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三国]探春鸢》forever爱小呆

2、隆冬

　　虞尔初回到家时天色已沉，
　　被泼上浓墨似的，宛若不见底的深渊黑洞。

　　大厅只燃着盏壁灯，满室静谧，落针可闻。

　　镂空雕木博古架上的越窑青瓷锺孤独地伫立在黑暗中，诡谲而腐朽。

　　虞尔初扶着雕纹木栏杆走上了楼梯，纤薄孱弱的一片，看着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好累…
　　她恹恹地掀起眼皮望了眼二楼长廊，
　　头一回觉得阶梯陡峭，弯弯曲曲的，走不到尽头似的。

　　倏地白光乍现，晃得她下意识蹙紧了眉，
　　回眸望去，体态略显臃肿的中年女人面容平凡，眸光触及到她四肢张牙舞爪的伤口时瞬时愣住。

　　是陈姨，她原名陈念珠，是虞家的管家，也是负责照顾虞尔初衣食起居的仆从。
　　虞君鸿官职不高，停滞在道令一位许多年，俸禄不过千石。虽算不上穷困潦倒，也仅仅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因此宅邸的下人也比旁的高门大户少了许多。

　　“二小姐…我去将药箱取来。”她眉眼低垂，似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过僭越犯上，慌忙地将视线从虞尔初身上挪开。

　　窗外墨色愈浓，天际之处忽地闪过一道电光，破开穹顶撕裂稠云，犹如异兆降世。

　　看来这天就快要下雨了。

　　虞尔初看着陈姨转身要去翻找药物的背影,眼底有海浪翻涌，她开口道，
　　“多谢您将姐姐的事告知于我。”

　　她声音很轻，只不过在这满室寂静中尤显突兀，话音刚落便能注意到陈姨的动作凝滞，堪堪僵在原地，她不曾回头，只是跟着回了一句。

　　“还望二小姐能保重身体。”

　　虞尔初品出了她语气里的郑重，又含恳求。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回过身，接着迈上通向二楼的阶梯。

　　其实她跟陈姨的关系并不亲密，或者说是仅限于主仆间的恭敬疏离。
　　小时候虞尔初还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只想着跟朝夕相处的姨姨亲近些，总是手脚并用地捆住她的腰腹，撒泼打滚地缠着她，想要时时刻刻跟她黏在一起，想要从她身上汲取些与母亲相似的气息。

　　因为姐姐跟她说过陈姨是在十五岁那年进的虞府，那年蝗虫泛滥成灾，庄稼汉几乎颗粒无收，也由此多了许多因天灾无辜枉死的平民百姓，而陈姨的父母也受其牵连。

　　少女拖着简陋草席盖着的父母遗体，到街上卖身以求安葬双亲，本以为会就那么草草嫁给卖气力的单身汉，又或者是被商贾之家纳作婢妾，服侍左右。再不济，则是被卖到那勾栏瓦舍，任人摆弄。

　　千思万绪，或许陈姨也为不可预知的未来忐忑不安过，只是她没想到最后是一位年纪尚轻的太太买了自己。太太生得副花容月貌，说起话来也是柔婉温和，她将陈姨的父母风风光光葬下，又将无处可归的孤女带回虞府，提拔成了平日负责洒扫庭除的丫鬟。

　　[那人就是我们的母亲。]

　　她还记得姐姐稚嫩面庞上掩藏不住的骄傲，姐姐说母亲慈悲心肠，是菩萨转世，只不过攒得功德圆满，早早飞升去了。

　　可惜时年仅四岁的虞尔初听不懂，她只能挑拣出零碎的语句东拼西凑。
　　最后得到陈姨跟妈妈相处最久的道理。

　　她想扑进陈姨怀里，想要贪恋妈妈的气味，哪怕只是安慰。

　　可每当这时陈姨总会连连后退，将豆丁点大的她抱回到沙发上，嘴里找着推脱的借口，说自己要忙，找来宣纸画笔，让二小姐自个待在客厅涂涂画画。

　　那时的她以为陈姨不喜欢自己，总会找到姐姐跟前啪嗒啪嗒掉金豆子。

　　但是姐姐比她大不了多少，也只是八九岁的小娃娃，也不知道陈姨为什么总是离她们远远的。

　　时至今日她终于幡然醒悟，不是陈姨想要远离她们，是虞君鸿将她视作为监视两位小姐的棋子，他需要女儿们成长为优秀的傀儡，献给贵族做宠妾，最好能嫁给位高权重的内臣，助他平步青云，一举登天。

　　或许陈姨心如明镜，她不愿恩将仇报，又自知无法庇护茗璟跟尔初，异心太过明显只会引来虞君鸿起疑，以他诡诈的性格，到时定会斩草除根，若是没了她，两位小姐身边可就真的是常伴豺狼虎豹了。

　　虞尔初拐进长廊走向最里侧的房间，米色木门被虚虚掩上，只留着一条狭隘缝隙。

　　她深吸了一口气，忽觉鼻息变得沉重，轻轻推开房间门，她摩挲着壁面上的开关。

　　啪嗒一声——

　　整个房间被白光照亮，一览无遗地暴露在虞尔初的视野内。

　　飞扬的尘埃漂浮半空，几乎如出一辙的简约布局，灰粉色的墙纸上贴满了双人合照。

　　倚着窗边的书桌上，老式相机压着一封烫着灿金封蜡的信札。

　　细白的指尖伸出，虞尔初将那封信攥在手心。
　　她坐在柔软的床缘边上，角落里穿着公主裙的玩偶熊静静躺着，与从前千百个日夜重叠，好像在下一秒，房间门就会被人推开，茗璟会从门沿后探出半个脑袋，娇俏的脸上笑颜明媚，这个时候她总会说。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在她的房间里，等她放学。

　　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门锁上，可惜迟迟听不见啪嗒的开锁声。
　　虞尔初忽地失笑着低头，心里自嘲着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跟得了癔症似的。

　　她捻着信封一角，沿着边缘缓而慢地将它撕开。

　　展开信纸，端正的隶书浮于眼前，
　　蚕头燕尾，一波三折。

　　[尔尔，
　　展信如晤。

　　没法跟你好好道别，实在抱歉。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会在你参加课外研学旅行时选择自缢。说来惭愧，只因我私心不想让我的妹妹见到我那般面目可憎的样子。我想，我在你心底的样子，应该永远美好吧，毕竟当你老成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的时候，我还是20岁的年纪呀。

　　哈哈哈，虞尔初，你不会想到吧，等下次见面，就该换我叫你姐姐了。

　　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说声对不起。
　　没能让你见到我的最后一面，以你的性子定会抱憾终身。
　　我说的没错吧？你一定不会忘了我，我的尔尔，我最引以为傲的妹妹，我的妹妹机敏又沉稳，她爱我正如我也爱着她。

　　有时候我甚至会恍惚，你比我更像是年长的一方。还记得小时候，我将你带到郊外的树林玩捉迷藏，那天我们捡到一只野兔，灰黑色的绒毛，应该是被打猎的山民射出的流矢洞穿，一只后腿血淋淋的，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哭着喊着问你该怎么办才好。

　　而你呢？像个小大人似的，捻着兔子的后腿查看伤势，又用siman找来了大人，让他们带上止血的草药来为野兔子包扎。

　　那时我真崇拜你。
　　很多次，父亲说我总是咋咋呼呼要拿戒尺抽我手心时你也会挡在我身前，还有我为了拍照，天还没亮就带着你跑到山上，结果看完朝阳，却忘了下山的路，还好你心思缜密，上山时在树桩上做了记号，这才平安顺利地回到家。

　　虞尔初，有你在还蛮好的。

　　其实我也挺纠结的，一方面希望你能将我忘得干干净净，你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想我于你而言也应是如此，正因为这样，我不愿你在未来会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你们并肩作战十余载，她却选择脱盔卸甲，做败逃的士兵，那实在令人气馁。而另一方面，我又贪婪地希望你永远不要将我遗忘。

　　唉，千般万般，我也不知该如何写下去了。

　　尔尔，我们从小被封建礼俗禁锢，甚至理所应当地认为女子就该遵守三纲四常，相夫教子。你说可不可笑？父亲盼望我们能做个贤良淑德的新娘子，却又因为东汉书院里都是名门望族，连想都没想就将我送去那里。

　　可他却忘了，那里是教书育人的地方，知识多了，思想便有了碰撞。

　　还记得吗？那次我放学回家便迫不及待地同你说，说班上有女同学竞选学生会会长，她站在全校师生面前演讲，宣读自己的竞选宣言，一点都不怯场。

　　我真的好羡慕她。
　　可惜那时的我们并不把那当作一回事，以为只要互相扶持，我跟你就能走得很远很远。

　　可是晚了，尔尔，一切都晚了。

　　我如今才知道要面对自己不爱的人有多么痛苦，
　　他甚至看上去比父亲还要老些，丑些，他妻妾成群，年纪轻的不过也只比我大两三岁。

　　可她们都低眉顺从，甚至扭着腰肢去奉承谄媚。

　　我没有做到那种程度的勇气，太可怕了不是吗？
　　女性们都像是被圈养的牛羊。

　　但你还来得及啊，尔尔，
　　我希望我的死能警醒你，那算不算是守护的一种？

　　就像你曾经守护我那样，往后都换作我来守护你吧。

　　又或许我不该用自己的标准束缚你，我不知道，
　　冲破桎梏的过程也有可能比死还要痛苦。

　　哎，我感觉我说了跟没说一样。

　　因为我只衷心地希望你能自由，快乐，
　　无论令你幸福的方式是哪一种。

　　如果想要跟我见面，也没关系。
　　我会同样支持你，一直等你。

　　如果还不想来见我的话，就好好照顾我的遗物吧~拿着我的相机，去替我看看大千世界，记录下每个美好的瞬间，那也算是我的遗愿吧。

　　——你青春永驻的超级美少女姐姐茗璟]

　　看到最后，虞尔初忘了自己是用怎么样的状态瘫坐到木质地板上，
　　喉间哽出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从合拢的指缝穿过，她麻木看着自己的泪珠滴落在信纸上，混合着墨色，洇出一片片水痕。

　　直到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