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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船崎拓真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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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四年,京都。
甚尔坐在船崎拓真的办公室中,桌上的茶水在阳光下荡出微妙的金色光晕。
他端起茶水,幽绿的眼眸异常平静。
船崎拓真坐在他的面前,他的背后是堆成一摞又一摞的杂乱书籍,咒术界淘来的古籍、乱七八糟的学术期刊甚至还有一本西德尼·布罗根的《量子力学导论》。
这让甚尔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七年前那个狭小逼仄的研究室。
如今的研究室已经坐落在京都的一座写字楼上,周围高楼林立,和十年前的草台班子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虽然人员依旧不多,但是装置设施齐全,研究人员和负责保卫的术师在其中穿行而过,偶尔可以听见细微而郑重的脚步声。
而甚尔,也的确不是那个会声称自己不擅长记男性名字的少年了。
距离他正式接任研究室已经过去了七年。
一时间,船崎拓真竟然有些恍惚。
“搬迁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甚尔看向一旁神色不明的船崎拓真。
“嗯,差不多了,大概明天就可以搬。”船崎拓真答道。
“其实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搬到东京去?”他终于忍不住发问。“京都我们经营了这么多年,一下子放弃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我们已经引起了御三家和总监部的注意——尤其是御三家,咱们的研究无疑是在打破他们对咒术界的垄断地位,这是他们所不允许的。”
“而东京——是总监部的地盘,他们即使不会扶持我们,也会乐于见到我们和御三家进行交锋,这是上位者的制衡之道。”
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说着,语气淡泊而平静。
船崎拓真愣了愣,突然觉得这个语气这个神色,和眼前穿着无袖黑色背心的青年人异常格格不入。
船崎拓真时常会有这种错觉,可以坐在自己面前对着研究室的发展指点迷津,能让自己低着头默默地听着的——似乎并不是伏黑甚尔,而是其他的什么人。
这种错觉从伏黑甚尔接手实验室开始,就对他时刻纠缠不清。
“船崎。”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甚尔将目光投向卷发男人挂在手腕上的御守。
“你的御守里装着什么?”
“我好像记得你曾经提过。”
船崎拓真被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但眼前的黑发青年神色倦怠,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是……我妹妹的发夹和——”
和什么?
船崎皱起眉头,他突然像一台拙劣的机器一样卡住了一般,愣在原地。
时间似乎失去作用,窗外的阳光打在船崎拓真黑色微卷的发丝上,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头脑在这一瞬间陷入了停滞,脑海里无数的画面闪过,他艰难地想让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那些暗流静涌的情绪在自己的大脑中驻足地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似乎忘了些什么,但是他连忘记这件事本身都忘记了。
他只是感受到一丝极其轻微的悲伤,就像是浓度为0.9%的生理盐水滴入口腔,只有难以察觉的一点点咸。
“船崎,你的心理咨询——停掉吧。”
“不会有你想要的结果的。”
伏黑甚尔站起身,将茶杯搁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咣——”的一声,似乎在凭空发泄着什么。
他走到船崎拓真的身后,那些分量绝对不轻的书被他掀翻,五花八门的书籍彰显着船崎拓真的学术水平,但是藏在书背后的空酒瓶也随着甚尔的动作噼里啪啦倒了一地,有的碎成了玻璃渣,有的勉强维持原型,咕噜咕噜地滚到船崎拓真脚下。
但船崎拓真只是像一尊木偶一般沉默着。
甚尔没有说一句话,就好像那个揭穿自己研究室室长在办公室公然酗酒的人根本不是他,他抱着刀走出房门,留下一地的酒瓶和被掀翻的茶几。
桌下的玻璃渣在阳光下反射出剔透的光线,光线落进卷发男人栗色的瞳孔里,刺得他几乎流下眼泪。
就像是他曾经在一个狂风暴雨止息后的黎明,一间狭小杂乱的休息室,静默地看着一缕白发,在御守中化为暗银色的光点。
只是,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
曾经的船崎拓真从来没有思考过,世界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样的。
或者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他只是一个学生。
一个放在东京大学也称得上的怪咖的学生。
他可以轻松获得同学们想要的分数,然后将成绩单折成纸飞机,计算好空气动力学,将纸飞机飞到校园里他任意的某个角落。
哦,至于飞进女生宿舍的窗户?
那只是一个意外。
毕竟风向的突然改变,他也控制不了。
他站在教授的面前,漫不经心地做着辩解,教授皱着眉头训斥他,他弯腰听着,突然不再说话,随意而郑重地鞠躬。
“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动作和声音都是十足的谦卑。
在日本的社会,似乎只要道歉,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出轨了可以道歉,政府职员贪污了可以道歉,杀人了也可以道歉,似乎不管犯下多大的错误,只要道歉,任何的事情都可以假装没有发生过。
他百无聊赖地望向窗边,怀着一种对于世界的轻蔑和漫不经心,不可一世地觉得自己已经洞悉了什么社会发展的规律。
直到现在,船崎拓真仍然可以回想起那天的景象,东大的银杏叶落满了校园,微冷的晨风将秋叶吹得沙沙作响,窗外理学部运动队的队员穿着桦色的运动服,踩在杏色的银杏叶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回去捡几片银杏树叶给雪乃做书签吧。
父母的离婚诉讼应该要有结果了,雪乃的抚养权也是个大问题。不知道会判给温柔体贴但没有经济能力的母亲,还是有着稳定收入却脾气暴躁的父亲。
他走着神想着,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评判着自己争吵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父母。
只是之后的事情,记忆便没有那么清晰了。
船崎拓真曾经无数次想要回忆起之后发生的事情的细节,但是人似乎总是有一种本能,以自我保护为目的,去模糊那些让人感到不适的东西,所以当他拼命去回忆时,往往只能得到斑驳混乱的碎片,支离破碎的画面,和厚重的、湿漉漉的、可以拧出水的情绪。
他是怎么接到电话的,怎么回到那个他不愿意回到的家的,怎么冲上去掀开白布直视那几具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尸体的。
他都不记得了。
人的记忆真是靠不住的东西。
“真是可怜呢,据说这对夫妻早就准备离婚了。今天好不容易坐在一起谈谈离婚的事宜,结果居然出了这种事。”
“死去的那个女孩今年才七岁吧?什么都不懂呢。”
“家里就只剩下那个男孩了吗?听说还在上学?”
“是东大哦,非常不错的学校。”
那些平淡的,漠不关心的话语像是一把刀子一样从船崎拓真的耳边划过去,没流血,却让人条件反射的一哆嗦——太疼。
他有时候会怀疑,这些声音和对话究竟有没有发生过,还只是他卖掉房子办理好退学手续后的臆想。
他跟踪辅助监督,翻阅妹妹字迹幼稚的日记,发现了一个隐藏在普通社会之下,运转畸形却良好的微型社会。
他离开学校,独自向一个封闭排外,全是疯子和战斗狂的世界发起只有一个人的冲锋。
他的人生似乎在那个校园里随手折着纸飞机的秋日午后就被划成了两半,此前的痛苦都称不上痛苦,此后的喜悦也不再只是喜悦。
但是他后来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温和的,平静的,根本不像咒术师的人。
他敲开出租屋的门,随意地从一堆研究器材中刨出一个能让人坐下的小角落,屋子里堆满了泡面和垃圾,他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自己的白发,银色的眼睛让船崎拓真想起自己曾经溜到天文部“借用”望远镜看到的星云。
“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神秘而温和。
答应他吧,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劝说着船崎拓真。
这是同类。
你们都是游离在社会的边缘,妄想找到联系却始终没有归宿的人啊。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无比的顺利,研究室的组建,人员的招募,课题的选取都进展的飞快,即使是船崎拓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咒术界的封闭超乎了他的想象,但是咒术界的傲慢也超乎他的想象。
这给了他们无比难得的时机。
船崎拓真陷入了近乎疯狂的工作模式,充足的资金和人手让他如鱼得水,他似乎想要将之前荒废的所有岁月都一股脑补回来,他曾经让北野竹连续三个月都找不到他的人影,只是为了采集人迹罕至地区的咒力浓度数据。
那是他第一次将北野竹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
他曾经以为这也是最后一次。
船崎拓真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普通人和咒术师之间的鸿沟。
一扇门带着尸体的污血和腐臭向他敞开,他闯了进去,以为这就是他会面对的一切,却在最后发现。
这都只是开胃菜。
人的记忆确实是靠不住的东西。
即使偷偷留了他遗落的白发,和妹妹的发夹一起装进母亲求来的御守,即使是将和他所有的相处写进日记,即使是和他所有的合照背后都写上日期画上一枚简笔的银杏叶,即使是用尽所有的办法想要记住……
但是一个人的力量又怎么可能对抗世界。
京都和东京是完全不同的城市,历史浸染它过于浓重的沉闷气息,京都腔过于繁琐的敬语体系说明了生活在这里的人内心的封闭和保守,清水寺前游人如织,春樱秋叶各有风情。
只是似乎有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仿佛只是一瞬间的错觉,一分毫的晃神,所有的情绪和记忆都是隔了一层磨砂玻璃的景象,他站在玻璃的那一头,努力辨别着那些被世界放逐的宝藏。
船崎拓真静静地坐着,他睁开眼,似乎死做了一个极为漫长的梦。
心理医生坐在他的面前,看似随意实则紧张地拍了拍手。
“你的情况……棘手……长期治疗……酒精戒断。”
心理医生的声音破碎着钻进船崎拓真的耳朵,但是他只是让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今天就到这里吧。”
“以后,我不会来了。”
窗外的风穿过冰冷的治疗室,船崎拓真起身离开。
他明天将要前往东京,那些被摔碎的酒瓶,那些模糊茫然的情绪,连带着不知道有无价值的精神诊断,都会留下这里,被埋葬在在他看来根本不靠谱的记忆深处。
只是不知道,东大的银杏,今年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