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痂落》又灯

7、心结

　　从婚礼会场回来后，林亦玟躺在家里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天。
　　反反复复做了好多梦，醒来却一点也记不住。

　　她整个人感到浑身疲惫。

　　晚上刚踏进病房门，就被母亲催促着第二天一定得按时起床去办那件“大事”。

　　“又睡了一天？林亦玟，你能不能有点年轻人的精气神儿啊！明天的事别忘了，不然咱娘俩都得喝西北风。”
　　“知道了知道了。”
　　“你不是嗜睡症又犯了吧？要不要去看医生？再拖下去别搞成精神病了。”
　　“......”
　　“不是说前几天去面试了吗，那个什么同学的公司有消息了吗，没有你就主动去问问，现在整个市场的经济状况可不如从前，工作都得自己去争取的。”
　　“哎哟，妈，都说了不合适了！”
　　“怎么就不合适了，多去了解一下，可能就有好消息了呢。”
　　“好，好，我回去休息了，您快就寝吧，护士小姐姐要来赶人了。”

　　这些天林亦玟的脾气也不太好，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快招架不住母亲的关心了。
　　每次只是去医院看一眼心安就走。

　　周一一大早，她就拿着母亲的身份证和知情同意书跑到了富安保险营业厅。
　　林母从两个月前就开始唠叨这件事，是十五年前家里办的一个投资类保险，该到日子取了。
　　有了这笔钱，家里的经济情况会宽裕些，至少能安心地支撑起单人病房的开销和她这段时间的失业。

　　林亦玟百无聊赖地等着叫号。
　　即使是工作日的大清早，营业厅里也是人满为患，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
　　整个环境吵吵嚷嚷的，她也跟着有些静不下来。

　　面前的老夫妻正扯着嗓子和柜台里的年轻人在争论什么。
　　“你们这不是骗保吗！”
　　“就是，欺负我们老年人看不懂合同啊，当时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叫你们经理出来，看我们上了年纪好糊弄是吧！”

　　这时，隔壁窗口终于叫到了自己的号。
　　柜员小妞看了看账户信息，沉默了一阵，眼神示意了旁边窗口的小哥。
　　没出一分钟，在林亦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保险经理就把她和几位嚷嚷不休的客户请到了后方的VIP室。

　　“各位请不要激动，我是富安保险的高级客户经理，姓郑，这是我的名片。请听我给大家解释一下。”
　　郑经理冠冕堂皇地讲了一堆废话，一旁的大妈大爷根本耐不住性子听。

　　林亦玟翻着郑经理递过来的那份母亲名下的保险合同留底件，粗略地看了一遍。
　　这，不就是骗保吗？

　　是十几年前的惯用手段，她在学校里见过这样的案例分析，当年在东亚可谓“风靡一时”。
　　以高额利息为诱饵，偷换掉基本金额度，延迟交付纸质合同，或者根本不提供正式合同，全仗着那份廉价的信任感信口开河，不少老年人会上钩。
　　没想到自己母亲也在其中。

　　林亦玟今天可没什么好脾气，她把这份根本没见过的合同往桌上一甩：“行了，郑经理，这不就是骗保吗，你这份保险条例写了几十页，保了什么呢？”
　　郑经理倒是一副老油条的模样，不慌不忙地解释着：“我们不仅有红利还有本金利息，可以领到您母亲离世。”
　　林亦玟苦笑，她忍了好些天的脾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年1700块钱利息？放着等通胀也比您高啊。”
　　“任何产品都有优缺点，您如果想要高利率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公司的其他产品。”
　　“这个产品的优点是什么？气死老年人，直接把本金让利给你们这些狗？”

　　一旁的大妈听到这话，情绪更加激动了起来：“你们这些没良心的销售，我的养老本都亏完了！”

　　林亦玟在手机账户上对着合同号，确实就是这一份。
　　一开始母亲提的时候她就看过网上账户，很奇怪的，本金利息什么都查不出来，母亲认为是十几年前信息化条件达不到，到期再去营业厅肯定能查得到。
　　可惜那段时间父亲公司的烂账还没有处理好，她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管这件事。
　　现在想想，该早些发现才对。

　　她正按现金价计算着自己的亏损。
　　本金的缩减，加之通胀和银行利息......
　　林亦玟是干脆把多年的教养全抛诸脑后了，直接加入了大妈大爷的咒骂队伍。

　　郑经理：“小姑娘不能这么说话的。”
　　林亦玟：“你信不信我去银保监告你。”
　　郑经理：“我们都是正常备案的，而且合同白纸黑字，是您母亲签的字。”
　　林亦玟深吸一口气，她知道现在这种问题还处在灰色地带，深究起来费时费力。

　　及时止损吧。
　　林亦玟压住了火气，实在是不想再看销售经理那张丑恶嘴脸：“给我办退保，现在。”
　　郑经理：“现在退保会有折价，很不划算，如果您急需用钱我们有低息套餐可以推荐。”
　　林亦玟：“你有病？还是觉得我有病？”

　　眼看着大妈大爷已经在营业厅闹了起来，外面又来了几位销售安抚情绪。
　　郑经理本着解决一个算一个的原则，把她请到了另一侧：“唉，好，好，女士，这边贵宾柜台给您办理。”

　　林亦玟提着保险公司送的两箱廉价礼品回到车里。
　　想起母亲上周提及这份保单的模样，是在这一年变故中少有的欣慰：“当时销售说保守估计会翻倍，虽然咱家公司利润好的时候营收比这点利息多多了，但还是有个保底的钱我才放心。”
　　她长叹一气，自己的母亲是真的缺根筋，不然也不至于到父亲离世后才发现家里的大半灵活资产早就被转给了外人。

　　林亦玟还在思考着要不要告诉母亲真相。
　　可是说了又能怎样呢，徒增烦恼罢了。

　　林亦玟算了算手上的钱，除去日常开销以及留给母亲看病的预算，还需要偿还因解决父亲酒驾事故赔偿匆忙向一位常年合作伙伴借的私款，确实是还差一些。
　　好在她的亲爹在人生最后一程没伤到人，只是撞坏了别人的门店，但损失和翻新加起来也赔了不少。

　　确实是人生低谷啊。

　　不知道能和谁开口......

　　林亦玟直接把车开到了市北的殡仪馆。
　　林父的骨灰还存放着这里。

　　小的时候自家人开玩笑，父亲就常说着未来要和母亲一起合葬。
　　可是这位毫无责任心的一家之主承受不住经营压力半夜酒驾去世了，还在生前把名下财产转给了外面的莺莺燕燕。
　　母亲扬言：“绝对不和出轨的男人葬在一起。”

　　同为女子，林亦玟自然是理解并会努力达成母亲的心愿。

　　只是她现在觉得压力很大。

　　“躺得可好啊，活着的人可累了。”
　　林亦玟站在父亲的相片前叹了一口气，“您还记得一零年家里也遭遇过一次经营危机吗，那时候四处借钱结清了监管局的罚款和下游商户的赔偿，您还扬言以后一定诚信经营。”
　　“怎么后来又开始耍心眼儿了呢。”
　　“现在好了，公司的账户到处漏风，保不住了。我已经尽最大能力给您清理干净了。”

　　“不过，您的本性就是如此吧。不好好经营，也不好好做人，总是对规则心存侥幸。”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这句话路上随处可见吧，您不识字？”她看着照片冷笑了一声，“行吧，我就当您是故意的了。”

　　林亦玟自小和父母的关系都不算亲近。
　　父亲常年不着家，母亲独自操持着公司的日常运营和家庭的各种开销，同时又是个骄纵的大小姐脾气，不算好相处。

　　还好高中以后终于能如愿以偿住校了，才稍微脱离了些许家里的掌控。
　　可惜也没能留下多少好的回忆。

　　她并不想哭，只是感到疲惫和困倦。
　　靠山，山倒。
　　人啊，果然只能靠自己。

　　还是要尽快找个工作，家里一直这样只出不进，心里总是感到不安。

　　又想起了上周在知一资本的面试。

　　不能再这样任性了，现在自己那点没用的面子根本无法果腹。
　　她还要对母亲负责。

　　外面下起了初春绵绵密密的细雨，整个天空灰蒙蒙的。
　　林亦玟在殡仪馆的停车场里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绝大多数表情凝重，除了一些以为是来春游的孩童。
　　她坐在车里，思绪放空，看着手上花了不少价钱买来的戒指，长叹一气。

　　傻子，穷成这样了还去买个没用的铂金圈，就只为了在某个人面前过得去。

　　真是病得不轻。

　　林亦玟拿出手机搜索顺路的金饰店，想着回去路上把这个冲动消费给低价处理了。

　　要不，打个电话去知一资本问问？

　　过去再怎么不愉快也算是有点交情，江一铖总归是要考虑一下再拒绝自己吧。
　　就算天天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只要高贵的江总点头，这工作就没有拒绝的道理。毕竟是科技类赛道的投资，最近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这项目做好了钱可不会少。

　　没想到自己竟然混得这么惨。
　　还真要去求江一铖。

　　林亦玟还没做好心理建设，车内的安静空气就被一阵突兀的电话铃声打破。
　　是市区里的座机来电。

　　想着也到了下午的工作时间，或许会是面试邀请，林亦玟赶紧接起电话：“喂，您好。”

　　“林女士，您好，我是知一资本的郭镇杰，我们上周见过的。”对面人语气轻快：“关于这次工作机会，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是江一铖公司里那个年少的郭总监。

　　林亦玟轻愣了一下。

　　哈？

　　考虑什么？自己是还有资格考虑的吗？

　　林亦玟脑海里的各种利弊权衡极速闪过。
　　小公司是挺好的，灵活性大，薪资估计也可以谈。

　　而且江一铖不久之后也要结婚了。

　　结就结呗！
　　大家都是“已婚”，年少那点不成熟的玩笑话早就翻篇了，总不能一起出轨吧？

　　何必在意。

　　立出去的人设不好改，林亦玟态度诚恳：“郭总监您好，知一资本的工作机会自然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只不过我目前的情况公司能接受吗？本职工作自然也会做好，但可能没法过多加班应酬，未来两三年可能还要频繁请假。”

　　“当然！公司珍视每一位人才，也十分注重员工的工作生活平衡。结婚生子嘛，人之常情，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您愿意，明天可以来公司详谈，包括入职后中长期的工作方向及薪酬福利。”
　　郭镇杰的话语间倒是带着些惊喜的意味。

　　林亦玟笑，管它什么工作，先去再说。
　　“可以的，麻烦您安排了。”
　　“客气了，林女士，地址您来过了，元景大厦十五层。明天上午九点方便吗？我们主管基金板块的周总会和您详细说明后续的工作安排。”
　　“好的，谢谢了。”
　　“不客气，明天见林女士，欢迎您加入知一资本。”

　　林亦玟半信半疑地挂掉了电话。
　　也是福祸相倚啊，这年头竟然还有工作主动送上门来？

　　不多心了，江一铖作为老板都不介意，自己一个清贫的打工人在犹豫什么呢。
　　明天去把薪水谈高点，把年假也搞长点。趁机坑他一笔！

　　林亦玟松了松手上的戒指，犹豫了会儿又认真把它放入戴好。
　　小公司的背调应该不严。

　　要是实在不行，赖几个月再打包走人呗。

　　就戴着它上班！

　　不准打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