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曲》海蒂可以说不

1、第 1 章

　　太阳的余晖渐洒下，斑驳的城墙上光影点点，秋风萧瑟，旌旗飘扬，拂起的风尘里还带着些许血腥气味，这里月前才结束了旷日持久的与吐蕃的交战，城外的将士们在做最后的休整。

　　建徳三年，吐蕃人乔装打扮，夜袭剑南藩镇，剑南处大魏西南一角，再往里便是腹地，实属要塞，战士们不敢懈怠，日夜苦守，守得艰难，朝内几道急令，这是要借着吐蕃偷袭的由头转守为攻。吐蕃人鹰头雀脑，豺狐之心，狡兔三窟，仗也是打得艰难。

　　但好在，都结束了。

　　城墙上头的点点光影趋于黯淡，直至最后几丝余晖落在城墙角。城门蓦地打开，远远扬起几番尘土，声响先传来，是马蹄落地的声音，马蹄声急促又有力，须臾已至跟前。马停得急促，马蹄跃起，打了个急鸣。

　　马上的人单脚跳下，匆匆几个疾步，双眼晙罗，往驻扎的营地里去，见着了人才算是松了口气，他几步到营帐前，抓住摇头晃脑的小将，问：“将军可在里头？”

　　小将姓李，从入了伍便跟在林将军处，他抬眼瞧来人，认出这是林江宁之父林赟将军跟前的进武校尉，还未出声，身后的账帘一把掀开，正是校尉在寻的林将军。

　　校尉亦是一怔，林江宁身着紫衫常服，外搭一件褙子，实是朴素简单，不过也没时间再换了，在林江宁不语的威压下，校尉已是将来意劈里啪啦说了个尽，最后，他抱拳总结道：“京里的人已是侯在府中了——”故而，再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

　　本朝承袭旧朝旧规，设置节度使藩镇州府，财税自理，军政自营，昔年尚有安西、北庭、河西、河东、范阳、平卢、陇右各藩镇，而后官家登基，兵权收拢，各地藩镇渐渐只剩一个名义，如今也就剑南和陇右为抵御吐蕃之用，尚有藩镇之实。只是现今，吐蕃败退，剑南之用怕是也要到头了。

　　林江宁轻唔了一声，眉间轻蹙，沉吟些许，唤来马匹，一跃而上，耳畔的风呼啸而过，林江宁的眼前恍惚浮现出战胜那一日的情景，甘松岭已然失守，援兵又久不至，他们白日里浮潜在克尔碱河之中，夜间在尸体中间蠕动，尸臭味令人作呕，却也难再呕出一些什么，他们已经三天三夜不曾进食了。前方的出路在何处，朝内的援兵又在哪里，无人知道。肚内饥肠辘辘，咽喉间尤如刀割。一呼一吸间，均是凌迟，唯有全靠意志硬撑。吐蕃的人马早已截退了后路，退是无处可退了，只可咬牙前进。终于，在天光熹微之际，他们远远望见前头一片营地，他们埋伏在丛间，静待夜色降临，空气稀薄，落针可闻，煎熬的等待里迎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动，林江宁克制住体力耗竭处身体不自然的颤抖，屏气作了手势，一场悄无声息的夜袭勾开序幕。

　　星星之火随风起，绵延了数百里，成片的拂庐作了燃料，和漫天繁星交相辉映，分不清是天上还是地下，世间成了熔炉，嚎叫声、泣啼声、嘶吼声……林江宁收起不合时宜的怜悯，带着余下的几人撤退。来时，他们是数百人的小队，再回时，尚存的也只有十数人不到了。黑黢黢的夜色里漫天的火光瞩目，那火烧得像是没有尽头，连烧了几天几夜，扑也扑不灭，永远留在那高原上的战士和着风、和着火，一同化为了灰烬。

　　剑南战胜之时，援军拿着旨意突至。不过是带着人收了个尾，功劳簿上就多了名姓，倒是那早早战死的战士们不知姓甚名谁。

　　也不知这是那位沈将军的谋划，抑或是宫中官家的敲打。

　　甭管是如何，这回京里大约都是来者不善了。

　　林江宁微眯眼，收起心内百转千回的思绪，面上沉静，跨下马来，几步跃上台阶，州府的门庭大敞，早有小仆候着，很快接过马匹，林江宁向其微点头，抬步往里去。厅堂处几箱金银财帛的箱笼尚未归置，明晃晃地置于中央，林江宁脚步一顿，抬眼望去，厅堂上方高座上赫然坐着京里来的人，林赟作陪，林夫人坐在下首，便是一向顽皮的弟弟林南风也规规矩矩端坐着，眼珠子不敢乱转。

　　林江宁顺势垂眼错开去，恭敬行礼：“不知大人到来，有失远迎。”

　　吴让笑容满面地迎下来，眯眼打量些许，眼前这人便是大魏朝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林江宁了。本以为是个彪形大汉，却不想瞧着有些瘦弱，只是方才瞧其走立姿势，下盘甚稳，面如平湖者，是个人物。难怪惹得宫中那位忌惮。只是这位将军怎么竟有些男生女相？这还不是紧紧重要的，观那鼻梁眼窝，倒是有几分吐蕃人的长相，只是面部线条柔和，肤色皎白，掩盖了去。

　　吴让心里感叹，怕不是外头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这位少将军当真是林老将军与外头的异族女子所生，领了来挂在夫人名下。当然，那均是些不着调的无稽之谈了。吴让眼睛扫过，几番打量琢磨均在一瞬之间，他的脸上笑意都要堆砌出褶子来：

　　--“林将军哪里的话，是奴才不请自来了。”

　　他从袖口处掏出圣旨，正了神色，高声道：“林江宁听旨——”

　　林江宁并林家里里外外百口人，登的一起跪下，听吴让念道：

　　“……将军夙笃忠贞，骁勇善战……有林将军，是社稷之幸，是朕之幸……特加封从三品云麾将军，另赏赐衮冕之服一套，车马弓矢若干……汝窑瓷器四箱……”

　　那浩浩荡荡的礼单吴让不辞辛劳地一个一个念过去，林老将军和林夫人的脸上都不免带些讶色。

　　除了给林江宁加封，又给林老将军和林夫人敕了封号，更遑论那些赐品，一时间竟有些昼锦之荣了。

　　官家的重视和赏赐有些太过了。

　　林赟如今也不过壮年，只是前些年伤了腿，朝中又忌惮，干脆便退了下来，众人为区分他与林江宁，尊称他一声老将军。毕竟剑南与陇右不同，陇右是萧家人的地盘，早早封了藩王，世袭罔替。

　　前朝官家仁厚，念在剑南林家满门忠烈，代代入伍袭敌，也动了封个藩王的心思。

　　只可惜，那旨意还没下来，官家便殁了。

　　如今朝上的那位，是半点指望不上的，得了藩王的都快被他削干净了。

　　吴让身上的龙涎香太盛，熏得人脑袋发昏，也不知这般遥远的路途怎么也没能将这味道洗刷个干净。这香味和林江宁熟悉的剑南的气息全不相同，和战场上人血的味道更不相同，强势又缠绵，像把软刀子。

　　林江宁跪着，听吴让仍在念赐品，神思流转到了宫中那位身上。当年他尚是太子时，来剑南游历，又在军中历练，林江宁只当他是个寻常世家子，太平日子过久了，京里总有些年轻之辈将那战场当作游乐之地，来此逞凶斗勇一番。剑南在几大藩镇中势最小，当朝又重文轻武，军内向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贤王追过来，林江宁才知这面色清俊温和的少年竟是当朝的太子。

　　两人并未有太多交集，只知他少年英特之名便是在剑南也如雷贯耳，如今他已荣登大宝，两人之间更是天壤之别了。

　　林江宁心内感慨，面上未露分毫，只待吴让快些念完，林江宁也好在夜半之前赶回军中。

　　终于，那冗长的赐品单子是念完了，声停，众人忙叩头谢恩。

　　吴让已弯下腰来，笑意满面，要伸手扶林江宁起来，林江宁虚托了一把他的手，忙道：“有劳公公了。”又表了几番忠心与谢意，万望张公公带到圣人那里，外头的小仆已候着，备了一些薄礼，届时跟着张公公一同回京。

　　吴让笑意愈深，道：“林将军客气了，这话啊何须奴才带去，现今吐蕃人已是被将军打得屁滚尿流，天下太平，官家也愈发怀念年少情谊了。将军这回和奴才一同上京去，当面谢恩岂不是更好？”

　　林江宁还未说出口的话吞在了喉咙口，噤住了。

　　林江宁万万没想到，怎得还有这样一出候着。

　　哪来的什么年少情谊，两人话也不曾讲过几句，官家英武，却也冷淡，如天上的云月般高不可攀，底下众生的脸怕是一张都不记得了。至于林江宁，坦诚讲，林江宁从前也不曾细瞧过官家的容颜，如今回想起来，也只是面目模糊的一团。

　　林江宁心里明了，怕不是去叙情谊，是赴鸿门宴了。

　　不怪乎林江宁多想，当今官家是个心思难猜的，又颇有手腕，不过几年，兵权已收了个大概，陇右是自家人的地盘，那位世子却早早被接到了京中，养在官家眼皮子底下。

　　只是官家又有何理由将林江宁留在京中，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林江宁心内疑惑，面上又是一番感谢。

　　当夜，林老将军设宴款待，酒至半酣，哄得吴让开怀，终于透出了几分实情，他饮了一口酒，眯着眼笑道：“……林将军这些年为国征战，早过了适龄年纪了，正是生生被耽误了。官家前几日和太后闲聊起，才知当年先帝有意将庄嘉帝姬和将军结个好，这事林老将军亦是知道的吧。如今，也该再提上日程了。”

　　这不，这回的赏赐中就有一处京中的宅院，用来做驸马府再好不过。

　　官家做事向来无可指摘。

　　林赟低头回想，心里咯噔一跳，当年还真有那么一桩事，倒不算是当今编排出来的。只是，时过境迁，前朝皇帝早已仙逝，知晓这事的也早都淡忘了，或者干脆将其当作一句戏言了，谁能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竟能被官家再翻搅出来。

　　林赟神色微妙，低头饮酒。

　　庄嘉帝姬是前朝宫女所出，不过自出生起便养在太后身边，虽比不得官家亲生的胞妹昭浣帝姬尊贵，但也不算辱没了。若他家的是个麟儿，这婚事应也就应了，趁此打消了那多疑帝王的疑心，只是，欸，林老将军心内长叹了一口气。

　　一旁作陪的林夫人眼中溢出光彩来，亲自给吴让斟酒，甚是开怀。林江宁在剑南一日，就难有林江宁儿出头之日，倒不如去了上京娶了公主做了驸马，林江宁是断了前程，富贵却能荫及族人。一下便解了林江宁心头多年来的郁闷，心头的畅意岂是言语能道尽的！

　　林江宁面上瞧不出变化，谈及婚事也并无羞涩忸怩，看着不像是愿也不像是不愿，吴让暗里观察了一会儿，只得低头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