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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Chapter25 ...

  •   高氤是有预感的,那三颗安静地躺在地毯上的白色小药片在她心里贫瘠的土地上,落地生根了。

      那天的天气很好,暖烘烘的冬日阳光照在白乎乎的脸蛋上,就像把脸藏在毛绒绒的的棉被里。

      高氤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阳台能晒到太阳的角落里,面前是一个小烤炉,圆形的铁丝网上放着三个热乎的烤红薯。

      客厅里响起电话铃声的时候,她正打算伸手从冒着白烟的架子上,拿一个烤得裂开了一条细缝的红薯。

      这次,不是平椿打来的,是林颂。

      彭鸫几乎……不再开口说话了,心里创伤和轻微的失语症。

      彭九斋也……向上头提交了辞呈,等到新学期开学,高氤便能见到那位林姓的新校长。

      彭让淅和孔女士的双双离世,对他们而言,是无法释怀的伤痛。彭鸫已经不再想吃东西了,他……整天整夜地躺在床上,东西咽下肚子里,一会儿就会混着胃酸吐出来。

      彭九斋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机票已经买好了。到了柏林,可以住在彭鸫姑姑替他们买的一套二手公寓里,那儿离医院很近。

      奶奶不愿意离开,她放不下实验室里的一切。儿子和儿媳的离开纵然令人抓心挠肝的难受,可,人死到底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只能带着伤痛,继续活下去。

      高氤听出了林颂话语里的不舍和难过。但她并没有安慰他,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她的左手擦去眼角的泪珠,哽咽道:“林颂,他要在德国上学吗?”

      彭鸫躺在林颂身后的沙发上,他没有睡,他的脑袋是清醒的。

      “嗯,等病好了,会插班的。姑姑和爷爷想让他考德国的大学。”

      高氤点头,轻轻地说:“那就好,那就好。他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林颂深吸一口气,说:“他会的。”

      高氤沉默了片刻,说:“他可以听见吗?”

      林颂把听筒递给彭鸫,说:“他在听,你说吧。”

      高氤的面色有些潮红,彭鸫听见她小声地呼出一口气,她说:“彭鸫,你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好好睡觉,好好……我想你好起来。我……我……再见。”

      高氤轻轻地把听筒放回去,她一声不吭地,失魂落魄地,像游魂似的走回房间,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飘落的白雪,泪流满面。

      阳台上的烤红薯已经烤焦了,表皮变成了焦黑色,空气中飘散着难闻的糊味。

      返校那天,天色阴沉,但没飘雪,也没下雨。

      彭鸫走了,开学典礼上代表优秀学生上台发言的人变成了高氤。

      她手中的荣誉证书和红包,是林校长亲自颁发的。高氤看清了他的长相:斑白的两鬓,花白的胡子,眼角深深的皱纹,紫红色的大眼袋很惹眼,宽阔的嘴唇。

      日子就这么偶尔甜,偶尔苦涩的,稀里糊涂地过下去。高氤觉得,她不苦,无人问津,一心一意学习的日子是甜的,就像吃冰淇淋。

      只是,偶尔匆匆回头一瞥,还是能在教室后头的公告栏上,发现彭鸫存在过的痕迹。有的时候,老黄,林颂,某个同学的嘴里,会不经意间的,蹦出彭鸫的名字,这会让高氤短暂地失神。

      周诏的死,对于大部分同学而言,是无足轻重的,是一粒时间漏斗里悄悄溜走的沙砾,溜走了,不会再出现了。或许,也会是某个人,或某群人茶余饭后的小小的谈资。

      他的死,带给高氤的,是实打实的好处。虽然,这对死者而言,不太友好。可,它确实是赤裸裸的事实。

      他的死亡,带走了高氤的恐惧;他的死亡,带走了可怕的霸凌。

      没有了他这棵背后的大树,胡丽她们这些恶心的墙头草,终于他妈的老实了。

      高氤每天都在拼了命的学习。她不仅仅满足于现有的成绩,她知道的,再逼自己一把,可以拥有更高的分数。

      高三生的寒假是短暂的,但彭鸫离开后的第九天,高氤还是同意了林颂的提议。

      她没有去过杭州,即使这个富饶的城市离浮城市并没有多远。她也知道,杭州大大小小的,香火旺的,或不旺的寺庙,有许多。

      “径山寺”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林颂说,这个寺庙求学业进步很灵验的。

      站在可以俯瞰整个寺庙的山上,她知道,自己是紧张的,心脏在咚咚乱跳。如果不用手心贴在胸口的话,她想,自己的血红色的心脏可能会冲破肉和骨头的束缚,活生生地跳出来,滚落在白雪堆积的山路上。

      头发是白色的,眉毛是白色的,树木是白色的,屋顶是白色的,石雕也是白色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只有那颗跳动的心脏,不是白色的。

      高氤的耳朵还记得,记得僧人敲击木鱼发出的咚咚声,记得林颂跪在佛像前,嘴巴一翕一合发出的声音,记得自己手中的笔把经文抄写在黄纸上发出的声音。

      那两串菩提手链,一串戴在手上,藏在棉衣暖和的皮毛下,还有一串,在胸口的暗袋里,紧紧地,隔着衣服,贴着胸口的皮肉,很踏实。

      高氤的愿望,很少,又很多。

      她怕佛祖……不愿意施舍。因为她太贪心了。

      返校以后,高氤发现,教室里的同学都是安静的,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默了。

      黑板上的紧跟在“高考倒计时”五个大字后面的阿拉伯数字,老黄交给了林颂负责。每天早上,林颂来到教室以后,放下书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黑板擦把前一天遗留在黑板上的数字擦掉,再用粉红色的粉笔重新写下一个新的数字。

      数字在越变越小,教室里的同学,也变得越来越安静,他们脑子里贮藏知识的盒子,却在越变越大,越变越密实。

      那个数字变成“3”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吐出一口长气。

      高氤没有打算搬回家去,高考的这两天,她更愿意住在宿舍。

      她没说,高屏也没说,那个家里的所有人都没说。

      高氤已经看淡了,总归都要离开了,何必在意这些他们看似并不重要的东西。

      她有平椿,这就很好了。

      高考那几天,天色格外的好,蔚蓝蔚蓝的,就像大海,蓬松柔软的白云,像海绵,像大胖鱼,像一切可爱的,令人心情愉悦的东西。

      高氤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内心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那些印在考卷上的题目,很亲切,像和蔼的老朋友。

      结束的时候,高氤把笔帽盖好,红润有光泽的脸蛋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平椿的温热的胳膊贴着高氤胳膊上温热的皮肉,很舒服,心里暖乎乎的,像一条温暖的小溪在心河里静静地流淌。

      林颂和贺玦站在离校门口不远的一棵栾树下,那棵栾树的枝叶长得太茂密了,有那么几片从低垂的枝头上长出来的嫩叶轻轻地,在微风中拍打林颂的头发。

      出成绩的那天,高氤是开心的。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高氤的心里很踏实。

      她喜欢北大,那是爸爸的母校。

      遗憾的是,平椿不再是她的校友了,她选择了北师大。

      林颂很早之前就通过了飞行员体检,他的高考成绩又很理想。

      贺玦与高氤一样,顺利拿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宿舍里的其他三个女孩子,性格大多挺好相处的,高氤与她们共处一室,虽不至于每天都是愉快的,但也做到了大多时候,大家都是高兴的。

      半导体物理专业的课程任务,有的时候,对于高氤来说,是有些吃不消的,她不得不整天泡在图书馆和自习室里。

      平椿的课程任务并不怎么吃紧,她喜欢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老师们所教授的知识,虽然偶尔会有些枯燥,可大部分时候,很有趣。

      如果刚好赶上两个人都有空闲时间的时候,高氤会拉着平椿一起,走在北京的街头,哪里都可以,只要是不算太拥挤的地方。

      平椿喜欢探店,喜欢吃好吃的,她会在两个人约会的前几天,向认识的本地同学,仔细打听哪个店的吃食好吃,而且平价。

      高氤喜欢静静地观赏那些看起来年岁颇久的老建筑,单单大一上册一个学期,她已经拉着平椿把从本地同学那打听到的,距离不算太远的,老建筑扎堆的地方,逛了个七七八八。

      贺玦与高氤的交情不算亲密,但也不算平淡。

      偶尔,两个人在校园里碰见了,也会微笑着点点头,说上几句话。

      有几次,正好赶上饭点,贺玦也会邀请高氤一起,吃个便饭,不过,都是在学校食堂。

      林颂就不行,相较于他们仨,他的人身自由是几乎为零的。平常的训练内容就已经够让他吃不消了。难得的休息时间,他大多都用来躺床上睡睡觉,看看书了。

      睡在高氤对床的,是一个性格颇为爽利的新疆小姑娘,长得很讨喜,平时在寝室里,高氤和她玩得最好。

      那天晚上,在校门口的苍蝇小馆里,高氤正在嗦着碗里滑溜溜的木薯粉,姑娘坐在她对面,嘴里嚼着一块炒得有些柴的鸡肉,说:“小氤子,跟我去阿勒泰吧,我和我阿妈,请你滑雪。”

      高氤用筷子夹着的那根粉,呲溜一下,就嗦进嘴里,不见踪影了,只是在嘴角处,沾了一滴浓稠的汤汁。

      她说:“我不用你请,我和朋友跟你一起去,行不?”

      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她夹了一块鸡肉放进高氤的嘴巴里,笑眯眯地说:“好,好,太好了!我阿妈会高兴死的,我又帮家里的旅店多带了几个客人,哈哈。”

      高氤的牙齿机械地撕咬着嘴里的肉:……

      高氤不知道柏林的冬天是什么样子的,那儿的雪有更湿润吗?那儿的风吹在脸上也像刮刀子吗?那儿的吃食也像北京一般,总有吃不完的新花样吗?

      阿勒泰的冬天,不,是新疆的冬天,清晰地刻在高氤的脑海里,像海鱼的鱼鳍,午夜梦回的时候,悠悠荡荡地,如看老旧的电影一般,一帧一帧地映现,就像鱼尾拍打着海水。

      是雪,连绵起伏的纯白色山脉,站在山头,看不见山底下的木头房子。斜斜的屋檐上堆积的厚雪像一团蓬松,敦实的蘑菇云,压得房子喘不过气。

      在暖和的木头小房子里饱饱地睡上一觉,第二天,人去推木头小门的时候,却发现,吃奶的劲都用上了,那门纹丝不动。

      是雪,积雪已经漫过了窗户,门被堵上了,只能花钱委托本地大叔帮帮忙,用又大又重的铁铲,在门外清出一条小道。

      早餐必须吃得饱饱的,最好能让瘪瘪的肚子微微鼓起。

      高氤喜欢吃葱香味的烤馕,羊肉汤是怎么也喝不习惯的,太腥,闻到那个味,胃里便泛酸水。

      屋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吉普车,轮子特别高大厚实,一看就是走惯了山路的车。

      贺玦的脑袋藏在冲锋衣自带的帽子里,拉链拉到下巴那,全身捂得严严实实。

      他爬上吉普车的车顶,站在不算厚也不算薄的雪堆里,那雪刚刚漫过他的雪地靴。

      他背对着站在窗外前的高氤和平椿,双臂大张,脑袋微微后仰,嘴里大喊着:“哇哦,阿勒泰,我爱阿勒泰。”

      砰——

      声音不算大。

      贺玦的身体倒在雪堆里,半空中飘散着许多纯白色的,被重力扑打起来的雪粒。有一些,落进了他微张的,冒着白烟的嘴巴里。

      有人跑出去了,是高氤室友的弟弟。他嬉笑着跑到贺玦脑袋旁边,蹲下身子,双手收拢雪堆里的雪,直到那些压实的雪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巨大的雪球。

      那个雪球有些份量,弟弟把它抱在怀里的时候,身子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后来,高氤只能看到弟弟的帽子了,那个雪球扔在了贺玦身上,弟弟也扑倒在他身上。他的眼睛看不见了,脸上冰冰凉凉的,都是雪,耳朵边有温热的气体吹在耳朵上,弟弟在笑,他的脑袋埋在贺玦脖子上。

      高氤和平椿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躺在宽厚的雪床上,笑嘻嘻地打闹着。

      一个巴掌大小的雪球扔在了高氤的肩膀上,雪球碎裂了,掉在了地上,高氤的衣服上沾着一些细小的雪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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