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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Chapter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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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整个冬天以来最冷的一天。天空始终不见一丝清明的光亮,只有大块大块的,没有丝毫破绽的乌云。柏油路面上堆积着高及小腿肚子的白雪,即使市政府组织了大量工人清扫积雪,可连着一周,还是每天都有路段是通行不了的。
高氤躲在家里,巷子里的积雪因为不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清理,而高高摞起,她的脚如果踩下去的话,会很难拔出来的,裤子也会被洇湿。
电话是平椿打来的,高氤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语气挺愉快的,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微笑。
高氤放下电话听筒的动作是迟缓的,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失,她试着抿紧嘴唇,才发现,脸上的肉已经僵住了。
已经是徬晚了,天色黯淡,北风呼号,夜鸟陆陆续续地占领了巷子两边从围墙里伸出来的树枝枝头。
雪真的摞得很高,高氤踩在软绵绵,冰冷刺骨的雪堆里的时候想:[是要把四五年的雪都堆到2000年的元月,一股脑地全下完吗?]
她现在挺狼狈的,佝偻着腰,在雪地里艰难地挪动,双手拔完了左腿,又要忙着拔右腿。
面红耳赤的她,心里打过退堂鼓,她知道彭鸫很难受,可……她又能帮他做些什么呢?
路还没有走完一半,高氤已经精疲力尽,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赤红的脸蛋滚落在雪堆里。
她的右手手心紧紧地贴合着冰冷,不平整的墙壁,脊背一直是佝偻着的,嘴巴是张开的,大口大口喘气,太冷了,嘴里都是铁锈的味道。
她想:[回去吗?]
“高氤!高氤!高氤!”
是林颂,他就站在转弯的地方,只露出上半身,右手高高地举起,在空中挥舞。
平椿从他身后艰难地露出整个身子,她也是佝偻着脊背的。高氤站在原地,失神地看着平椿艰难地挪动着,挪动着……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面相看起来格外敦厚老实的男人,可他收钱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老实,狠狠地宰了林颂一顿。
高氤站在林颂身后,只站了三个人的电梯是很宽敞的。
她看见林颂的食指在印着阿拉伯数字“19”的按键上轻轻地按了一下,按键周围出现了一层明白色的光圈。
数字“1”变成数字“19”好像也只是眼睛一睁一闭的小事情。
门是林颂打开的。
咔嗒——
屋子里面却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是一套极简风的大平层。
客厅里的沙发上有人睡过的痕迹。那条灰色的毛毯被随意地堆叠成皱巴巴的一团,一个边角悄悄溜下了沙发,掉落在地毯上。
抱枕被随意地丢弃在沙发最角落,它的表面有一个凹陷下去,却没有平复的印记,彭鸫应该在沙发上躺了挺久的。
玻璃小茶几上有半杯冰凉的水,水杯旁边是一个药盒子,药盒子上面有被人捏瘪过的痕迹。
高氤跟着林颂向前走了一两步后,看见了茶几腿旁边的地毯上,散落着三颗白色的圆形小药片。
房门是半掩着的,林颂把它轻轻地推开。落地窗前的黑色窗帘把外头的光线遮得严严实实,床头柜上放着的那盏台灯也没有打开。
林颂没有打开房间里的灯,他知道,彭鸫会不舒服的。
他借着从客厅里渗透进房间的一丝光亮,摸索着慢慢地走到了床边。
他的右手轻轻地伸出去,摸到了柔软的被子,被子底下硬硬的,好像是彭鸫的手臂。
“哥?”很轻,很温柔的呼喊。
……
林颂的腰又往下弯了一些。
“哥?你好些了吗?”
林颂尝试着把被子掀开了一些。
彭鸫的胳膊动了一下。
林颂的嘴巴靠近彭鸫的右耳:“哥?你好些了吗?”
右耳上的嫩肉感觉温温的。
“嗯?”带着浓浓的鼻音。
林颂温柔地询问:“哥,开灯,好吗?”
彭鸫用手揉搓了一下眼睛,说:“好。”
他的嘴巴很干,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干涩。
林颂开的是床头柜上的小台灯。
暖黄色的光线不至于刺痛彭鸫的眼睛。
彭鸫浑身酸软无力,是林颂把他扶起来的,也是林颂在他背后垫了一个枕头。
彭鸫的双眼肿胀,露出眼珠子的那条缝好小,没比指甲缝大多少。喉咙又痛又痒,他不得不用两根手指不停地捏一捏喉结处的皮肉。
林颂说:“哥,你要不要起床?到客厅里透透气?高氤和平椿在外面。”
彭鸫的两根手指渐渐地收拢,他把那只手移开,放在被子上。
喉咙很疼,但他还是开口了:“阿颂,谢谢。”
林颂笑笑,露出洁白齐整的牙齿。
他说:“需要我帮你拿衣服吗?”
彭鸫摇摇头,说来不怕林颂笑话,他已经三四天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沙发上了,一直没洗澡,也没换衣服。
他对林颂说:“我去洗手间。”
林颂点点头:“好。”
林颂走出房间,看见高氤和平椿正站在离房门特别近的绿植旁边。
他微笑着说:“我们坐在沙发上等吧,他很快的。”
2000年1月4日的喀布尔,雪花大把大把地从空中飘落。落在兴都库什山脉白茫茫的山顶上;落在土灰色的屋檐上;
落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落在千疮百孔的废墟上;落在男人们长长的,浓密的胡子上;落在女人们的布卡上。
那家医院的外表也是千疮百孔的。有密密麻麻的弹孔,东北角的一栋废弃的小屋子,遭受过迫击炮的轰炸,已经成了面目全非的泥砖堆。
孔女士第一次跟随医疗团队来到医院楼下简陋的泥土院子里的时候,被一个神色慌张,佝偻着脊背的女人撞了一下,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女人手里抱着的东西,是一条血肉模糊的女人纤细的胳膊。
那条胳膊的断裂处,还在不断地往泥土地上滴滴答答地滴血。那个女人的肮脏的,黑乎乎的,溃烂的脚背上都是已经干涸的血块块。
4号的那天清晨,医院后院里散养的公鸡打鸣的时候,孔女士在给一个年纪比彭鸫还小的,瘦弱的女孩子接生。那个女孩子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见,可她的肚子鼓得特别大。
那个老妇人从别人□□爬进来,颤颤巍巍地站在医院走廊苦苦哀求一个年轻女护士的时候,孔女士刚刚帮那个女孩子接生完。
是两个瘦弱的女婴,她们的爸爸,一个高瘦的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没有看她们一眼,就臭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了。
孔女士从小小的手术室出来的时候,那个老妇人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从女护士脚边爬到孔女士面前,两只枯槁的手死死地抓住孔女士的裤子,藏在布卡下面的嘴巴发出一连串带着哭腔的叽里咕噜。
孔女士不太能听得懂,她的脑袋偏向走廊的另一头,大声呼喊负责翻译的男人的名字。
那个有些微胖的矮个子中国男人手里拿着一块没吃完的烙饼,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了。
他站在孔女士面前听那个老妇人讲话的时候,孔女士看见,那张快要吃完的烙饼上沾着一些黑色的小沙粒,他的那张饼不久前掉在了地上。
老妇人的女儿怀孕了,本来去年年末的时候就该临盆了,可是,很怪,满打满算,已经过了十个月了,可孩子就是不急着出来。直到今天凌晨,老妇人的女儿在睡梦中被疼醒了,孩子终于愿意出来了。
老妇人的女婿本来是打算让女人在家里生的,产婆都找好了。
可那产婆接生了好久,孩子都生不出来,女人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
老妇人哭着哀求女婿把女人送到医院里,让医生来接生。
那女婿不情不愿地把妻子放在木板推车上,慢慢悠悠地推过好几条坑坑洼洼,随时可以见到□□的泥土路,才把妻子送到了医院。
全喀布尔,男人们可以去看病的医院有好几家;但,女人们可以进的医院……
每天都有好多女人,年轻的,年老的,不计其数,挤在医院门口,挤在医院走廊里,挤在手术室门口。
女婿把妻子推到医院门口,看见了挤在门口的女人们,孩子们,他……把推车一放,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到医院对面的一家茶摊门口,抽烟喝茶。
老妇人泪眼婆娑地跪在地上朝女婿磕头,女婿看见了,无动于衷。
可怜女儿还奄奄一息地躺在粗硬,冰冷的木板上,手放在肚子上,疼得不停抽气。
孔女士把老妇人从地上扶起来,带着她穿过重重叠叠,密不透风的人群,艰难地挪动着,挪到了医院门口。
她看见了那个满头大汗,躺在木板车上哀嚎的女人,她的肚子也好大,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妊辰纹。
医院后院是有一道侧门的,在两栋废弃的土房子中间。那道侧门离一楼的手术室很近。
他们:孔女士,矮胖的中国男人,一个女护士,老妇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推着木板车,朝后院走,要走到侧门那,必须穿过一栋低矮的没有门的土房子。
那栋只有一层的土房子,两边是打通的,原来的进出口比较小,都被人用工具扩宽了。
那辆小的木板车完全可以通过。
迫击炮真正掉落之前,孔女士听见了一阵紧促的呼啸声。
矮胖的中国男人是那场事故里唯一的幸存者,事发的时候,他在前面拉推车,他当时站在屋子外面。
彭让淅从阿布扎比赶到喀布尔的时候,距离事故发生已经九个多小时了。
迫击炮的威力挺大的,彭让淅和专业搜救人员苦苦搜寻了六个多小时,也只搜寻到了孔女士残破的脑袋,一只胳膊,和一条滴血的大腿。
他走的时候,矮胖的中国男人和他一起,但那个男人还深陷在昏迷不醒的状态当中。
彭让淅带着孔女士残缺的遗体顺利到达浮城市的第三天,也就是孔女士的葬礼已经顺利结束的第二天,
在千里之外的喀布尔,离医院后院有一条街的距离的某个肮脏的狗窝里,有人发现了,两只血肉模糊的,白森森的,已经发烂发臭的胳膊,其中一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银色的戒指,那个戒指和彭让淅无名指上戴着的,是一对。
那人是个行动迟缓的老头,他想去把那只胳膊捡起来的,因为那个戒指应该可以卖很多钱。
但他,太慢了,喀布尔的流浪狗,比人更猖獗,那只凶狠的大黑狗,冲他狂吠了几声以后,那老头便退缩了。
彭鸫站在机场大厅接机的那天,浮城市已经下雪了。他穿得很单薄,那套黑色的西装,是孔女士去年给他定做的,只穿过一次。今天,孔女士回家,彭鸫重新穿起了这套衣服,第二次。
从墓地回来的那个傍晚,爸爸表现得很平静,他抽空看向副驾驶的彭鸫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湿润的痕迹。
他甚至会微笑着问彭鸫:“我给你下一碗面,好吗?”
彭鸫摇头,他没有胃口,他想一个人躲在被窝里,那样的话,心里会好受一点儿。
彭鸫一整晚都睡不着,他的眼睛一直是睁开的,呆呆地盯着落地窗外的乌蒙蒙的天空。
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
还有碗放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
彭让淅站在门口,他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温柔,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发觉的留恋。
“秋暝,爸爸给你下了一碗汤面,放在门口了,你尝尝吧。爸爸回房间了,你有事,就叫爸爸。晚安。”
彭鸫没有回答。
那碗面,他也没有吃。
爷爷和奶奶是第二天早上来的。
爷爷站在门口敲门的时候,彭鸫还是呆呆地看着落地窗外的天空。
奶奶哭着惊叫爸爸的名字的时候,彭鸫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眼泪已经滑落眼角。
他哭着,大叫着,跌跌撞撞地跑向爸爸房间的浴室。
浴缸里的水漫过了爸爸的胸膛,他身上穿着的那套白色西装,是和妈妈结婚那天穿的。
彭鸫的手颤抖着,伸进水里,他想把爸爸抱出来。水太冷了,手指接触到水的那一刻,彭鸫的手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墓园里的风,好像会哭泣。
彭鸫坐在冰冷的地上,脑袋靠在妈妈的墓碑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山底下的被白雪覆盖住的建筑物。
爸爸房间里的床头柜上,有一个纸盒子,里头有一封信,是写给彭鸫的。
彭鸫没有把它拆开,他把信藏起来了。
那碗冷掉的面,也被他吃完了,混着眼泪鼻涕一起咽下肚子里的。
高氤和平椿手拉着手,肩靠着肩,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林颂本来想从饮水机那里接两杯水给她们的。结果,走到饮水机面前才发现,插头没有插进去,一时半会儿,水也烧不开。
彭鸫从房间里走出来了,高氤偏头看着他,发现他额前的碎发被水打湿了,毛衣的圆领也被水洇湿了。
他看到茶几上的那两个水杯是空的,便走到厨房,却发现,林颂已经在用水壶烧水了。
黑色的水壶里传出咕噜咕噜的,水烧开的声音,一阵接一阵的白色水汽从壶嘴里冒出。
阳台的窗户是关上的,高氤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彭鸫坐在她旁边,林颂和平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挂在墙壁上的彩色电视正在放红楼梦。
高氤看着面前一排的,死气沉沉的绿色盆栽。眼睛有点酸酸的,想流眼泪了。
她小声地说:“你的眼睛好丑,一点也不像你妈妈的眼睛了。”
彭鸫扯扯嘴皮子,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哽咽道:“我爸爸也这么说过。”
高氤没有说话,她听见了彭鸫哭鼻子的声音。
她用手捏了一下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靠一下吧,我的肩膀还算厚实。”
彭鸫的脑袋靠在高氤的肩膀上,高氤知道他在哭,哭得很厉害,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她肩膀处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