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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隆冬 ...

  •   春末夏初,
      昨夜刚落了场雨,空气混着葳蕤植被被雨水冲刷后的清新与泥土翻松的湿腥气息。
      又一阵风拂过,道路两侧的桂花树恹恹摆动,细弱花梗轻轻一折,似雪花飞扬纷纷落落,隔着热浪,轻飘飘覆黏在泥土上。

      今天是东汉书院开学的日子。
      随处可见身上穿着东汉书院制服的青涩面庞,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几乎是如出一辙的雀跃与殷切,杂乱似蝉鸣的交谈声更比盛夏热烈。

      虞尔初与迎面而来的女学生擦肩而过,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一面是笑容明媚,走向阳光之下的康庄大道;一面是柄骨纯黑的胶伞,几乎密不透风,隔绝了所有炽热与视线。

      她半挽的发髻随动作轻轻摇曳,落下几绺贴在雪白的颈侧。

      东汉书院的制服倒是还挺好看的。

      虞尔初轻敛眸光,不动声色将视线挪回正前方,踩踏在松软地面上,鞋底稍稍陷进未干透的泥土里,沾上污浊泥泞,她稍稍加快步伐,穿越林荫小道,景色缓慢倒退流逝,茂密植被替代成了枯叶荒草,倏地暴露在碧蓝苍穹之下。

      而满目荒凉里,几个裸露着粗壮臂膀的大汉步调动作一致,他们嘴里齐喝着一二,随着洪亮的嗓音划破天际,土坑旁的棺木随着木担子的起落而动作,不过一会,四周霎时溅起尘埃漫天,直到沉沉一声闷响,一切随之尘埃落定。

      而这一切的主使,不过是那个站在数米外面无表情乃至嫌弃地拿手帕遮掩口鼻的男人——他端的一派不怒自威,发色大半掺着银白,身边站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身段婀娜,也是连连退了好几步,捻着桃粉色的帕子挡住大半张脸。

      沙土盖过棺木,很快便彻底将它掩埋在地底,再不见分毫。虞尔初垂在身侧的手掌不自觉攥成拳,她紧绷下颌,感受着血液倒流的寒冷刺骨。

      一具棺木,一具通体漆黑的棺木,没有精细的花纹点缀,也不是名贵的材质,普普通通,平凡至极,他们甚至连墓碑都没有准备。

      她快步走上前,异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风声猎猎,眼底掠过女人见到她时的一瞬惊慌,虞尔初视若无睹,堪堪停在了中年男人面前。

      虞家两位小姐皆端的姿容艳绝,循规蹈矩,是挑不出错处标准到极致的闺阁小姐。此时虞二小姐轻敛眼睫,眼皮洇染着薄薄绯红,长裙裙摆随风摇曳,袅袅婷婷。她嗓音清韵动人,似江南山水。

      “父亲这是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今日不是东汉书院开学的日子?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尔初。”

      无视,又是这种无视。虞尔初抬眸直直看向自己的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不见丝毫哀痛悲伤,而是熟稔的刻板严肃,掺杂着一丝不屑与讥讽。

      这种表情她见到过无数次。小时候课业未能做到尽善尽美、礼节出现一丝纰漏时,又或者是孩童间小打小闹,顶着磕破皮的膝盖回到家后,无数个画面汇聚成翻涌的海面,肆意掠夺着她鼻息前的氧气。

      为什么要无视,无视她的情绪,无视她的诉求?就因为她跟姐姐都不过只是虞家光耀门楣的垫脚石吗?

      父亲真的有把自己当作人吗?有血有肉会哭会笑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只知道顺从的提线木偶,随时都可以打骂欺辱的牲畜。

      虞尔初能感受到自己的胸腔剧烈起伏,郁结成哽在喉间吞不下吐不出的一口气。她质问的声音隐含哭腔,又拔高了些。

      “打算瞒我一辈子吗?为什么姐姐连碑文都没有?”好教养已经刻进她的骨子里,虞二小姐能做到的叛逆也仅此而已,无论是逃掉开学典礼还是如今的咄咄逼人。

      为的甚至不是自己,而是她的姐姐。

      记忆中大方得体,明明年纪比自己大些性格却要活泼许多的,脖颈上总是挂着复古相机嚷嚷说要记录下身边所有美好事物的。
      虞茗璟,她的姐姐。

      连名字都没有刻上的,墨色棺木里的,躺着的是她的姐姐。

      会有人知道吗?

      姐姐素来最喜爱盛夏里高悬的艳阳,天光明媚,鸟雀嘶哑,她记得她相机里光景灿烂,也记得她弯成明月的眸缀着碎光。

      她那样好看,提及桌洞被塞进情书时的眉眼缱绻;她总爱唤她尔尔,让她多笑笑,打趣说自己的宝贝妹妹怎么像个早熟的小大人。

      可是姐姐死在了这样的好时节。

      我真讨厌夏天。虞尔初想,她其实一向都不喜欢夏天,更不喜欢盛夏,空气总是黏腻闷燥,她讨厌薄汗黏附在衣物上的感觉。

      但因为姐姐喜欢,所以她也跟着喜欢了。

      今年怕是不会再喜欢了。

      风继续吹,轻柔地贴上虞尔初脸侧的肌肤,她有些迷惘地眨了眨眼,秾长的黑睫轻颤,或许有一瞬恍惚,她将那触感误认为是姐姐的手。

      “为什么要逼迫姐姐嫁给她不爱的人?”她说着,语气愈发激动起来,琥珀色的瞳仁闪烁着泪花,腰间的衣裙布料被指甲抓出细长褶皱,虞尔初看着一如往常平静无澜的虞君鸿,觉得自己此刻在他眼里大概像个跳梁小丑。

      他越冷静,就越显得她不识大体。

      气血上涌,她第无数次压抑着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

      想要问他作为亲生父亲怎么能如此冷漠?逼死自己的女儿,甚至在她死后都不愿意承认她,不愿意将她带回虞家祖坟。

      “父亲,发妻的女儿就如此下贱吗?”她也学着虞君鸿的模样,神色淡淡,两弯黛山眉平缓而舒展,嘴角朝下轻扯,带出几分嘲弄,“还是说,虞卫尉您自知能力不足,还需借着最瞧不上的女儿过上那人中龙凤的好日子?”

      她眼底倒映着虞君鸿莫测的神色。

      他终于不再是耷拉着眼皮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高扬起手又狠狠落下,巴掌扇在虞尔初脸上,她偏侧过脑袋,感受着耳畔的嗡鸣,她觉得自己要聋了。

      细白指尖轻轻触碰,脸颊也是火辣辣的疼。

      尽管如此,她仍在细细回味着自己父亲方才的表情。

      她心中可耻地生出些喜悦,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反抗,她算是取得胜利吗?

      哪怕付出的代价是如此惨烈。

      “虞尔初,没有我的话你以为你是谁?”他蓦地扼住她的下巴,手背隐现暗色青筋,几乎要将她捏碎。

      虞君鸿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实在不顺心的话就滚出这个家,我看你能做些什么,别说东汉书院,就连黄巾贼都不会要你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

      说着,他顺手卸了手上的劲,攥着衣袖往外一甩,如垃圾般将自己的女儿重重摔去。

      虞尔初因这不稳的重心顺势跌倒在地上,她感受着四肢关节直愣愣磕在沙砾上的疼痛入侵百骸,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忿忿地瞪着他。

      这种浅显的道理,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乱世下没有依附的女子就连最基本的权益都无法为自己争取,她们被迫作为攀藤而上的凌霄花,是滔天权势下的牺牲品,男人将她们分成三六九等,为她们贴上标签明码标价,美丽皮囊是最不堪的累赘。

      花瓶、宠物,她们唯独不是自己。

      贝齿咬着下唇,直到唇瓣渗出血丝,铁锈味充斥口腔。也许她的一生也就只能这般,习得琴棋书画、礼教纲常,做最完美的千金,最体贴的妻子。一门好婚事,可能就是这辈子唯一的转机。

      最好不过夫妻琴瑟和鸣,挣得那片刻自由。

      最坏……

      最坏不过同姐姐一般,求死罢了。

      可谁又说生比死易?

      可她不服气啊,她输给的从来都不是男子,而是这个时代。这个要她们感恩戴德接受所有公与不公,以武力至上的,属于男人的时代。

      等她回过神时,天色早早变了,正是夕阳欲隐,朝大地洒上一片橙黄。她身旁也再无一人,虞尔初忘了自己坐了多久,衣裙被尖锐的石子划破,沾上土色的污秽,看着狼狈潦倒。因为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太久,膝盖也跟着止不住地打颤。

      虞二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到了那小小土包前。

      “姐姐…”她用掌心拱出一小捧泥土,眸光也跟着变得柔和,略失血色的容颜如清冶莲花,唯独唇角血迹刺眼。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又四处张望,从不远处的树丛下寻来一块小腿高的木板。

      石子尖端硌在手心,她极为用力地想要在木板上刻下什么,就算是被石子划破掌心,鲜血洇洇直流如线般地滴落在泥地上,也仍旧麻木机械,没有感知般的重复着动作。

      片刻后,简陋的,刻着‘茗璟之墓’的木板被她深插地底。

      字体是笔锋漂亮潇洒的小楷,纹路很乱,
      应该是重复着刻了很多遍,才稍微衬得显眼些。

      那上面渗着血色,巴掌状的,
      像副荒诞至极又充满悲剧色彩的现实主义画像。

      “茗璟…”
      她默念着这极为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往前碍于长幼有序,她极少会直呼长姐的名字。

      可现在,这两个字如细密的银针,反反复复,直直扎进她的心脏。

      最后她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江南小调怡人的嗓音,无比坚定地说着。

      不要姓虞了,到哪都好,
      不要再回来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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