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书店》迟椿

1、生日

　　青城今年冬天格外的冷，十月初，云弭已经穿上大衣。

　　早上十点，云弭睡到自然醒。
　　打开手机，消息一条条呈现。

　　【彭语浩：云子，生日快乐！】
　　【彭语浩：转账9999元】

　　【蒋莹莹：云，生日快乐，礼物明天到，记得签收。】
　　【蒋莹莹：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大家都很想你。】

　　【程鸿：云子！生日快乐啊！你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还等着你做我伴郎呢！】

　　...

　　云弭一一回了谢谢，没收彭语浩的钱。
　　过了一下，他点进房东聊天界面。

　　他租的出租屋马上到期，房东发消息问他还续不续租，云弭回【不续了姐】。

　　房东大姐很快打来电话，亲昵地问他：“小云啊，怎么不租了？要回老家啦？”
　　云弭笑：“姐，我家就在青城。”

　　大姐哪儿信，家就在这还要租七年房子么。

　　相处七年，房东大姐门儿清，打心底喜欢云弭这样的租客，不添乱不找事，房子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净，打款也及时。
　　本来只是客套问一句，哪成想他真不租了。

　　“那怎的不租了，不租你住哪啊？”

　　云弭没有回答，只说：“姐，我上班去了。”

　　大姐哎了声，道好。

　　云弭开了家书店，名字就叫‘青城书店’，就开在青城中学旁边，客人不多，偶尔有青城中学的学生来打印资料，而后坐在角落看漫画。

　　看书不收钱，角落处安插着桌椅，小店只播放周杰伦的歌曲，从未变过。

　　之前有胆大的同学问老板，这店亏钱吗。
　　云弭笑，说亏。

　　他又问，那为什么开？

　　云弭含笑不语。
　　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缺钱。”

　　这种话旁人听了牙痒，只觉这人装得很。
　　可面对云弭，却没人说的出口。

　　没人知道云弭今年多大，他看着和高中生没什么分别，很白，很瘦，嘴唇也没什么颜色。
　　冬天有衣服裹着瞧不清楚，夏天却看得真切，他身上几乎没有肉，短袖靠着锁骨撑起来，才显得不那么瘦弱。

　　等到了冬天，也只裹着件与他自己尺码不符的褐色大衣，书店暖气开的足，却还是一如既往戴着黑色围巾，常常垂着眼半张脸裹在围巾里，不知道嗅什么。

　　十一点三十分，青城中学的放学铃响起。
　　过了不到五分钟，有人进来了。

　　唐如如搓着冰红的手，欢喜地喊：“小云哥，中午好！”
　　云弭笑了笑，“中午好。”

　　唐如如说：“小云哥，你这真暖和，我家中午没人，我能在你店里待会吗？”
　　云弭说可以。

　　唐如如找了个离云弭很近的位置坐下。

　　冬天来的学生不多，云弭坐在椅子上，偶尔起身复印卷子。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来了个不速之客。

　　“云弭。”那人喊，“生日快乐。”

　　唐如如猛地一抬头，她坐在云弭正前方，只瞧得见那人的背影，和一丝的侧脸。

　　是位妇人，穿着貂，不知真货假货。
　　她眼角的皱纹暴露了年纪，厚重的妆容衬得面色红润，嘴上说着祝贺的话，面上却不显高兴。

　　瞧着不是位善茬。

　　云弭抬了头，朝那妇人扬了下巴：“谢谢。”

　　妇人朝外知会一声，一位身着西装的保镖戴着墨镜走来，手里提着一个蛋糕，唐如如惊讶，那蛋糕上的小人并非云弭——据她所知，云弭并不打篮球。

　　从前她向云弭抱怨过篮球十进零好难，云弭说他也不会，简直是篮球菜鸟。

　　可那小人分明穿着篮球服，衣服上写着‘11号’，右腋下夹着一个篮球，笑得开怀。

　　妇人接过蛋糕，递给云弭。

　　云弭只瞥了一眼，淡道：“这不是他。”

　　云弭的声音压得很低，唐如如听不清他们的对话，那妇人突然暴躁了，将手中的蛋糕‘啪’地一声放在桌上，狠厉道：“十年了！你该走出来了！”

　　云弭不说话。
　　妇人喘了几口气，怒地走了。

　　唐如如从窗外看，刚才拿蛋糕的保镖尽职尽责，弯腰开车门，妇人坐上车，扬长而去。

　　她看清那车牌号并非‘青’开头，而是‘临’。

　　临，临江吗。

　　唐如如坐不下去了，少女情愫按耐不住，她欢喜云弭已久，总想与他亲近些。
　　云弭很好，知书达理有教养，比班级那些开女生玩笑，乱玩梗的男生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云弭又不好，他总给唐如如疏离感，分明他们离得那样近，可唐如如怎么也走不进他心里。

　　“小云哥...”唐如如鼓起勇气上前，“今天是你生日啊？”

　　云弭将蛋糕放在一旁，听言怔了下，慢半拍地嗯声。

　　唐如如：“小云哥，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正常人都会不知所措，云弭却有些疑惑，他抬眸，平静道：“今天是我28岁生日。”

　　唐如如乍舌。
　　她瞪圆双眼，‘你’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脑袋乱嗡嗡的，只有一个念头——小云哥竟已经要三十了！

　　唐如如一直认为他们之间有话题，小云哥不闻世事，还以为是年纪轻不知柴米油盐多贵的青年，哪成想大了她整整十岁。

　　唐如如一口气哽在心头，慌乱下抛了句‘我回家了’，拿着书包连忙跑了。

　　云弭视线收了回来。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周遭，听了十年的《你听得到》，年少承诺听一辈子的歌，此刻却也乏味了。

　　今天的客人少得可怜，云弭下午三点关了十分钟的店，去隔壁吃了一碗拌粉。

　　隔壁的王阿姨和他熟络得很，笑着说：“小云来了，这个点才吃饭。”

　　云弭将围巾摘了下来，修长的手一点点将它折好，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王阿姨已经习惯，为他打了一碗豆浆。

　　云弭抿了一口温热的豆浆，知觉瞬间回笼，心尖也暖了点。

　　“刚饿。”他说，“谢谢王姨。”

　　王阿姨笑笑，自然知道他在谢什么——谢那四块钱一碗半分量的粉。

　　云弭每回来吃基本都是拌粉，他经常来，绝大数时间都很迟，王丽也经常把早上卖不完的粉匀给云弭吃。

　　云弭吃相好，再饿也改不了斯文的模样，他安静地吃完分量超额的第一顿饭，又将豆浆干净喝完，抽两张纸擦手，再戴上围巾。

　　扫款付了钱，云弭突兀道：“王姨，谢谢你的照顾。”

　　王丽有些惊讶，她还是第一次见云弭如此亲热的说话，云弭的性子淡，对人也淡，王丽认识他七年，才勉强熟络。
　　她有些受宠若惊：“别呀，咱俩谁跟谁，不用这么客气——”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云弭说，“想来想去，还是要谢谢你，这十年来，多亏了您的照顾。”

　　王丽愣了愣：“你要离开青城？”
　　云弭说：“我要走了。”

　　王丽明了，青城是座小城市，月薪两千遍地都是，年轻人都在外面赚钱，云弭那间书店瞧着装修好，却赚不了多少钱。
　　出了青城也正常。

　　“祝你一路顺风。”王丽笑着说，“以后回来，姨还给你煮粉。”

　　云弭垂眸，很低地嗯了声。

　　青城许久没下雪了，有预告说今年会下，很多人说是骗人。
　　专家说，十月中旬会下一场初雪。

　　今天是十月二十日，雪没有来。

　　傍晚六点，外面零下三度。
　　王丽早早关了门，准备回家，路过青城书店，透过透明窗往里瞧，云弭依旧坐在十年来没换过的位置，他表情恹恹的，不知在想什么。
　　王丽本想进去打招呼，被冷的一激灵，想想算了，明天打招呼也是一样的。

　　她捂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回家了。

　　青城书店今天的歌单只有一首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播放。

　　云弭说腻，也不换。

　　九点整，他打开手机，点进置顶‘L’好友的聊天界面。

　　这么多年，全是他的消息，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
　　今天做了什么，今天卖了几本书，听了多久的歌。

　　今天的天气很好，风景不错。
　　今天的云是爱心形状，好漂亮。

　　十年来，对方没回过一句话。

　　云弭垂眸，打字。

　　【今天是我生日，也是你的。】
　　【祝我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发送后，‘叮’地一声，微信联系人发来一条消息。
　　他眼里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动。

　　点开。

　　【妈：蛋糕吃了吗？】
　　【云弭：还没】

　　【妈：小云，清忱的死是我造成的，我才是那个罪人，与你无关。已经十年了，我无法原谅自己，我可以陷在痛苦里，可我不希望你也陷进来，清忱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你，你该清醒过来，我也该。】
　　【妈：答应我，就此翻篇好吗？过好你的生活。】

　　云弭僵着身子，半天没动作。

　　濒临死亡的情景再次出现，他仿佛又看到18岁的自己，青涩胆小，连陆清忱手都不敢牵的自己。

　　18岁的陆清忱问他，云弭，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

　　云弭胆怯，害怕。
　　他听到18岁的自己说，我不愿意。

　　而后，那个他又说，同性恋会得病的，陆清忱，你不要是同性恋好不好？

　　陆清忱没有说话。

　　情景再现，他如脱水的鱼，奄奄一息。

　　云弭大口喘着气，在绝望的逆境里重回现实。
　　店里开着28度的暖气，他的后背却出了一身冷汗。

　　云弭打开门，冰凉刺骨的风吹来，他清醒了些，从兜里拿出一包未拆封的烟，上面写着‘利群’。
　　磕绊地拆了包装，云弭又拿出打火机，点了好几次，才有微弱的火光。

　　吸了一口，他被呛得直咳嗽。

　　云弭眼尾润湿，紧接着又吸了第二口烟，他生生吞下烟雾，恶心得反胃。

　　倏然间，天空下起了小雨，从屋檐落下，打在他的肩膀处。
　　云弭愣了神，忍不住抬头。

　　那哪是雨，那是雪。
　　初雪真的来了，他却哭了。

　　烟摁灭在地上，弯了一截，他哭得情难自禁，整张脸埋在腿弯处。
　　哭累了，哭够了，腿发酸，他才扶着落地窗站起来。

　　慢吞吞进了屋，云弭打开早上那个蛋糕。
　　在暖气的加持下，蛋糕体有些化了，云弭像是瞧不见，只将上面的小人丢进垃圾桶里，点了蜡烛。

　　灯光闪烁，他没有闭眼，没有许愿。

　　点燃蜡烛，看着它燃烧殆尽。
　　不知多久，云弭伸出手指，刮了一点奶油，自顾自地点在鼻尖。

　　他刚才哭惨了，眼尾和脸颊泛着红，几天没睡好的眼多了些红血丝。

　　蛋糕被瞥在一边，云弭拿钥匙开了中间抽屉的锁，拿出日记。

　　那并非他的日记，而属于陆清忱。

　　2016年7月3日。
　　爸妈闹离婚，我搬出来住了。

　　2016年8月
　　见到一个人。

　　2016年12月
　　想和他做朋友。

　　2017年8月
　　考试退后一名，妈回来了，挨了一巴掌。

　　2017年12月
　　想恋爱。

　　...

　　2018年6月
　　被拒绝了。

　　云弭一篇篇看完，鼻子泛酸。

　　陆清忱喜欢他的那年，他同样喜欢着陆清忱。
　　可那时的同性恋并不普遍，他的父亲是骗婚gay，母亲每日与他诉苦，说同性恋都是变态，恶心。

　　他怕极了，不敢喜欢陆清忱，不敢接受他的告白。

　　六月末，是他高考结束的日子。
　　陆清忱和他告白，他乱了阵脚，无措的拒绝。

　　八月，陆清忱报国外大学，坠机而亡。

　　他三年暗恋未能说出口，竟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年。

　　云弭翻开新一页。

　　提笔写字。

　　2028年10月20日。

　　陆清忱，我愿意。

　　-

　　云弭将躺椅放下，日记抱在怀里，安静地吃下安眠药。

　　他的心思藏了十年，也该有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