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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陌生女儿的来信 ...

  •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我听说了你最近要重新办一次婚礼,真是一件难得的好事!可惜我和主编在西北采风,没办法参加。但是我会尽量在婚礼结束之前来见你一面!
      另:附上我最近得意的插画一幅!
      祝好!
      女儿
      X年X月X日”
      桂芬看完了信纸上粗放潦草的钢笔字迹,打开信纸下方的另一张纸。这张纸中包裹着一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看起来像是从原始的图画上翻拍的。桂芬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室外的阳光下,举起那张照片,眯起眼睛仔细看。相纸上鲜艳的颜色像是要突破纸面,袭击每一个看到它的人。

      相纸上,同样是拉着窗帘的昏暗室内,一张纹路清晰的木桌上,台灯碧荧荧地亮着。桂芬微微皱起眉头,她不喜欢这种台灯,这都是以前少爷小姐们用的,派头大,不是劳动人民该用的东西。

      桂芬皱眉眯眼,继续打量着照片。然而接下来她看到的东西,桂芬无法理解。台灯下,一个带把儿的玻璃杯子,上头标着刻度,里头却装了一半的土,另外空着的那一半塞了一朵火红的、招摇的花,娇艳慵懒地在碧绿的台灯下盛放。桂芬认得这花,这是城里近来时兴的玫瑰。花儿好看,可是枝干上刺儿多,如果不拔刺,人是捉不住的。桂芬继续眯着眼去看照片上玫瑰花的茎干,想要看看女儿有没有将这玫瑰花如实地画下来。不出她所料,女儿对于玫瑰花茎干的处理,她看不懂。玫瑰花的茎干被人画成了一小截蜷缩在狭小的玻璃杯中的脊椎,色泽灰败,又因为在画面的阴影中,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这一小段脊椎同玻璃杯中的泥土的区别。

      她从怀里掏出女儿用来包裹这张照片的纸,重新将它仔细包裹起来。桂芬转身要走进自家屋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桂芬儿!听说你新婚大喜,我也从城里来喝一杯你的喜酒!”

      这声音的主人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桂芬听到还有不少别的声音同他一起笑,把照片往怀里一揣,转身迎到院门:“史大脚!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想交份子钱,不敢来了!”

      来人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农妇,路上尘土大,头上裹了一块蓝布,身上穿着喜气洋洋的红布花袄,腿上裹着新做的蓝布裤子,蹬着一双沾了土的新布鞋,黑绒布的鞋面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她是桂芬小时候的玩伴,后来桂芬嫁到城外,二人还是保持着联络。

      桂芬上前拉着史大脚往屋里走。她早就看到了院子外面那些看热闹的邻居,这几天什么话都听得多了,也不在乎被人看一眼。史大脚丝毫不扭捏,跟着桂芬进了屋。屋内拉着窗帘,一片昏暗,也没开灯。史大脚一进屋就叫起来:“桂芬儿,你家灯在哪儿?怎么这么黑啊!”

      桂芬忙拽住在墙边摸索着找灯绳的史大脚,悄悄地掀起窗帘。一线白光照进来,勉强让史大脚看清了屋里的摆设:屋里悬着红绸子,墙上糊着红墙纸,床上挂着红帐子,红帐子下面是红褥子。一片刺目的血红,在这晃动的一线白光中向史大脚露出了一隅。

      “这也太红了吧!”史大脚脱口而出,桂芬没来得及阻止,被史大脚叫破了玄机,一时间有些气恼地拉着史大脚出来,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坐下。史大脚凑到桂芬面前:“我看你也不高兴啊,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到了这个岁数了还要闹这么一出?”

      桂芬皱着眉头,半是苦涩半是无奈,也压低了声音:“唉,还不是为了我那个不着调的小兔崽子!儿女都是债,现在我算是明白了!”

      史大脚有些惊奇。她扭头看看四周,院子周围风平浪静,但是她明白隔墙有耳,还不止一双,于是用比桂芬更低的声音问:“你说的是航小子?还是芳妹儿?我听说航小子现在在厂里上班,芳妹儿去省里坐办公室了,不都挺好的嘛!你别太逼孩子了,我家那仨,嗨,我都不好意思说!”

      “这都是穿绸子吃粗糠——表面光!”桂芬叹一口气:“不瞒你说,我这五十多岁了还在这儿办婚礼丢老脸,都是因为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史大脚来了兴致。桂芬从前嫁到这里来,头一胎生了女儿,被婆家给了三年的脸色看。直到桂芬生下儿子,一家人如珠似玉地护着,连带着桂芬也母凭子贵起来。史大脚当初来看桂芬,从怀里掏出一罐头瓶的红糖鸡蛋,递给她,看着精瘦的桂芬抱着瓶子吃,一边吃一边哭。当时史大脚何曾没可怜过桂芬呢?但是一想到桂芬也是“自由恋爱”要嫁到这里来,一开始甚至闹着要和父母断绝关系,史大脚在惨白的路灯下,看着颈子细瘦的桂芬,安慰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在喉咙里哽成一口硬气,憋着从嘴里呼出来,冻成了一缕细细的白雾。

      “这话是怎么说?你们家航小子也算是个人才了,从小没挨过你们家人一根手指头的,怎么现在被你怨成这样?”史大脚稍微直起身子,玩味地盯着桂芬的脸色。

      桂芬被史大脚看得不好意思:“崔航那个小兔崽子,他胆大包天,看上了他们厂长的女儿。现在闹着要结婚。真是个笑话!人家哪里看得上他这个乡下人!他也是,平时算计我的那点儿钱,脑子转得比孙会计拨算盘还快!现在是色迷了心窍了,那小妮子不过是找个借口,让他别痴心妄想,说嫌弃我们家对媳妇不好,是死也不会嫁给他的。这小子就回来,哭着求他爹重新办婚礼,说是要让那女的看看,我们家对媳妇有多好!你说,这不是胡闹吗!”

      桂芬半羞恼半生气地说完了原委,史大脚摇头嘻笑:“这还不是你们惯出来的!话说回来,你家老崔也不像是个能被小孩儿牵着鼻子走的人啊,怎么同意了呢?”

      桂芬眼里精光一闪,示意史大脚凑近来:“老崔想着,他儿子也快三十了,不能一辈子都只做一个工人啊!这要是娶了厂长的女儿,将来还愁没有路好走?”

      史大脚心里鄙夷,嘴上不好表现出来,笑吟吟点头:“老崔说的也是。不过姐姐还没出嫁,怎么弟弟就先想着娶媳妇了?还是你们老崔家财大气粗,嫁女儿彩礼都不要的,娶儿媳的嫁妆钱也随便出?”

      说到这个,桂芬就更来气了:“你这话说的!哪家有闲钱啊!航小子不争气,芳妹儿就更别说了!这女娃子自从上学的时候被那个不着调的白老师忽悠着去学了画画,心就野了!你们外人看着我家是两个崽子都有工作,哪里知道这芳妹儿一年到头不着家!你看看,上个月我写信叫她回来,她硬是能跑到西北去!她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妈!”

      桂芬的女儿名叫崔芳,当年桂芬生下她的时候,婆婆要给她取名“招娣”,被村里给她接生的接生婆阻止了。那婆子前些年还健朗,结果前不久在梦中一命归了西,没受什么罪,也算是好命。接生婆在解放前就给人接生,平时还做些算命相面的事。接生婆告诉她婆婆,这女孩儿命中反骨太重,“招娣”这种名字意味太明显,不如取名叫“芳”,谐音“妨”,平时就叫做“芳妹儿”。方言里“妨”是“克”的意思,这样小孩子听不懂,但是大人们天天“芳妹儿”“妨妹”的叫着,也有作用。

      桂芬的婆婆对这些东西十分相信,一锤定音,给桂芬的大女儿取名叫了“芳妹儿”。果不其然,桂芬三年后就又有了一个儿子。桂芬生下崔航后,她婆婆给接生婆足足多塞了五张粮票。

      史大脚摇摇头,不搀和别人家的家事。她从怀里掏出一双捂了许久的新绣鞋出来,递给桂芬:“你瞧瞧,我这次来不仅给你带了份子钱,还给你做了双鞋!你快看看,这花色、这纹样,你喜不喜欢?”

      桂芬一惊,她实在是没想到史大脚会给自己绣双鞋。毕竟就连她年轻时真正结婚的那一次,都没穿上新绣鞋。桂芬从史大脚怀里接过被她的体温暖得温柔的缎面绣鞋,大红底,金线绣着鸳鸯和并蒂莲。史大脚催促她:“快试试,看合不合脚。”

      桂芬小心翼翼地换上新绣鞋,半个脚掌才塞进去,剩下的半个脚掌却进不去了。桂芬踮着脚尖,不敢贸然地把体重压上去,怕踩坏了这漂亮的新绣鞋。她赧然地看着这不合脚的鞋子:“人老了,脚也变了。”

      史大脚沉默地看着桂芬把这双新嫁娘的鞋子收起来,看着桂芬走进屋里的背影,叫住了她,走到桂芬面前,压低了声音,盯着桂芬的眼睛:“我实话告诉你,这双鞋的绣样是当年你跟着老崔跑了之后,顾叔悄悄给我的。”

      桂芬骤然从好友的口中听到自己已不在世的父亲,觉得有些莫名。

      史大脚继续说:“顾叔说,这本来是陈姨打算留着给你结婚用的绣样,但是你跟着老崔跑了,陈姨气得要把这绣样剪了,顾叔好说歹说才留了下来。他本来是想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告诉你别苦着自己,在别人家虽然不如自己家好,但是你有手有脚的,要穿什么只管自己做。这东西三十年前我就该给你了。那天我第一次来看你,我......”

      桂芬抱着新绣鞋,对史大脚鞠了一躬。史大脚吓得往后一跳,平静地接受了桂芬的谢意。桂芬才到崔家的那几年,上有公婆,中有丈夫,等她生下孩子后还有孩子要照顾,合作社里的工分还等着她去赚,不然无法维持一家五口的生计,哪还有时间和心情给自己绣一双鞋?

      史大脚第一次来看桂芬,就看出了她的窘迫。

      今天,这双鞋迟到了三十年,重新回到了新嫁娘的身边。

      史大脚看着桂芬走进黑暗的主屋,叹了口气。

      桂芬安排史大脚住在主屋旁边的屋子。第二天天刚擦亮,史大脚就被院子里吵闹的唢呐声吵醒。她走出院子,在水井边打了水漱口洗脸,看见院外已经有吹唢呐的开始工作。尖利的唢呐声昭告天下:这家院子里有喜事了。

      主屋里立马亮起了灯,桂芬不多时也收拾齐整,和老崔一起出来。老崔看见院子里的史大脚,招呼她坐下一起吃早饭。史大脚和夫妇二人喝粥,吃着肉包子,听老崔说:“咱们是补办婚礼,你也在这儿三十年了,亲就不迎了,你换个衣裳,出来和我一起敬个酒,就回屋里吧。”

      桂芬点点头:“这样也好,不然我老脸臊得慌。”

      老崔颇为赞同。他看着史大脚:“大妹子,让你看笑话了。桂芬都和你说了吧?都是为了我那个不像话的儿子,不然谁愿意受这份罪啊!你看,这天还没亮呢!”

      史大脚含糊地应着,吃着手里的肉包子。看来老崔为了儿子还是肯下血本,这肉包子里的肉包的多。

      史大脚和桂芬夫妇俩刚吃完早饭,老崔找来的给桂芬装扮的婆子们就一窝蜂地进了院子,声音高得连唢呐都盖不住:“新娘子,快出来!”

      桂芬羞得耳朵都红了,老崔笑着看着她:“新娘子,快去吧!新郎官也要换衣服去了!”

      史大脚打开了屋门,婆子们笑着挤进来,簇拥着桂芬,架起她坐在了镜子前。贴着红色五角星的方镜擦得锃亮,映出桂芬的面容。镜中人并不算丰腴,三十年前的柳叶眉现下已经脱落得稀疏,曾经的杏核眼眼角下垂、眼袋鼓胀下垂,显出一个五十岁老妇的疲态。嘴角的皮肉早已松弛,看不出三十年前常常徘徊于此的笑影。脸颊上法令纹很深,眼角旁边生了无数细小的皱纹。肤色因为长年的劳作而变得褐黄,靠近鬓角的地方甚至生了黑色的老年斑。

      婆子们一个个穿得喜气洋洋,倒把还没换衣服的桂芬衬得灰头土脸起来。一个身材干瘪的老太太站在桂芬身后,她是十里八乡公认的最有福气的老太太,一辈子三男两女,如今子孙满堂。老太太扶着桂芬的肩,笑着看向镜中的她:“别害臊,我们都有这么一遭,你也该有。这些年你在崔家,不容易。这都是你应得的,快换衣服,别耽误了时辰。”桂芬回头看着老太太,老太太对她笑着点点头。

      也许是三十年来的生活已经磨灭了桂芬流泪的能力,她心里明白此时自己是应该哭一哭的,但眼睛很干,也只好眨一眨,对老太太说声“辛苦”,自己进里屋换衣服去了。史大脚已经和进来的婆子们谈起了天,从村头的柳树下谁和谁吵了嘴一直聊到城里现在的小姑娘们偷偷穿的假领子,似乎女人们之间的话题就是这些,城乡之间并无差别。

      等桂芬换了衣服出来,所有人都默契地一静。中式的红礼服穿在桂芬身上,掩盖住了她不再窈窕的身形,光亮的缎面照得她红光满面。桂芬肩上披着云肩,衣摆上绣着蝶恋花的图案,倒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只是桂芬的鞋还是那双朴素的旧布鞋,只不过被长长的裙摆一遮,外人看不出来。

      老太太把桂芬按在镜子边上坐下。一群婆子七手八脚地围上来,就要开始给桂芬化妆。老太太抬手一挡:“诶,新媳妇可不是先画脸,要先梳头。乱了顺序可不吉利。”婆子们悻悻地让开空间给老太太。老太太拿起镜子前的梳子,打开桂芬灰白的发髻,认认真真地梳起头来:“一梳头,父女母女,养育情深。”

      仿木头的塑料梳子顺着桂芬的头发梳下来,老太太带着笑念着新嫁娘该听的歌谣。

      “二梳头,尊敬公婆,多敬孝心。”

      桂芬的头发被老太太扯了一下,她皱了皱眉,没出声。这时候头发打结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三梳头,一对新人,前程似锦。”

      老太太梳完了,帮桂芬重新梳好发髻。婆子们重新七手八脚地围上去,摆弄起桂芬来。

      史大脚看着桂芬被摆弄得像个布娃娃,自己在里屋待着实在无趣,于是就走出屋子,看外面的人吹唢呐,自己坐在院子里已经支好的桌子边嗑瓜子,时不时地也和等着开席的人唠嗑。日影偏移,时间快到中午了,史大脚问了一个手腕上戴着表的男人,已经是上午十点半。

      桂芬屋子里的婆子们终于一窝蜂地出来了。史大脚按捺不住好奇,想趁别人不注意溜进去,却听院子外有个人高声道:“哟,这是谁啊,这不是未来的厂长女婿吗?怎么,你妈今天好日子,你也跟着高兴,还没开始吃席呢,你就喝高了?”

      史大脚是个爱热闹的,院子里提前到的人都被这一声吸引到了院子外,史大脚也不例外。

      院子外的老崔也是一身的红衣裳,身上还不伦不类别了朵大红花。这时的老崔正尴尬地扶着一个烂醉如泥的年轻人,二人眉眼间颇有几分相似。小崔醉得站都站不稳,眯着眼睛向身旁“呸”了一口唾沫:“我X你妈的!你没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我不和你计较,你赶紧给我滚,别他妈的在这儿坏老子的好事!”

      小崔这话不好听,老崔一向骄纵儿子,在今天这个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发作。更何况,小崔和老崔都希望今天的这场戏演得越体面越好,老崔也只好对一个和小崔差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端起笑脸:“小伙子,你是航小子的朋友吧?正好今天是个好日子,进来一起喝一杯吧?”

      那年轻人抹掉脸上的唾沫,伸手擦在小崔身上,不屑冷笑:“我劝你们一家人还是省省吧,就你们家这样的,还想当厂长的亲家?人厂长的千金要的是婚纱,要的是钻戒,你们有什么?”年轻人鄙夷地打量着崔家的小院,眼神最后落在小崔身上:“有生不出儿子就要被折磨的倒霉婆婆,还是有这几尺快霉烂了的红布?”

      现在成了这年轻人说话不好听了,四周的宾客这时候都觉得这年轻人实在是没眼力见,纷纷地赶起他来。年轻人双手一举,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们也不用赶我,我不稀罕你们这席!”说完就转身,骑上旁边停的一辆三八大杠走了。

      老崔多少猜到这年轻人和小崔有过节,心里把小崔咒骂了无数遍,当着许多人实在无法发作,只得气哼哼地把儿子甩到了厨房里躺着,把厨房门一关,随他自生自灭去了。史大脚看完了这场热闹,暗自摇头,坐回院中的桌边,继续和宾客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

      日上中天,大家都估摸着要开宴了,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唢呐吹得像三伏天里扯着嗓子直叫的知了,欢欢喜喜地吹沸了这一院热闹的空气。老崔找到史大脚,擦了擦脸上应酬出的汗:“大妹子,你算是娘家人,虽然不接亲,但是还是应该有个娘家人把桂芬带出来。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你进屋去陪陪桂芬,等外头一喊,你就扶着桂芬出来。”

      史大脚点点头,走进桂芬的屋子。

      屋内一片红光,史大脚乍一进屋,觉得满眼都是刺目的鲜红。她站在屋门口适应了一下,才继续往里走。桂芬安静地穿着嫁衣,盖着红盖头坐在床边,好像一个真正的新嫁娘。

      屋里屋外都充满了食物的香气。老崔真是下血本了,专门从城里订的席面,这满院都是菜香。史大脚走到桂芬身边,伸手就要掀开桂芬的盖头:“外头可热闹了,大家都等着吃席呢。你一早上都在折腾,现在饿了吧?一会儿你等着,等拜完堂我偷偷带点东西进来给你垫垫。”

      史大脚没能掀开桂芬的盖头,桂芬伸手一把扯住自己的盖头:“这时候可不能掀。”

      “嗨,不都是走个过场,不用在意这个。”史大脚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收回了手,坐在床边和桂芬说起了刚才院门口的事:“刚才外头有个小伙子来找茬,把你们家好一通骂。还好老崔能忍,要是换了我,当场就要把他祖宗骂得从坟头跳出来!”

      桂芬在盖头下叹口气:“一定是航小子在外头又惹事了。”

      史大脚“啧啧”两声:“还真是知子莫若母。”刚说完,史大脚觉得有点不对。她转头盯着盖头下的桂芬:“之前我在信里写两句你们家小崔老崔的不好,你能回我三封信来说我的不是。怎么,你今天终于开窍了?”

      桂芬在史大脚的注视下没忍住,身体颤抖了一下,云肩的流苏微微一摆。史大脚觉得奇怪:“今儿天也不冷啊,你抖什么?”

      桂芬深吸一口气,摆在腿上的双手试图抓紧嫁衣,然而她意识到了什么,最终只是双手握成了拳:“没事儿,我只是太紧张了。”

      史大脚坐在桂芬身边,伸手抚上桂芬的肩头:“别担心,一会儿就过去了。我陪你。”

      桂芬的脸隐藏在盖头下。老崔找人做的盖头十分厚实,桂芬一开始还嫌弃老崔找的这料子不透气,现在她开始感激这块厚实的盖头。

      因为这块盖头能够遮住她脸上扭曲的表情。

      太疼了,真的好疼。

      腹部的疼痛让她想起自己两次生产的经历。每一次都很疼,每一次也都像这样,体内鲜红的血液冲破刚才匆忙敷上的草木灰,甚至可能已经浸湿了她刚才匆忙塞进衣服的毛巾。

      航小子还等着她完成这场婚礼。桂芬想,她是当娘的,决不能拖了儿子的后腿。

      这么一想,似乎腹部的疼痛减轻了许多。桂芬忍着疼,额角开始出冷汗。她不由得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她生了一天一夜都没把航小子生下来。

      当时她在想什么?

      当时她在想,自己决不能死在这里。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万一是男孩呢?

      万一、万一是男孩,她就不用再在崔家吃糠咽菜,她的芳姐儿也能跟着她过上好日子......

      对了,芳姐儿赶回来了吗?

      桂芬这么想着,问站在窗口看外面的史大脚:“芳妹儿回来了吗?”

      史大脚被叫得一愣:“还没有,我听老崔说是尽量天黑之前回来。”史大脚从桂芬的声音中察觉出了不对劲:“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什么,月子里落下的病根,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了。”桂芬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史大脚怀疑。

      史大脚被轻而易举地骗了过去:“唉,他们老崔家,说实话,三十年来总有十五年是亏待你的。不过现在也总算是好了,等芳妹儿和航小子的两场喜事办完,你和老崔就等着抱孙子享清福吧!”

      桂芬盖着盖头,勉强地笑了一下,似乎史大脚说的好日子近在眼前。

      史大脚站在窗口,嗑着手里刚才进屋之前顺来的瓜子,听着外面的人聊天。一个和老崔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对老崔敬酒:“哎呀,大喜大喜啊!没想到你老崔五十几了,还能有当新郎官的这一天啊!只是人家五十几都是、都是......”本来要抖机灵的男人脑子一顿,转了好半天才转过弯来:“都是‘一树梨花压海棠’,你老崔还是守着这么一个黄脸婆啊!”

      这话听得史大脚差点骂出声来。一旁的宾客也觉得这话说得不好听,忙一把拉过男人,劝老崔吃炸腰果:“崔老哥,你别生气,你和嫂子这叫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嫂子是新娘,吃不到嫂子亲手做的红烧鱼了,真是可惜啊!”

      史大脚站在窗后,心里冷哼一声,这还算是句能听的人话,只不过桂芬难道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在厨房熬黄了脸的老婆子?

      “哇!好大的热闹!”史大脚站在屋内,听见院外一个女声,清凌凌地传进来,连唢呐都没能盖住这声音:“爸!妈!我回来了!”

      院子里的老崔连忙和宾客们告罪:“这是我闺女,一个女娃,一天天地不知道忙些什么,不着家!今天这样的大日子,她也敢现在才来!”

      宾客们附和着老崔,一起数落着崔芳。

      屋子里的史大脚听到动静,转身兴奋地告诉桂芬:“桂芬儿!芳妹儿回来了!”

      桂芬疼得受不了,微微弯腰,一听这话高兴得直起身子,又扯到了伤口,她咬着牙没让自己叫出声来。史大脚觉得奇怪,桂芬怎么一声不吭?“桂芬儿,你还好吧?你姑娘,芳妹儿回来了!”

      “哼,她这孩子,还知道回来!”桂芬知道自己的声音现在无论如何听起来都不会是高兴的,只好佯装愤怒。

      史大脚以为桂芬是真的因为女儿不回家而生气,说了几句劝桂芬。

      崔芳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她烫着大波浪卷发,脸上戴着□□镜,嘴唇红得像是五月的石榴花。身上裹着一张大丝巾,上头全是沙土。上身一件大红的背心,两条手臂大方地露出来,腿上穿着喇叭裤,腰上斜挎着一个帆布包。

      院中的人从没见过像崔芳这么打扮的人,一时间都愣住了。老崔率先反应过来,他几步跨到女儿面前,抬手就要打崔芳:“你这穿的是什么!伤风败俗!你干脆别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今天这事儿对你弟很重要!?”

      崔芳伸手就抓住了老崔的手腕。老去的男人已经无法和自己正值盛年的女儿相抗衡,崔芳甩开老崔的手,笑道:“今天是我妈的好日子,我不跟你计较!我妈呢?”

      老崔这时候想起来这场婚礼不能出岔子,勉强忍下怒气。旁边的傧相提醒老崔:“崔老弟,该拜堂了。”

      老崔皱着眉头:“麻烦老哥了,老哥喊一嗓子,我要赶紧把这堂拜了!”

      傧相和崔家多年邻里,多少知道些这家的大小事情。他没多说什么,扯着嗓子高喊一声:“请新娘子——!”

      屋内,史大脚为了看崔芳,脸都贴到窗户上了,一边看一边和桂芬说:“芳妹儿!我好久没见她了,出落得真水灵!”史大脚看着崔芳的装扮,皱起眉,但还是夸:“真好看啊!”

      桂芬坐在床上,双手死死地按着肚子。她已经摸到嫁衣上冰凉的血迹。史大脚的话在她耳边嗡嗡响,她勉力去听,就听见了“芳妹儿”“好看”几个字,无力地动了动嘴角。

      傧相的那一嗓子把史大脚喊回了魂,她走到床边,扶起桂芬,心疼地感觉到桂芬身上的冰冷:“当年你可真是受了苦了,月子里落下的病最难受,你看你,现在还是浑身冰凉的。”

      桂芬已经无力回答史大脚了。她的太阳穴青筋仿佛另一颗心脏,挣扎着跳动。她被史大脚扶着出了屋子,崔芳满脸的笑容,看着自己的母亲一身华丽的嫁衣,走到父亲身边。

      一对新人鬓边白发已生,身上红衣新成。傧相站在旁边,高喊:“一拜天地!”

      桂芬被史大脚扶着向外叩拜。她隔着红盖头,疼得意识模糊。白亮的光透进红盖头来,桂芬直起身来,觉得奇怪。

      这天怎么这么红?看着不吉利。

      “二拜高堂!”

      两人的高堂早已去世多年。老崔的高堂位子上是两副牌位,籍贯姓氏写得整整齐齐;桂芬的高堂位子上也是两幅牌位,上头就只有“顾公”“顾夫人”几个字了。

      我哪里来的高堂?我父母早就死了,就埋在城里的公墓里,我上次清明去上坟还被公墓的保安拦住了,说是我看着不像有亲戚在里头的。

      桂芬心里这样想着,她看不清牌位上的金字。

      “夫妻对拜!”

      桂芬被调转身子,和老崔面对面鞠躬。她弯腰时,感到肚子上一股暖流喷涌而出。

      好舒服,好像一大盆热水暖着肚子。

      在崔家的院子里,身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倒在地上。她腹部的嫁衣红得发沉,湿透了黏在新娘身上。大片大片的血液迟缓地从新娘腹部涌出来,弄脏了崔家新洗的青石板地。

      “妈!”

      崔芳扑上来,一把掀开了桂芬的盖头。她慌了神,不知所措地扑在母亲身上。崔芳在桂芬的喜服中摸到了一张纸一样的东西,她泪眼朦胧中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她寄给桂芬的那张插画照片。

      桂芬觉得崔芳回不来,换衣服的时候把照片贴身放着,权当是女儿在身边。

      老崔愣在原地。宾客们都慌了,纷纷地站起来,然而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也只能茫然地站着。吹唢呐的老师傅经验丰富,见事态不对,一改调子开始吹丧乐。这时候老崔才反应过来,愤怒地按住乐手的唢呐:“别吹了!”

      就在院中乱成一团的时候,崔家的厨房里,崔航正沉浸在醉梦中。他一身酒气还没消散,嘴里说着梦话:“怎么?那女人是天上的仙女吗?我怎么就配不上?妈的!谁说我配不上!我可是我们崔家这一代的嫡支长孙!我爸!......”

      醉鬼似乎在梦里也暴怒,高喊了一声“我爸”,然后便没了声响,似乎又一次陷入了沉睡中。过了一会儿,厨房的门被人推开,刺眼的白光打在崔航身上,崔航翻了个身,呢喃了一句:“我妈......”

      崔航的手里,握着一把沾了血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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