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痂落》又灯

2、心结

　　曲凡从座椅中起身，开始给林亦玟介绍起她无比熟悉的那个名字。

　　眼前人还是那自负骄傲的模样。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虽然脸上稚嫩青涩的气息随着年岁的增长褪去了不少，但神情里依旧透露着少年人独有的锐利锋芒。
　　应该是养成了长年健身的习惯，现在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更为沉稳，面部线条也跟着棱角分明起来。

　　如果不是见识过江一铖的真面目，林亦玟或许还会感慨今天真走运遇到了个难得的天菜。

　　真是全得益于生了副好皮囊。

　　呵，江一铖就是这家基金公司的真老板吗？

　　网上写的知一资本法定代表人不是姓宋吗？诈骗啊！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迟到也不会敲门。
　　真没礼貌。

　　和以前一样，狗改不了吃x。

　　听着曲凡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早就对自己不请自来的目的了然于心。
　　只要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江总点点头，对GKD项目热情高涨的自己必然会屁颠屁颠地跑来，毫无保留地用尽毕生所学成全他的所有理想。

　　“毕竟我们江总确实很招小姑娘喜欢。”曲凡一副长辈模样笑着打趣。

　　林亦玟突然觉得很委屈。
　　毕竟这次面试机会确实是转手了不少关系才拿到的。

　　她的私心昭然若揭，根本解释不清。

　　就是大家想的那样。

　　不管找什么借口都极其牵强，林亦玟根本不可能会忘了江一铖。

　　那个她在敏感少女时期第一眼就喜欢的人。

　　那个她后来在梦里都没再见过，在记忆中模糊得只剩一个轮廓的背影。

　　那个她极不情愿，却还是喜欢了一整个青春的少年。

　　都快要风平浪静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最近又频繁出现了。

　　只要接上互联网就会弹出他的消息，把应用软件删除重新下载也没有用。

　　林亦玟真的太讨厌大数据时代了。

　　因为她会忍不住主动搜索。

　　输入一次，后台数据便记住了她的喜好，开始无止尽地讨她欢心。

　　机器总比人要诚实。

　　她确实是想见他。
　　但并非寄人篱下供他驱使。

　　她只是想赢一次。

　　曲凡对江一铖的各种夸赞逐渐被喷涌而出的情绪淹没。
　　林亦玟依旧笑着，但周遭的话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十八岁的时候输得那么彻底，现在可不能重蹈覆辙。

　　既然永远赢不了他，就算了吧。
　　就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痛感般掐着自己的手心，企图让情绪尽快稳定下来。
　　“江总，您好，久仰大名，叨扰您特意跑一趟了。”
　　林亦玟没有看他，直接向曲凡点点头，想让对方适可而止。

　　她不想再继续听江一铖过往的丰功伟绩，各路推送已经翻来覆去地讲厌了。
　　都能背得出来。

　　他是年少有为，自己是望尘莫及。

　　林亦玟转而对上张心颖的视线，“关于张经理刚刚的问题，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目前已婚未育。结婚两年了，玩够了，也到年纪了，我和先生计划今年开始备孕，高强度的应酬和出差或许应付不了。加上我这怪体质，压力一大就总睡不醒，以前就是总迟到才被离职的，这个快节奏的行业确实不适合我。”

　　林亦玟踉跄着起身。
　　想到自己没有戒指，她顺手拿着装简历的文件夹挡着左手，右手提起放在地上的包，抱歉地看着面露诧异的众人。

　　自己这样确实不礼貌。

　　但是再不走，就更不礼貌了。

　　“不好意思，刚刚我母亲的主治医师有来电，我得先去一趟医院，现在那边没有人。今天真是耽误大家时间了，祝你们早日找到合适的新成员。”

　　说罢，林亦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那种熟悉的，难以描述的心闷感，在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席卷全身。

　　再多待一秒，眼泪就没办法控制了。

　　她真的万分讨厌江一铖。

　　来之前，她不是没有预设过像电视剧里打满高光的久别重逢时刻。
　　只是没想到，看到这张生疏的面孔从手机屏幕里跳出来，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

　　那个人一出现，好像四周连磁场都变了。

　　实在是没用。
　　成年后逐渐稳定的脆弱内核依旧能被他轻易左右。

　　林亦玟微微仰头，企图把这莫须有的情绪给咽下去，大步冲向电梯间。

　　刚巧碰到电梯门开了。
　　几个年轻人正端着咖啡往外走，或许是刚刚被提及的实习生。
　　林亦玟没多想，直接向前跑进了才刚停稳的电梯，急躁地反复按着关门键。

　　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她似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也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无所谓，反正他赶不上。

　　临安市虽然不大，但是没有联系方式的人，也不该随便能遇到。
　　就算自己别有用心，也不该这样简简单单就能遇到。

　　都已经那么多年没见过面了。

　　*
　　是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
　　2014年6月21日，夏至。

　　仪式散场后，在教学楼一楼的拐角，少年懒洋洋地拦着她，神情不屑地调侃着眼前略显紧张的少女：“怎么，成绩差到要跑出国了？”

　　这是他们在十七岁决裂后的第一次对话。
　　他不再像曾经那样真诚地念她的名字，语气冷漠得就是个陌生人。

　　“是啊，就不在同一片领土上影响您的视线了。”
　　少女轻咬嘴角，双手在身后紧抓裙摆，企图掩饰住自己的不安。

　　她知道，今天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从此天高地远，再无交集。

　　所以即使各种情绪波涛汹涌，也该和他体面地告别。

　　十八岁的江一铖迎着盛夏刺眼的夕阳，不屑地看着眼前人，好像会永远占上风。

　　“以后千万别混得太差，哪天还来求着我收你，那滋味可不好受。”

　　比起过去。
　　这次，他并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只不过语调里尽是高傲，像是打发一条死皮赖脸的流浪狗。

　　“不会。”她淡淡地答着。

　　明明从来没有缠过他，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

　　那人听罢，似乎对答案不怎么满意，冷笑了一声，神情怫然不悦。
　　但也没再多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去，不紧不慢地留下一句：
　　“等着瞧。”

　　女孩尽可能不在脸上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波动，却笑得极其难看。
　　她定在原地，看着过去三年里无比熟悉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突然感觉盛夏的烈日晴空起了大风。
　　吹红了眼。

　　竟然让他等到了。

　　林亦玟出神地望着电梯门上的广告位，对今天突如其来的相遇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恍惚感。

　　人活一口气。

　　自己的履历还算扛打，也饿不死。
　　找份工作而已，不至于要去求江一铖。

　　做不成他的甲方就算了呗。

　　谁想天天和他待在同个屋檐下，像以前一样常常被他明嘲暗讽。

　　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惹到他了，一开始两个人的关系明明还不错。
　　一开始......

　　林亦玟死死地盯着电梯厢里的显示屏。

　　电梯从十五层一直往上走，在二十楼停下，进了两位西装革履的打工人，而后才开始下行。

　　拜托不要在十五层停下！

　　拜托不要在十五层停下！
　　拜托拜托！！

　　都怪自己心急大意了。
　　如果江一铖真的出门按了下行键，自己这么狼狈地跑出去又再度在拥挤的电梯里遇上，可真是尴尬至极。

　　还好。

　　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直往下掉，直到九楼才再次经停。

　　或许是又自作多情了。

　　他怎么会追出来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是什么关系。

　　当初，他和她也不是什么关系。
　　她只是令他感到厌烦的一个隔壁文科班女同学罢了。

　　一直对过去的不欢而散耿耿于怀的人，只有她自己而已。

　　那时候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这么多，江一铖应该都不记得还有她这么一号人。
　　只是因为这位高中校友死乞白赖地求着一次面试机会，身居高位的江总才勉为其难地来和费尽心思攀权附贵的“老同学”见上一面。

　　公司注册信息上的那位负责人明明姓宋，干了好几年投资竟然连这点尽调都没做好。
　　确实丢人。

　　电梯终于到达一楼大堂。
　　林亦玟随着人群往外走，忸怩不安。
　　本来想主动出击解一下多年心结，这下好了，更严重了。

　　今天下午护工阿姨请假，她盘算着还是得先去趟医院看看母亲。
　　林亦玟刚拿出手机看看有没有医院的消息，人还没往外走几步，左手手腕就被一道莫名的力度给抓住了。

　　“结婚两年？”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着似乎尾音还有些上扬，磁性悦耳。“林小姐，怎么没有戒指呢。”

　　林亦玟对上江一铖戏弄的眼神，尽力保持着冷静。

　　她没有挣扎，只是苦笑，“求职环境不太好，本来想隐婚的。”

　　向来不喜欢别人碰自己，有时只是他人无意的肢体接触也会条件反射般地后退。

　　但是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人，好像还是那个例外。

　　“哦？那怎么突然又不装了。”
　　江一铖眉心皱了皱，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看到了您这张帅气的熟脸呗，高中校友一场，就不让你们团队吃亏了。”林亦玟收回了左手，自己轻轻揉了揉。
　　这家伙可丝毫没有绅士风度，竟然不管不顾地对已婚妇女直接上手。
　　江一铖：“看来这些年道德底线降了不少啊。”
　　林亦玟嘴角微抿，后退半步，心绪不宁：“我在江总心里向来没什么道德感，不是吗？”

　　江一铖把头转向写字楼大堂外，没有看她，像是挽留：“我们不歧视已婚女性。”

　　“我个人能力不足，无法同时兼顾家庭和工作。”
　　想着也不会再见，林亦玟没有回避他偶尔飘过来的视线，似要弥补过去的遗憾般落落大方地站着，开始胡诌：
　　“我的过往经历估计江老板也看到了，去年因为结婚度蜜月一整年都没有好好上过班。懒散惯了，现在确实也提不起什么事业心，等会儿入职后总迟到早退的，您脸上也不好看。我这样的求职者对于初创团队来说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知一资本的发展前景很好，背靠大公司，又在热门赛道，江总需要的是有拼劲有动力的年轻人。”

　　林亦玟尽可能地把自己代入角色。像是心虚，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刚刚面试的时候并没有提及简历上那一年多漫长的空窗期都去干了什么，况且他也不在场。
　　这么多年没见了，人生早就该有了新开始。
　　不管对方信不信。

　　他也没理由不信。

　　“哦，我还以为，林小姐是因为我才对这个项目感兴趣的。”他的语调淡然，听不出玩笑的意思。
　　“热门赛道，发展前景好，这么一块厚蛋糕谁都会感兴趣。”林亦玟再次解释，“但也不是非它不可，本来就是想顺手蹭一碗饭，白吃你的我心里过意不去。”

　　“行。”对面人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我先走了，医院那边确实有来电。”
　　看着对方也没有要继续寒暄的意思，她准备离开。
　　“阿姨还好吗？”江一铖开口问道。
　　“没什么大事，就是年纪大了身体抱恙。”
　　“喔，那替我向阿姨问声好。”

　　林亦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母亲可没怎么多管自己的学生生涯，连自己和谁一间寝室都不知道，更不会认识他。“......谁认识你，走了。”
　　江一铖倒不继续回话，看了眼时间，客气了一句：“送你一程？”

　　林亦玟轻轻摇着头。

　　她瞟了一眼，他手上戴的，确实是同系列中情侣对表的男款。
　　自己没认错。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

　　该是最近心烦意乱嗜睡严重，晃了神。
　　明明不上班，就该保持身心健康才对，怎么整得好像每天有多大的压力似的。
　　她掩饰着步伐的颤抖直接往大堂外走去，没再停顿。“谢谢，不用了，谁还没辆车呢。”

　　江一铖也没再坚持。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清瘦的背影慢慢融入被初春暖阳覆盖的范围。

　　今天的穿堂风并没有被太阳加热升温，男人站在写字楼大堂的通道里，冷不防打了个寒战。
　　他索性去到后院的吸烟点，背着寒风点燃一支烟。

　　这一年来集团也没给他什么压力，GKD项目本可以不推这么紧的。
　　江一铖确实有私心。

　　但是，她结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