地大医院做什么劳什子的心脏支架。

      许连文从县里搭班车回家,遇到丧心病狂的抢劫犯,抢走了装在蛇皮袋里的铺盖和几本从县文化馆里借来的课外书,好在人没什么大事,受了点皮外伤。

      许家人丁兴旺,但这次,团结屯的大能人许代梁一夜白了头。

      单单说许七草那么些天的住院花销,就够他喝一壶了,再加上孩儿他妈要做心脏手术,前些天刚给大儿子连文找媒人牵线搭桥说亲,准备好的彩礼钱又要薄上一薄,还有二儿子念书的事……

      天呐!

      许代梁忽地感觉天旋地转,现在唯一给他带来安慰的就是躺在病床上能够缓缓吞咽糖水的许七草。

      是啊!无论怎么样,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人没事就好。

      他这样想着,在床头抽了一张空白的病例纸,转头走出病房,掏了掏装在灰蓝色棉外套口袋里的烟草,胡乱卷了卷。

      这几天,焦躁得他干脆扔了整日夹在手里的玻璃烟枪,抽起了旱烟,戒了一阵子烟气的肺瞬间得到了抚慰,得劲!

      走廊上的浅绿色圆圈标记里画着“禁止吸烟”和“禁止大声喧哗”。

      许代梁拿起火柴盒刚要点火,就瞅见关四海扶着担架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

      许代梁喇着嗓子大喊:“哎!老四,出啥事了?”

      关四海瞅见许代梁,擦了擦头上的汗:“还不是李成齐家的衡小子,不知道啥从医院跑回团结屯了,被竹元屯齐二狗子看见的时候,浑身是血地躺在后山里哩!”

      “啥子?衡小子昨儿不是还在这里接受治疗吗?啥时候回去的?”

      听到这儿,关四海压低声音:“二哥,咱听罗队说是衡小子跑去找代二华哩!哎呦!你是没瞅见,后山发大火嘞,代二华灰头土脸地躺在地上嚎,再不敢跑了。”

      “哼!好这个代二华,亏我那么些年对他像亲儿子一样,竟敢这样害我家小草……”
      许代梁一股子浊气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他嘴上骂着,心里却极度不是个滋味儿。

      “人家罗队还说哩!指不定衡小子就是故意去找代二华寻仇嘞。”

      关四海憋不住事儿,胡乱把不知道从谁嘴里听到的传言讲给许代梁听。

      人家罗济行都是老刑警了,才不会说出这种违反纪律而且有舆论导向的推论,许代梁不信。

      “寻仇?衡小子还那么小,图啥子去寻仇?”
      许代梁没听懂关四海话里的意思。

      “还干啥子寻仇!要不就是为了他妈,要不就是为了你家草。”
      关四海越说越起劲,又把从他家母老虎那里听来的事儿全部抖了出来。

      许代梁反腿给了关四海一脚:“你越说越像在放屁,行了,不扯皮了,你赶紧跟着看看去,衡小子如今无亲无故的,你先照料着,咱后脚就过去。”

      病房里。

      被门外声音吵醒的许七草眼圈通红,她挺着软弱无力的身子下床,嘴里轻轻念着李冬衡的名字。

      刘霞披着棉袄在她手边睡熟了。

      床头冒着热气的搪瓷缸被许七草不小心掀翻,滚烫的水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红痕,她想要见见李冬衡,她想知道他还疼不疼。

      呆站在病房外的许代梁还在极力安慰着自己,他在想,凭啥人家衡小子要为自家闺女找代二华寻仇呢?

      他挠着头,扭头看见自家闺女瘪着嘴光脚站在他面前。

      “哎呦呦!我亲闺女!你啥时候醒的,快快,爹给你叫大夫去,赶紧,快回床上,地上凉!孩儿她妈!孩儿她妈……”

      “哇哇哇……,爹,李冬衡是不是快死了,咱是不是不能和李冬衡去看梨花了,他很疼是不是?咱有糖,糖是甜的,吃糖就不会死了……”
      许七草不听她爹的话,心里只想着带李冬衡去看梨花。

      很少有人口述“死”这一个字的定义。

      在许七草的世界里,死是面目丑陋的恶鬼来把魂魄带走。

      死是谁特别想念谁,谁特别想见谁,怎么样都见不到。

      那她把那个人留下好不好?不让他死,给他吃甜甜的糖,他是不是就想留下了?

      *
      夜,静。

      手术室里,医生取出李冬衡碎裂的磨牙,缝合额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沾着消毒液的棉签一块一块清洗严重灼伤的桡骨。

      手术室外,许七草执拗地攥着糖果,躺在长椅上等李冬衡出来。

      刘霞把盖在自家闺女身上的被子掖了掖,无奈地瞅了一眼许代梁。

      终归还是小孩子心性。

      许代梁站在水炉旁,在塑料瓶子里灌了半瓶热水,放在手心试了试温度,让刘霞放到闺女的被窝里捂着。

      他偏头看向窗外久违的星星,叹了口气,拍了拍刘霞的肩膀:“回吧回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转危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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