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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饮酒间隙,吴让又用余光打量过去,林赟已隐隐有些苍老之态,单手搭在右膝上,许是素日里有旧伤,他的右腿即便坐着,瞧着也有些僵硬。只他依旧声如洪钟,勉力支撑着,恭敬中不带谄媚,当得起一地之主的风范。

      他又瞧了眼林小将军,林江宁战退吐蕃,如此年纪战功赫赫,便是他在京里也早听闻其名。他是官家身边的人,自是知道官家对这位林江宁将军的忌惮。今日一见他身材并不魁梧,已是惊异。如今在烛下细瞧,见其眉眼肤色并无久历军中的粗粝,倒比京中的少年郎更胜一筹。虽如今宫中空置,但他在京中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单说官家亦是世间少有的颜色。

      一顿,他在心中暗暗唾骂了自己一声,官家的容颜岂是他能置评的,当真是酒意上来了。他又瞧了一眼,林江宁的周身沉静又澄澈,眼神定而敛,既不精明又不混沌,更无世间的污浊气。他见过许多人,这样的天地人倒还当真是头一遭遇到,他心内隐隐松了一口气。

      只觉得官家疑心的事多半还能有些转圜的余地了,但愿这位林将军能乖乖如了官家的意,不要横生枝节了。

      吴让收回眼,再一次忍不住赞道,当真是好气度。他正在心内暗忖,蓦地感受到一道眼神冷冽地射过来,如山间清泉凝成的剑,他心里突地泛起一阵寒意。

      再一抬眼,林江宁又是一派温和的样子,低头饮酒,瞧不出方才的神色异动,他压下心内的惊疑,一时又不敢小瞧林江宁。林江宁到底是尸山火海里出来的,难怪官家忌惮。

      京中不知从哪条巷里流传出来的童谣:“剑南有阎罗,面目黑如鬼,身形似比干,蛮夷见了逃,深恐中箭亡……”如此无稽之谈,倒是流传颇广,甚而传到了宫里那位官家的耳中,他只记得那日官家的眉挑了挑,难得有些惊讶的神色,又随手将奏折放到案桌上,随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吴让始终摸不着头脑,只觉官家愈是久居其位,愈是心思难测了。

      自官家尚未登基时,他便已跟在身边,历来颇得官家的敬重,他也自觉两人之间也是有些情谊在的,可这回官家愣是让他轻车简从来此宣旨,若说是为显郑重,倒也不必这般遣他深入虎穴。官家更像是笃定了林江宁不会对他做什么。

      这样笃定的源头究竟是什么呢……吴让觉得自己都快糊涂了。

      外头夜里的凉风吹进来,烛火摇曳,地上的影子拖到阶沿上,猛地断了。吴让的酒意也似突然醒了,一抖,浑身就有些彻骨的凉意。

      他拢了拢长袍的袖口,端起一旁的清茶,清了清口,酒味散了些许,烛下微眯的眼睛瞪开,闪出几缕精光,说:“臣此次前来,是奉了官家的旨意。官家温和仁德,天下人尽知,将军尽可放宽了心……”他一顿,茶盏置于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又说:“只是古语有云,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我们做臣子的,更合该体谅君王的难处……若是有那不守规矩的……”他收起尖利的嗓音,轻咳了声,脸上的笑意又更深了一些,瞧不出半分方才色厉内荏的样,“自然,臣这是多虑了。”

      方才宾主尽欢的表象消失殆尽,便是林夫人嘴角的笑容也僵了。林江宁似是终于意识到这位张公公来者不善,京城未必是个好去处,林江宁轻拿眼瞟去,张了张嘴又闭住,只低下头来。

      林铮搭在右腿上的手搓了搓,沉吟着未语。

      一时陷入了僵局。

      吴让嘴角的笑凝住了。

      外头的风吹进来,西北角的蜡烛直接被吹灭了,室里暗沉沉的。

      须臾,林江宁阖上了茶盖,淡淡道:“明日便启程吧。”

      林江宁一语定下了调,吴让先是一愣,随后暗松了一口气,额上浸的湿汗也不擦,只举起了一旁的酒杯,说:“早听闻将军铁骨铮铮,世人诚不欺我。”

      夜已深了,云层厚厚地沉下,遮住了月亮的光辉,整座节度使府内陷入了诡异的静寂。

      吴让酒醉,由奴仆搀扶着,方在四面床上坐下,有女使半弯着身子,将鲛绡在漆圈足盆里沾湿,又伺候着吴让脱鞋,鞋刚落地,啪嗒一声,吴让一凛,气提了起来,高喝一声:“谁!”

      无人响应,一只野猫窜了过去。

      吴让暗叹自己多心,凉节度使府不敢当真造反,给官家除反贼的由头。

      只是他提起的心并未再落下,亦不敢歇着,只提心吊胆地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林赟并未踱回卧房,他转身进了祠堂,林家祠堂位于节度使府后院,经年常有人打扫,一尘不染。厅堂两侧挂着的牌匾上写“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上方横批“护国佑民”。由上至下分别是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他的伯父、他的兄长、他的族人们的牌位,整整齐齐排了三行六列,他们有些战伤而亡,有些尸骨无存,连个衣冠冢也无。剑南人不信神佛,他们的信仰是节度使府后头的这座祠堂。

      林赟右膝已然完全僵硬,泛起阵阵湿冷的酸痛之感,他恍若未觉,沉默地矗立在这里,终于,过了许久,门外亦陪站着的一道影子动了,正是林江宁,林江宁抬步离去。

      当今官家本是晋王之子,太祖平定中原、开拓疆土、一代伟业,奈何子嗣不丰,太宗更甚,一生十个孩子,殁了三个,余下皆是公主,直至驾崩前仍寄希望于得一皇子。也因此反倒便宜了官家这个从小养在太祖身边的孩子,干脆过继了去。只是这样的继位历程其心性的隐忍必然非常人所能及,他一即位便笼络了以宰相李广仲为主的士大夫派系,轻而易举地将权柄从曹太后的手中夺了过来,而后便是大刀阔斧地杯酒释兵权,如今只剩下剑南和陇右两个割据。

      太宗仁厚,奈何资质平庸,至后期更是心力耗竭,无暇自顾,在即将战败辽人之际,听人怂恿与辽国签订了盟约,年年供奉金银财帛若干,直至当朝,供奉仍在继续。近日,频频有传言,辽人再次蠢蠢欲动,骚扰于边境,甚而趁着两国互市贸易之时行强取豪夺之实,全不顾两国的盟约。

      如今,吐蕃已战退,当今的心头之患怕是当年这耻辱的盟约了。林赟又一次抬起头,深深凝望着面前的列祖列宗们,轻叹了一口气。

      林赟之所思,林江宁自然也都考虑到了。

      这位隐忍多年的帝王是要用联姻一试剑南的忠诚,将最后的割据收入囊中,集齐兵马收复幽云十六州,与辽国一战。

      边境的将士们无不痛恨当年的魏辽盟约,耻辱至极。

      林江宁也不例外。

      然而,当林江宁随手解开外衣,脱下裹胸,墨色的长发散下,浮在床被之上,心里又有旁的愁思。为君解忧为臣者义不容辞,为民守国为将者当仁不让。只是,林江宁是个女子,这婚约之事林江宁当真是无能为力了。

      这是连林夫人也不知道的秘密。

      林江宁的生身父亲亦姓林,名延福,是宫中太祖皇帝的御厨副使,颇得太祖的信任,曾奉命回访于高昌,也于途中得一女,便是林江宁。后太宗即位,各国局势复杂,朝内党争不断,内忧外患,直至林江宁的父亲无端被扣上了私通外敌的罪名,托孤于林赟。如此,一晃二十余年光阴逝去,林江宁离京时不过是个方记事的稚儿,如今林江宁早已适应了边境的风沙,至于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汴梁也如儿时的记忆一同随风飘散了。

      帝王多疑又野心勃勃,辽国虎视眈眈,此番就京是势在必行了。

      至于那位庄嘉帝姬,仍需找个借口拒了,彼时林江宁人已在京中,若是奉以足够的忠诚,想必帝王也不会执着于此。

      云层渐渐泛薄,有金光从后头透出来,府内的野猫一个跳跃,窜到了墙头上,又一蹬,只听一声猫叫,不见了踪影。

      一场悄无声息的战争湮灭于无形,府内的战士自始至终未听到指令。

      九月的望秋日,天高云淡,秋风徐徐,林江宁随着这位京城来的吴公公一同踏上了去京的旅程,于次月的平日抵京。

      抵京之日,城门大开,跸道两侧,民众摩肩接踵,有车马队迎来。

      前头是手执横刀、弓箭依次排列的引驾十二重,两旁分列金吾细仗,中间是玉辂奉宸队,头戴兜鍪、身着铠甲的禁兵、扈从随侍左右,孔雀氅、鹅毛氅随风招展,诸位马队组成的旗阵团团包围,队后紧跟文武百官和骑兵护卫……皇城脚下的百姓皆侯跪于跸道两侧,行五体投地之礼,口称万岁。

      城内气氛肃穆又兴奋,民众们不敢抬头,只隐隐窥见那仪仗至城门口,停下了。玉辂停行,天子下轿,又过了一会儿,在一片静寂中,林江宁觉察到自己跟前投下一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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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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