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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骸骨和她 ...

  •   许大森盯着手里的蛤蜊油,远处的大山染了一层虾红色的毛边。

      葛小枝失踪后的第三年,她的骨骸被县里的刑警从芦苇荡冰凉的土地里挖了出来。

      都说人有他的命理和定数。

      13岁的葛小枝自此以后变成了许大森后颈上的一只虱子,时时瘙痒疼痛,惦记着惦记着,这辈子很快就要过去了。

      *
      骆柳河边的芦苇荡像是冻在冬天里的半截尾巴。

      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罗济行脱下手套,半盒红梅烟从他的石绿色警服口袋里溜了出来。

      他指着证物袋里糊满冻土的半只棉鞋,眉头皱成了两道弯弯曲曲的废铁轨。

      “娘的,这下麻烦了!”

      封锁线中央的土坑里,一副形状奇怪的骸骨如同一艘沉睡多年的木桨船。

      站在泥堆上拿着记录本的胡三水舔了舔快要被冻起来的大门牙,接了话:“队长,你说咱是不是挖到哪家的祖坟了?”

      “放你娘的屁,谁家筑坟不立碑,没看见这里原先连个土堆都没有!再说了,这是老子的老家,谁放的屁是臭的老子都清清楚楚,更何况是芦苇荡子里的坟!”

      “那咋办,许七草她爹一天三回往局里跑,我可捱不住了。”

      “甭管他!泥人还有三分土腥气呢,那老东西脾气倔,咱办咱的案子,就当没看见。”

      *
      罗济行和许七草她爹许代梁是穿一条破棉裤长大的。

      二十年前,柳老三还没断子绝孙,家里的猪圈养着三只鸡和一头肥肥的花克朗。

      有一次,罗济行带着许代梁,两人小胳膊小腿,费力地翻进柳老三家的猪圈,罗济行抬腿二话不说地踢了猪屁股一脚。

      许代梁问他为什么,他说这头大肥猪啃了他娘辛辛苦苦种的玉米棒子。

      于是,许代梁也握紧拳头走到那头花克朗面前,捏起猪耳朵说了一通大道理。

      “非己之利,纤毫勿占……”

      青天白日的,那头花克朗被吓得目眦欲裂,双腿扒在圈门上嗷嗷直叫。

      许七草的案子就是罗济行亲手接办的,小地方命案少,隔个几年发生一起暴力伤害案都算地方治理不到位。

      罗济行从警察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公安局刑警队,工作那么多年,闲成了老太太嘴里的一口烂牙,没有命案,就东家窜西家,抓抓小偷小摸,或是到县城的棋牌室洗浴店,打击赌博扫扫黄。

      然而,今年却很邪乎,团结屯三番两次发生命案,许代梁心里不踏实,年前去县里和罗济行喝了一盅。

      几瓶酒下肚,许代梁文绉绉的絮叨差点没把罗济行的耳朵磨出茧子。罗济行觉得许代梁咸吃萝卜淡操心,尽想些有的没的。

      这下好了,还没过两天,许七草就惨遭毒手,到现在还躺在县医院昏迷不醒。

      急得许代梁跑到县刑警大队,揪起罗济行的衣领,翻出藕丝褐色的牙床,唾沫横飞:“我就说我这心里不踏实,姓罗的,我告诉你,你最好早点揪出那个畜生,要是让我先逮到他,我一定把他大卸八块!”

      案子原先也不难办,等闺女醒了,凶手究竟是骡子是马自然而然就会水落石出。

      可是许七草迟迟不睁眼,再加上罗济行在去案发现场搜集物证的过程中,发现许七草丢失的那只棉鞋死活不见踪影,这下就坏了菜,物证不全。

      警员们只好扩大封锁范围,沿着骆柳河岸边一直搜寻。

      就在搜找过程中,几滴暗沉的血迹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摇摇晃晃的芦花杆子上。

      越往芦苇深处,血迹便愈发明显,混着土腥味儿,汇聚在了一点处。

      芦苇荡里,一片粒状的土块好似刚刚烀熟的黄豆,潮湿湿的,失踪的棉鞋就被埋在了翻起的冻土里。

      “队长,不对劲啊!怎么藏个鞋,要挖那么大的地儿?”
      胡三水指着血迹瞅了罗济行一眼。

      罗济行站在暗藏尸骸的冻土上没吭声,手指细细碾了碾泥土放在鼻头一闻,抬头盯着不远处的“贼不偷”柿树,只说了一个字:“挖。”

      阳光无法普照的交替处,芦花杆的影子如同刀剑横飞。

      与此同时,原先那个整日走街串巷偷鸡摸狗的街溜子代二华也悄悄地淡出人们的视野。

      *
      许大森四岁那年,妹妹许七草在婆娑丁发芽的季节里出生。

      新生的婴孩躺在襁褓里哇哇啼哭,脸上的白色胎脂如同未抹匀的雪花膏,为气氛压抑的许家增添了两抹热闹气息。

      此刻,团结屯后山的梨树林里,一个四岁多大的闺女正坐在破洞的竹篓里安静地与一只飞蛾逗趣。

      身上的浅粉色对襟大褂外套着一件开满李子花的罩衫,微风起,辫子上拆了线的绒线小红花如同一只被人牵住的蝶。

      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但她不会说话。

      也正巧是那年,葛远良虚岁五十三,知天命之年孤苦无依,靠着水库旁开垦的三分荒地含含糊糊地过着日子,生活平淡,好像没什么盼头。

      春季,正月里的一天。
      野地里的荠菜长势喜人,清炒荠菜就是葛远亮为数不多的心头爱之一。

      他背着背篓绕过团结屯来到后山,避免与屯子里出来采摘野菜的农妇们撞见。

      葛远良知道屯子里那些三三两两的长舌妇怎么在背后笑他,骂他是个“索命鬼”,背地叫他“葛阎王。”

      他痛恨那些女人开玩笑时嬉笑的嘴脸,同时又在渴望,总想着哪一天娶到媳妇,然后在团结屯里安个家,生一堆娃,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活给那些人看。

      再等几年,等他攒够了钱……

      就这么想着,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梨树梢上悬挂着的破竹篓。

      里面还装着什么……

      是什么?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竹篓跟前,与坐在里面的孩子大眼瞪小眼。

      说实话,葛远良从未见过模样如此周正的小人儿,她安安静静不哭不闹,眉眼竟和自己有两分相似之处。

      葛远良没见过这个小孩,笃定她不是团结屯或是竹元屯里哪户村民的孩子。

      他探身向四下看去,大喊了几声:“谁家的孩子?谁家孩子丢了……”

      喊声穿过了薄薄的细雨和冒出飞灰的烟囱。

      开始时,他着急甚至愤怒,心想着是哪个不着调的大人把孩子忘在这里,随着日头渐渐躲进鸭黑色的丛林,葛远良逐渐生出了一丝庆幸和窃喜。

      望着孩子油亮的小眼睛和娇俏的小脸,他开始盘算,如果这孩子是他的闺女,那该多好啊……

      后来,在后山捡到的女孩真的成了葛远良的闺女。

      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是个哑巴,屯前屯后的村民晓得了这件事,心生怜悯,帮着这孩子寻找亲人,却没什么结果。

      在葛远良的强烈要求下,屯里的老人做主让他收养了她,村委会也商议着,为葛远良寻了个看管水库的差事。

      认爹那天,一切都亮亮堂堂,葛远良去县里给孩子落了户。

      她在梨花枝前获得新生。

      “那就叫葛小枝吧……”

      “好不好?小枝儿,小枝儿,叫爹,叫声爹……”

      可惜,小枝儿是个哑巴,一辈子不能说话。

      *
      屯子里的皮小子们给葛小枝取了个外号,她爹叫“葛阎王”,那她就叫“哑巴无常”。

      正月廿五,成了葛小枝的生日,那年那天,她八岁。

      葛远良一大早就到大集上买了一副结实的挂网,撑着船去竹元屯西边的撒把河里下网逮鱼。

      大晌午的,葛小枝抬起袖子抹去额上的汗,把铁盘子里刚蒸成型的凉皮揭下来,切成条条,撒上刚刚拍碎的蒜瓣和她爹熬制的辣椒酱,等着葛远良回来吃饭。

      突然,外面一阵“哐哐”的声响。

      葛小枝摆好筷子,透过门缝偷偷看向外面。

      几个浑身是泥的瓜娃子正拿着柞树枝,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水库的铁门。

      “哎呦呦!天惶惶,老汉捡个哑巴娘,哎呦呦!地惶惶,葛阎王养个小无常。”

      “嘻嘻哈哈哈哈,天惶惶……”

      葛小枝关紧门栓,靠着门蹲在地上,伸手摸了摸脚边那只酣睡的黑猫。

      她谁的话都不听,谁的话都不信,只听爹的,爹说了,今天给小枝儿做鱼吃,她要开开心心地等爹回来给她做鱼吃!

      等着等着,黄昏穿过水库屋旁的柴火垛,偷偷溜进了葛小枝的梦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梦里,黑洞洞的,她的身上压着沉沉的苞米杆儿,透过窄窄的缝隙,有人朝她扔着潮湿的烂泥。

      “葛小枝!葛小枝!快出来!你爹伤着了,你赶紧过去看看!”

      谁在说话?

      葛小枝猛地睁开眼,觉得后背的木门正在剧烈地晃动。

      她发出一声:“嗯啊!”
      像是在焦急地询问着什么?

      门外的许大森皱着粗粗的眉头,摸了摸头发上沾着的鬼针草,捂着屁股没吱声。

      葛小枝急了,推开门栓扯住许大森的衣袖。

      “就是你爹滑倒了,爬不起来,现在在王大夫家治呢!王大夫让你给你爹送口饭。”
      许大森一口气絮叨完,捏着屁股蛋不好意思地看着葛小枝。

      刚刚为了翻水库的铁门,裤子剌了条缝。

      葛小枝见他不自在,以为他饿了,进屋端了桌上的凉皮给他,然后端着另一碗着急忙慌地就往外跑。

      许大森愣住,别别扭扭的捂着屁股端着碗,追在她后面边跑边喊。

      南鱼坝子的路总是黑黢黢的,月光如同放久的淡橘黄色桔子皮,落到地上,就抹上了厚厚的锅灰,路还是看不见。

      坏小子们嘻嘻哈哈,肯定没想到树上被风吹下来的稻草人吓唬错了人。

      葛小枝一心想着给爹送饭,没工夫想树上挂着的是鬼魂,还是夜行的猫头鹰。

      许大森却没那么走运,吓得掉了魂,咬了舌头,接连好几天发高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骸骨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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