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痂落》又灯

6、心结

　　被热闹的婚礼现场衬得僻静凄清的走道里，方舟羽接完工作室的电话后又站在原地发了几封邮件。
　　旁若无人般。

　　他开了一家室内设计工作室，营收不多，但是能自由地做着热爱的事业，没日没夜地加班也是能欣然接受的。
　　毕竟是事业，不是以前那样给小老板们白打工。
　　过段时间把房贷提前结清，工作室就有更多盈余招几个小工，这样一些琐碎的事情也可以分担出去。

　　解答完客户的疑问，方舟羽转身就看到了在他身后等待的江一铖。
　　他知道一直有人站在自己身后，也多少猜到这个人想问什么。
　　只是懒得应答。

　　这么多年，方舟羽一直是不怎么待见江一铖的。

　　一是知道林亦玟喜欢他，有些哥哥袒护妹妹的做派。
　　二是江一铖确确实实伤害过林亦玟，过去在学校里又和各种女同学暧昧不清，女朋友都不记得换了多少个。
　　怎么看都是个装x的渣男。

　　此刻，只见受人追捧的江总正神形惫懒地靠着墙，身影略显孤寂。
　　男人眼里的光意味不明，好像并没有在看着谁。指尖的香烟还燃着猩红的光，耐心地等着对面人得空搭理自己。

　　在确认方舟羽手上并没有同款戒指后，江一铖给他递过一支烟，语气寡淡。

　　“她结婚了？”

　　方舟羽站在原地，没接过。
　　他冷笑一声，“江总，我的人生没您这么愁，不抽。”
　　江一铖倒不介意，无所谓地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继续追问：“你认识？”

　　方舟羽感到有些遗憾，林亦玟真应该早些通知自己，还能赶去买个对戒气一下这个混账东西。
　　他耐着性子：“这有您什么事儿呢。”

　　江一铖看着一点也不着急，他轻弹手里的烟，冷冷地丢出两个字。

　　“好奇。”

　　方舟羽看他这莫名其妙的模样，没忍住熬了几天稿累积的暴脾气，不满地一顿输出：“江一铖，我真不明白了，当初是你自己对林亦玟恶语相向，还和你们班那个狗胖子一起挖苦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重点班也就这素质？就是对一个陌生人，也不会随便把‘婊’和‘贱’这种字眼儿吐出来吧。”
　　“现在是怎样，玩了一圈，发现还是她最好拿捏是吗？”

　　江一铖听罢，微微愣住，似乎对他口中的这件事情没什么印象。

　　方舟羽没等到他的回应，挑着眉嘲讽：“怎么，江大少爷，记不清了？身边的崇拜者多，伤害一两个也无所谓，可以理解。杀鸡儆猴嘛，不然一个个都上赶着倒贴，您这如花似玉的模样，大白天的走在路上也危险。”

　　江一铖掐灭了手里的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事情原委，抬眼看他：“怎么，你在场？”
　　方舟羽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我怎样不重要。你的当事人在，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听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我现在都还能想起来林亦玟那时的表情。”

　　“江一铖，这么多年了，你不会以为她还等着你吧。”

　　一阵穿堂风过。

　　“替我和她道个歉。”
　　江一铖语气平淡，把玩着手里带着金色浮雕的打火机，脸上也未透露什么情绪。
　　方舟羽冷笑：“不需要，我们亦玟现在有人疼。”
　　江一铖：“那祝她幸福。”

　　方舟羽不想继续和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多废话。
　　他轻哼一声，正要离开。
　　抬脚间却又犹豫了。

　　想到林亦玟这么多年的心结，方舟羽最终还是退了一步，走到江一铖身边嘱咐道：“江老板，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态，但请你离她远一点。名利双收的，别总逮着一个小姑娘欺负，人家都结婚了，这事儿被传出去就不好看了。”
　　说罢，方舟羽拍了拍江一铖的肩，随后大步走进了婚礼会场。

　　江一铖没有跟过去。
　　他独自走到酒店楼道的通风窗前，背着冬夜的寒风又点燃了一支烟。
　　眉头微皱，似乎吹着冷风可以让他更清醒一些。

　　去年汉科集团和市一医院有业务往来，江一铖才和周斯奇联系上。
　　他向来不喜欢这类聚会场合，也并不想成为话题焦点。

　　这么些年来，除了公司几个核心合作方的必要应酬，江一铖的生活里也没什么社交活动，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和团队一起研究一种新型功能薄膜材料GKD。

　　他现在是汉科研发中心的主负责人，被集团高层盯着，业务压力不可能小。
　　在研发关头被迫出面接受各路采访，学术和融资两头抓，人生好像根本没有喘息的空间。

　　近几年，随着事业趋向稳定，各种相亲问候也慢慢多了起来。
　　江一铖也知道自己都被哪几家盯着，长辈们正待价而沽。

　　自己就像是案板上的鱼。

　　前几日，周斯奇给自己发请柬的时候还特意问了目前的婚恋情况。

　　「周斯奇：铖哥，婚礼定在周六晚，记得来哈，请柬寄到你公司了。」
　　「江一铖：好。」
　　「周斯奇：还有个事儿想问问，上次你们集团秘书来医院签合同的时候，和院长传的江总订婚对象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江一铖：怎么，结个婚还变八卦了。」
　　「周斯奇：就，怕只是为了阻挡咱院里的小姑娘嘛。和兄弟兜个底呗，没有就给您介绍个对象！」
　　「江一铖：哟，新婚就得意忘形啊。」
　　「周斯奇：哪敢，这不是为了给大家创造机会嘛，我和小薇决定造福大众，把同圈子的单身男女安排在一桌。像我们铖哥这样的超级贵宾自然是有优先择偶权的，你看想和哪位小姐姐坐一起？」
　　「周斯奇：高中确认出席的美少女有黄琳，郭嘉悦，林亦玟，李语妍，姜欣悦......姜欣悦是你们班的吧，老同学坐一桌呗？」
　　「江一铖：随便，周六我可能会晚些到，红包不会少。」
　　「周斯奇：要不和我们单位的女医生们组个队？之前江总来公司看设备进度时可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啊，现在还在医院私群话题榜上呢，就算传闻你要订婚了都降不下来。我这婚礼啊，要是请不到江总，估计也会少一半女同事出席，啧啧。」
　　「江一铖：不要总拿我做文章。」
　　「周斯奇：那我随便安排咯，给个薄面呗江老板，吃个饭而已，一桌人呢。」
　　「江一铖：林亦玟。」
　　「周斯奇：哟哟，什么情况？」
　　「江一铖：不行？」
　　「周斯奇：不是不行，只是从尊重女性的角度看，我还得问问林同学的意见。」
　　「江一铖：算了，红包直接给你转账。」
　　「周斯奇：别啊铖哥，怎么不行，当然可以，小的这就安排。」
　　「周斯奇：您一定得来啊！」
　　「周斯奇：一定得来啊！」
　　「江一铖：知道了。」
　　「周斯奇：林亦玟哈，林亦玟，我一定稳妥安排！」

　　那天，在知一资本面试时候，江一铖就认为林亦玟说谎了。
　　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一看到自己又匆匆忙忙地跑掉了。

　　她眼里明明有着旁人都看得到的局促和不安。

　　周斯奇又提了这么一嘴，江一铖就觉得，或许，他们还有机会。

　　可是今晚被她安静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实在是过于扎眼了。
　　看来是周斯奇没搞清楚情况啊。

　　恍惚间，手被烟蒂烫到了，他随意地抖了抖，感受不到疼痛。
　　只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都结束了。

　　江一铖回到婚礼现场。
　　他准备和一对新人打个招呼就先行离开，正巧遇上大伙儿在调侃林同学是什么时候办的婚礼，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婚讯。

　　“铖哥结婚的时候可要记得请老同学啊。”看到他回来，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江一铖眉心微微动了动，冲着她背影说道：“行。”

　　四周的八卦声音瞬时响了起来。
　　“铖哥有女友的吧？”
　　“什么女朋友，江总这种叫未婚妻，我在小视频里都见过了。”
　　“对对，我也看到过汉科的八卦，虽然没见到人，但肯定是个漂亮小姐姐。”
　　“那必须的，咱们江老板当年泡过的妹子有丑的吗。”

　　林亦玟没听到他的正面回应。
　　大概是默许了，身后又跟着多了不少喧嚣。

　　“恭喜恭喜，铖哥果然有主了，什么时候请酒啊，咱们还能排上号吗。”
　　“我就说我们二中一草怎么可能还单着呢，周斯奇这憨货都能把自己卖出去，铖哥这条件，要真没对象，说媒的可不得踏破门槛吗，消息早就翻天了。”
　　“江总，是不是和哪家千金联姻啊，能不能提前给大家透露一下，大伙儿好去股市盯着点。”

　　林亦玟轻咬着唇角，回过头看他。
　　这次，她没忍住。

　　好在此刻江一铖的视线并不在她身上。

　　她从来就没想过他会独身一人。

　　江一铖的人生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模样，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高中的时候，他作为校园里会发光的存在，身边示好的女同学就不少。
　　高考算是正常发挥，去了第一志愿的清科大学念计算材料学，是当年最火爆的新兴学科。
　　毕业后顺理成章加入汉科集团独自揽起分支业务，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奖都拿了不少。一路成为了如今同学聚会上最出色的人。

　　全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人生。

　　这样优秀的他，不知道身边会站着怎样的女孩。
　　应该是势均力敌的爱情吧。
　　真让人羡慕。

　　“恭喜啊。”林亦玟侧回身坐好，微微张了嘴，用弱到没人能捕捉的声音，说着她对他的祝福。

　　胆小得连混迹在人群中的勇气都没有。

　　“公司有些突发状况，先走了。”他的声音逐步靠近，语调冰冷，嗓音低沉而干脆。
　　江一铖伸过左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林亦玟不敢和他对视，只有在视线范围内捕捉到他换了一块表。
　　还是Va Los，依旧精致的表盘，依旧是系列对表的男款。

　　只是记不清是什么寓意了。

　　她低下头沉默，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没敢再看他。

　　明明是在室内，他靠近时，却又好像能带起风声。

　　风过了。

　　婚礼的宴会厅里依旧热闹，四周的老同学们换了个话题继续吃席，林亦玟又一次回了头。
　　那个身影早已消失在主入场的朱漆大门外。

　　她还是在意他。
　　是会回头看的那种。

　　撒谎没有用，她根本骗不了自己。

　　真是一个没用的“已婚妇女”。

　　果然结了婚不能让另一半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白月光的杀伤力多大啊，腥风血雨的。
　　后悔，遗憾，妒恨，青春年少时弥漫的各种极端情绪，拉扯着自己没法成为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

　　只好戴上面具生存。

　　林亦玟漠然地继续品尝餐桌上的美味，如江一铖没出现前那般。
　　可是什么都尝不出味了。

　　她心底泛酸。
　　就挺可笑的，江一铖甚至不愿并排坐下和自己说几句话。

　　原先还想和他证明一下。
　　你看，有戒指的，没说谎。

　　可谁在意呢。

　　该死。

　　婚宴散场后，方舟羽帮着林亦玟把醉酒的姜欣悦送回了家。
　　姜大小姐依旧和父母住在高中时的小独栋内，姜爸看着失态的女儿眉头皱成了一团，不知道明天她醒来会不会被骂。

　　回到车旁，方舟羽轻快地坐进副驾驶：“接下来要麻烦玟姐送我啦。”
　　林亦玟看着他的目的地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方向，不耐烦道：“你又不喝酒，怎么不开车出门，哪天遇到心动的小姑娘都没法给送人回去。”
　　“现在的小年轻都喜欢走路回家，一起牵手吹风压马路的快乐，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哪有您情场丰富啊，方、校、草。找你的小女朋友来接你啊，来蹭我这单身狗的车干吗，油费不贵啊！还牵手吹风？大冬天的也不怕冻死在路上。”
　　“行了，行了，江一铖一出现就变得阴阳怪气的，这屁大点事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
　　“要不闭嘴，要不滚下去。”
　　“已婚妇女果然脾气暴躁。”
　　“......”

　　路灯把车内映得忽明忽暗。
　　感受到气氛不对，方舟羽没再调侃她。
　　他看着这张认识了大半辈子的侧脸，突然想起年少时的一个小插曲。

　　是那年高三初秋的一个雨夜。
　　林亦玟的伞借给了课间去医务室的女同学，那位同学估计是请假出校就医了，晚自习下课都没见回来，也没给她发任何消息。

　　林亦玟想等伞回来，就在教室继续写题，留得晚了一些。
　　等她走到教学楼下时，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雨势却越来越大。

　　方舟羽那晚因为英语成绩太差，被老师留下来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通。
　　“你英文歌唱那么好，这点题怎么就搞不明白呢？”
　　他还记得那位常穿长裙的优雅老师一脸纳闷的模样。

　　唱歌唱个调，和语法可没什么关系。

　　方舟羽走到教学楼一楼时就看到了独自在檐下等雨的林亦玟。
　　他和她抱怨了一通今晚的遭遇，本以为会得到点带同学情的安慰，却只遭到了来自重点班好学生的鄙夷。
　　林亦玟：“我哪次英语没考140，单科排名就直接后半段起了，上点心吧方校草，你看看你那点本事，都被江一铖比下去了。”
　　方舟羽：“一群小女生就会看成绩。”
　　林亦玟：“学生不看成绩看什么啊，高三了，音乐社不想退也都退了，不学习你还想干嘛。”
　　方舟羽：“......你就别教育我了，今天达上限了。”
　　林亦玟：“好，好，我帮你看看吧，你明天把卷子带过来给我。”
　　方舟羽：“大恩不言谢，走，送你回去。”
　　林亦玟：“怎么，原先还不想送啊。”
　　方舟羽：“不敢，不敢。”

　　马上到寝室熄灯时间了，两个人还在校园里慢慢地走着。
　　临安二中新校区的占地面积很大，有山有水有凉亭，还能容得下两个400米跑道的运动场。
　　从高三的教学楼到林亦玟的宿舍有好一段距离，那晚上他们一路上聊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熄灯好一会儿了。

　　好在临安二中对寄宿生的管理比较人性化，宿舍日常模式反倒有些像是大学，不需要火急火燎地踩点做事。

　　方舟羽在往后的日子里，偶尔地，会想起那一晚的同行。
　　他对她的关心，好像在某个瞬间悄悄地变了质。

　　可是方舟羽知道，这么多年，林亦玟的心里一直都住着一个人。

　　即使从未提起，那个人也未曾离去。

　　刚刚，在婚礼现场，她望向江一铖的眼神，和高一那年满怀心事的少女路过隔壁18班教室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
　　他都走出来了，她还没有。

　　方舟羽想，这次自己得做好哥哥的角色。
　　大家都在一个城市，临安这巴掌大点的地方，难免会遇上。
　　不管今晚江一铖来向自己打听的缘由是什么，都不能让他再伤害她。

　　至少，不能让这小姑娘像十七岁生日前那般，再哭到进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