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深海焰火》西柚咖啡

4、第 4 章

　　沈墨因多次晚归被学生管理会提醒，借着系里纪录督查的名义，周军红终于找到机会与她谈话。

　　“我没有违反校纪校规，”沈墨的眼睛像她的名字一样，黑漆漆的，脸上也是一片沉静：“我可以保证，是在用自己的诚实劳动，去换取合法报酬。”

　　“你别误会沈墨，我没有别的意思，”周军红拉了拉袖子上的袖章：“就是需要提醒你寝室关门的时间，以及禁止夜不归宿的纪律。职责所在，你别介意。”

　　沈墨点点头，表示没关系。

　　“那你晚归的具体原因是什么呢？”
　　“我在教小朋友弹钢琴，上门家教……学生白天要上课，只有晚上有时间”
　　“啊，你好厉害，还会弹钢琴呀……是在哪里教呢？我看你回来得这么晚，学生家很远吧。”

　　沈墨没有回答，只低下头说：“我……不太方便说。”

　　“这样，可以理解……”周军红看她似不大高兴，不再追根刨地：“我其实很佩服你的，可以自食其力，我也一直想去社会上兼职锻炼一下，就是学校活动太多了没时间……”
　　解释到这又像在炫耀自己，她赶忙止住了话头，难得语塞起来。

　　“我现在工作的地方，不太好……如果以后碰到好的机会，我介绍给你。”
　　沈墨难得主动说话，缓解了她的尴尬。
　　沈墨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想。

　　“我看你除了上课以外，很少参加集体活动，其实这样不好，容易让大家误解你。”
　　比如这回，她就是被室友举报的多次晚归。
　　但周军红不准备提这茬，而是提议：“刚好系里要准备文艺汇演了，你要不要参与下，我们还没钢琴表演呢。”
　　“谢谢，我没有什么表演的经验，可能不太习惯正式场合……不好意思，还是不了。”
　　“那多可惜呀……哎，那你可以给我们的合唱曲目弹奏吗？不单独演出，就不用紧张了。”

　　沈墨抬起头来，目光里有一点期待，想想又摇摇头：“还是算了，我怕弹得不好，影响你们。”
　　周军红抓住了她一瞬而过的眼神，鼓励道：“怎么会影响呢？钢琴伴奏只会给我们的合唱增光添彩。想象下，琴声和合唱声融合在一起，在大礼堂里飘扬……多美妙呀。”

　　“那……是什么曲目呢？我不一定会弹。”
　　周军红高兴道：“现在在练三首歌，还没定下来。刚好，你下周三下午没事儿吧？来大礼堂看我们排练，给我们一点意见，再试一试那里的钢琴。”

　　听到可以用大礼堂的三角钢琴，沈墨不再犹豫，有些欣喜地答应下来。
　　她们笑眯眯地结束了这场愉快的谈话。

　　但她并没有立即把谈话记录交上去，而是自己增加了很多细节，显得材料充实可信。
　　因为很显然，沈墨在说谎。

　　桦林有音乐学院，周君红因为组织学校联谊活动，和他们合作过新生表演。
　　当时听钢琴系的同学诉苦，说桦林人不多、学艺术的学生更少，他们想找兼职，课时费压得很低了，还是没什么机会。
　　而沈墨，一个医学院的学生，却能一周七天风雨无阻地有学生请她上课，这并不合理。

　　按耐不住地，对她的好奇心更重了。
　　终于在一个夜晚，她决定去悄悄跟随了她。
　　然后发现她去的根本不是什么学生家，而是父母严厉禁止自己接近的娱乐会所。

　　她第一次看到沈墨走进霓虹灯招牌时，是发自内心的震撼，和无法遏制的羡慕。

　　她感觉到，这扇门后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混乱的新世界；
　　她也很好奇，如果自己走上前，门口穿着燕尾礼服的侏儒人会不会拦住自己；
　　她很想问一问沈墨，她在那个声色犬马的世界里做些什么……

　　可这些她全都不敢，她只敢躲在路灯后，看沈墨一次次走进自己完全不敢靠近的那扇门。
　　可见传言是多么无知啊，谁都不知道，沈墨是这么勇敢的人，才不是什么娇弱的“白玫瑰”。

　　她想到高中时，父母想办法让深圳的叔叔寄来全套世界名著，塞满家里整个书柜。
　　《茶花女》、《十日谈》、《包法利夫人》……
　　他们听说过这些大名鼎鼎的著作，想尽办法弄来给女儿提高文学水平，自己却没有时间翻看过，根本不知道充斥多少男欢女爱的细致描写。

　　当时正值青春期的周军红，抱着一定要提高作文成绩的决心翻开这些珍贵的书，却被里面的细节震撼得面红耳赤。
　　文学启蒙和性别启蒙在那个暑假同时开启，她也开始产生光怪陆离的梦境。

　　如果说在这之前，她的世界是光明灿烂的红色，那个夏天之后，就变成了绮丽的、怪异的、甚至扭曲的彩色。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不追求光荣伟大、先进正确，只追求爱与欲。
　　那个世界的人们，享受着那些丑陋的、低级的，又畅快的、美妙的奇妙感受。
　　她们说，这叫人性解放。

　　沈墨是解放了自己吗？
　　那她真实的生活，是不是就像那样罪恶而快活？
　　她越来越好奇，但从不敢询问。

　　因为沈墨的秘密太多了。

　　比如，她还发现了，沈墨不只有那一个军训时为她撑伞的男性朋友。

　　给她撑伞的那个叫王阳，周军红当时在场见证了他制造的闹剧，立即报告了校保卫处，后来又在学生会值班时看到他写的检讨书。
　　他的字不算好看，但落款的名字张扬又潇洒。
　　似乎是个本地无业青年，长相帅气，性格开朗，整日无所事事。

　　“这样的男生我可看不上，”周军红不屑地翻看他的检讨书：“空有皮囊、游手好闲，一点也不追求进步……沈墨肯定不会接受这样的追求者。”

　　然后她就发现还有一个男生，那个骑着摩托车的人。
　　他的行踪很隐蔽，好像只有自己这个默默关注沈墨的人注意到。
　　他每晚在会所的后门接上她，再在距离学校一个路口的位置放下她。

　　是个远远看去就很好看的男生，有一双向上扬的丹凤眼，和高挺的鼻梁。
　　瘦瘦高高，但总佝偻着背，穿着脏旧的外套，有时甚至是破烂的校服。
　　骑着一辆旧款的摩托车，噪音很大。
　　在等待沈墨的时候，他就倚在那辆破旧的车上，面无表情，神色阴沉，偶尔抬头看向四周，露出线条清晰的侧脸。

　　但可惜的是，他从不说话，只会打手语。
　　他也许是听不见，也许是无法说话。

　　虽然条件显然比王阳更差，但周军红却没有在心里看不起他，只是有点不喜欢沈墨这样。

　　“在娱乐会所工作、和无业青年来往。现在又像在脚踏两只船……或许我该警告她，不能玩弄聋哑人的感情。”
　　对无法说话的人，周军红总怀有一份隐秘的抱歉和遗憾。

　　母亲赵月兰有一段时间在妇联工作，为了树立先进，经常拉着她去社会福利院“送温暖”，她们还因此上过一次报纸。
　　福利院里健康乖巧的孩子容易被送养走，留下的大都是有缺陷的孩子，被圈养在那里，除了一日两餐的应付，几乎无人看管。
　　她很喜欢里面的一个小女孩，叫安安。
　　因为她不会说话，总是安安静静的。

　　安安不像别的小朋友会争抢她带去的零食和玩具，只会在一边默默看着，等拿到留给她的那一点，又露出惊喜的笑容。
　　她从不哭闹，也不争抢，只会对她的陪伴露出感激又开心的笑，还会把自己珍贵的零食留给她分享。
　　也从不会问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跟着她，周军红学会了简单的手语，学会了欣赏阳光下每棵树的形状、树荫间洒下每束光的颜色，还学会用简单的塑料糖纸做出不同的玩偶娃娃。
　　她们每个周末见面，在小圆石桌上看同一本图画书，再相互分享快乐与烦恼。
　　她那时的朋友不多，安安是她最喜欢最亲近的人，她们关系越来越好，直到她年少无知地想让父母领养她带回来一起生活。
　　结果被大人狠狠教育了一回，再也不许她去看望。

　　那时母亲就告诉她，福利院绝对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而是最黑暗的小社会。
　　在那里长大的孩子并不单纯，无辜单纯的眼睛里见过的全是人性阴暗。
　　父母甚至怀疑是安安在算计她，想利用她离开福利院。

　　“你不许再和他们一起玩，更不能和他们交朋友，”拿到五好家庭的荣誉后，母亲自己也不再去探访：“不要浪费你的时间和同情心。”

　　可是她一直记得安安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时候，就像沉寂很久的深水潭里，落下一片星光。
　　等听到她的告别后，那片星光一下子就隐秘了下去。

　　但安安从不追问，她只笑着和自己告别，甚至忍住了流泪，好像生怕她因此产生一分自责与伤心。
　　她不会说话，也不喜欢表达。
　　可她最温柔、最在意她。

　　但她依然只能放弃她。

　　她就是这样分裂着长大的——
　　“军红，你平时要多照顾生活中这些有缺陷的人，这是最基本的教养，明白吗？”
　　“军红，你不要在没用的人和事上浪费时间，习惯和弱者相处，就会成为他们的同类。我们是要努力做强者的，记住了吗？”

　　就像同理心是好的，它会显得你宽容又伟大；
　　同时同理心是坏的，它会让你变得软弱又无用。
　　所以她从来不明白好与坏的标准是什么，只好跟着别人的看法，去追求所谓正确的东西。
　　她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想要什么，又是什么样子。
　　她也不敢去了解。

　　她似乎明白自己为什么忍不住地关注沈墨了。
　　因为她可以坦荡地做自己，而自己只能佯装理智地混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