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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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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四天后。
艳阳天。
三井再次出现在翡翠城时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孱弱,他换了一件很厚的棉质格子衬衫,背着的依旧是那个花里胡哨的旅行包,脚步微微踉跄,有点虚浮。
他先在一家电子游戏厅里打了很久的死亡鬼屋,手感很好,百发百中。
接着,他拐进街角的□□店里下注球赛,不过他的赌资很小,差点被拒收。
然后在同一条街上的女仆餐厅吃了顿午饭,留了手机号码给某个前来搭讪的漂亮小姐。
吃完饭后,他散步着走到街尾一幢破破烂烂的大楼前面停下来,仰起头打量。
这是一幢即将爆破掉的大楼。十九层。楼顶有很大的墙垛。
他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写生本,绕着大楼一边走一边涂涂画画。
这次写生作业挺麻烦:大楼的位置,相对距离以及与选择的狙击点的距离、方位角、光源、风向、风偏等等,都必须详尽标注在任务目标区的等高线上。这本来是流川的工作,现在只能由他独力完成。
作业完成后,三井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朝着大楼走去。
当掀起黄色的警戒条时,路过的一个老头叫住他:
“小伙子你现在进去干嘛?这楼明天早上就要爆破拆除啦。”
三井赶紧哭丧着脸回答道:“大叔我养的猫跑进去了。”
电梯废弃。爬到十一楼的时候,三井已经气喘,冷汗涔涔而下。
身上几处贯穿枪伤火燎似的巨疼,难受得几欲死去。
三井艰难地,慢慢地,一步一步捱到楼顶。
终于缓过一口气,脸色惨白如纸,轻轻咳了两声,嘴角涌出血沫,直接用手背擦去。沿着墙垛缓缓滑下。闭起眼睛,感受风速。
金色的阳光给他的明朗果敢的脸镀上一层淡淡的晕光,好像毛皮锦绣的雪豹。
打开旅行包,拿出拆装过的Barrett M82A1,世界上杀伤力最大的狙击步枪之一,也是用到目前最能让手热到发烫的宝贝。
三井伏下身,打开狙击镜,加强准星,开始了漫长而寂静的等待。
9.
天光大亮。
早晨的空气里有一种清酒的味道。
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一辆军车牌照的梅赛德斯缓缓开进这条街道。后面跟着一辆吉普。
藤真把车窗摇下两指阔的间距,朝外面张望。
花形从前座回头说:“没什么问题的,总长。这两天我们一直有安插便衣巡视,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出现。”
藤真笑道:“你做得很周到。”一秒钟之后却不再笑,目光寂寂地看向窗外,海底深寒的一双眼眸,幽暗扑朔得有些古怪。
同一时间。
三井已经在楼顶蛰伏超过十四个小时了。
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以往出任务时在雪地里伪装伏击,呆上三天三夜也不会奇怪。可是这次,他感觉快撑不住了。
这种狩猎的姿势加剧了他的伤势,内出血更加严重。长刀一样锋利的长眉微微蜷起,竭尽全力忍耐着,坚持着,可是,身体越来越冷,视线在渐渐模糊。
终于,他看到了猎物出现。
精神一振,握枪的手重新有了力气。
车子缓缓开进了Barrett M82A1一千八百米射程范围。
漫长的等待,最后,就只剩下一个扣动扳机的动作。
曾经,你在枕边对我呢喃你那么那么爱我,我知道你也只是说说。
两年前那个冬天,我竖起衣领站在空袭过后的街道上,雪落纷纷,焦黑的残垣在月光下反射出朦胧的银色。
你站在那里看了我很久,终于走了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空气中漂浮着清淡的布鲁斯。
然后我们在一起了。
你对我许下过那么多的诺言,说要和我一起搬到远离战火的地方,没有流弹,没有爆炸,没有空袭警报,寒冬的时候围着壁炉一起烤火喝糯米粥,盛夏的时候跑到江边钓鱼抓螃蟹。日落之后会我们会去夜市买拖鞋,看到长长的街道上挂满了大红灯笼。有美丽的流萤在半空中旋转飞舞,小孩子们挥舞着胖胖的小手在后面追逐。那些诺言直到现在我依旧牢牢记得,即使我后来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藤真健司。
就像假面舞会上认识的两个人,一曲结束本该人散,我们却要拔剑相杀。
那天你跟我告别,说要返回战场。
你说应该忘记,那就应该忘记。
再见,藤真。
10.
车停下了。
车门打开,先钻出来的是身形高大的花形。
三井的食指一滞。
花形和几个保镖挡在车门前,没有给潜在的敌人留下任何一个射击角度。
三井缓缓地移动枪口,同时在心里计算子弹飞行受到风力影响偏移的程度。
藤真在几个大个子的掩护下,走向另一幢建筑物。
距离越来越远。
三井心跳加速,再找不到一击毙敌机会,就要超出射程范围了。
他已经把狙击镜倍率放到最大,因为早晚温差和光学偏折会产生严重的射击差,而三井事前并没有做过完整的功课,此刻他完全是靠射手的直觉在瞄准,换种说法,在赌博。
突然,藤真停了下来,似乎要跟花形说什么。
花形走近两步,微微侧身,去听上司讲话。
正好与藤真错开身,后者完全暴露在枪口之下。
三井在狙击镜中看到藤真突然回头,清冽的目光直射自己的隐蔽处。
怎么可能?那么远的距离!肉眼根本无法看到!
三井从藤真的唇形上读出了几个字:
“温柔点。”
心里一阵迷惘。
但是稍纵即逝的机会,最优秀的狙击手三井寿怎么会放过。
几乎是本能地,扣下扳机。连发两枪。
子弹缱绻地从枪膛中离开。划破空气。温柔而来。
那一个瞬间,藤真以为自己听到鸽子振翅的声音。
其实,那只是死神拖曳镰刀发出的响动。
好让人在临别的醉梦里回味那些电光石火的幸福。
花形突然感到脸上有液体溅到。
画面定格,鲜血在空气中画出星散的烙痕,犹如点点闪烁的微尘。花形伸手想去扶,却只是徒劳地沾到了衣角。
清亮的眼神渐渐涣散开来,雾蒙蒙的没有色彩。失去力量的身体向后仰去。堕入无尽的黑暗之前,藤真终于凝聚起全身力气,挽起一个灰白的微笑。
这时候有人上前抢救,有人用对讲机呼叫什么。还有人似乎发现了三井隐蔽的地点,一边指着一边跑来。
三井在狙击镜中看到了一切。
他很冷静地把枪放到一边,调整呼吸,然后抬腕,看表,读秒。
时间到。
剧烈的爆炸声响彻云霄。
奔跑中的人们刹住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大楼瞬间坍塌下去,灰飞烟灭。腾起的尘土刹那间遮天蔽日,清晨一下子变成黑夜。
11.
彩子做这家酒吧的老板娘,已经很多年了。
初冬的傍晚,天黑得特别地早。彩子坐在冷冷清清的吧台后面看账目本,点唱机里放着一首1964年的老歌House of the rising sun,在这个微微寒冷的夜晚,显得有点萧索。
很久以前,这个酒吧还是相当热闹的场所。似乎整天都有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坐着,掷骰子,玩纸牌,喝最便宜的啤酒,放最吵闹的歌。那群人里有个叫宫城良田的人拼命追求她,是个非常可爱非常有意思的混蛋。确切地说,那群人都非常有意思非常混蛋。彩子还记得其中一个叫三井的家伙,有个晚上突然带回来一个漂亮得像王子一样的恋人,着实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可是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不见了,连那个粘得最紧的宫城良田也不例外。后来彩子听说他们其实都是军人,在这个地方停留只是执行军务而已。后来彩子嫁了一个海南军官。丈夫很温柔也很体贴,彩子觉得很幸福。虽然有时候也觉得丈夫太过温和了些,不会像某个矮个儿菜花头那样时而暴躁、时而白痴、时而含情脉脉、时而锐利如刀。不过彩子还是觉得,自己的丈夫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男人。
直到这个初冬的傍晚,彩子从密密麻麻的账目表里醒来,觉得门外有凌乱的脚步声。她去打开门,冰冷却又熟悉的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就好像回到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她站在门口,三井和他的恋人肩并肩朝她走来,细碎的雪花在身边簌簌飞舞。三井愉快地微笑着,恋人也愉快地微笑着。
彩子仿佛又听见酒吧里熟悉的吵嚷声。还夹杂着宫城的大叫声:“彩子,彩子,再给我来一扎啤酒好不好?”
彩子瞬间感到有些惊喜。
只是,街道上空落落的。没有三井和他的恋人。
酒吧里也空落落的。没有宫城和他的朋友。
刚才,我是在做梦吗?
只有路灯水银般地倾泻,一地缟素。
12.
太阳下雨,狐狸出嫁。
小孩子们一边追逐着星星点点的流萤,一边拍手唱着歌谣。
“为什么太阳下雨,流川就要出嫁呢?”
三井赤着脚,慢吞吞地走在田埂上,举头思索这个世界性难题。
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一排歪歪扭扭的脚印。
藤真一身月白色的浴衣,噔噔噔走在前面,冷冰冰地回头催促:
“快点快点,不然赶不上夜市了。”
“只不过一双拖鞋而已嘛,今天买不到明天再买好啦。”
“我受不了每天都要帮你烧洗脚水啊混蛋!”
看着藤真苦兮兮的表情,三井忍不住狂笑起来。
“算了,明天我自己烧。”
“你终于说人话了。你报复我报复得够了吧?我还没跟你好好算过账呢!”
“喂你摸着你的良心讲讲看,我只不过朝你的防弹衣打了两枪让你假死而已,你可是把整幢楼炸塌了啊!要不是流川开救援机来得及时……”
“别说了明天的洗脚水还是我来烧不行么?”
抬头看,明月皎皎,星汉烂漫。
藤真回眸,伸出手。
三井握住,粲然一笑。
越是爱的人,发出的子弹越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