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痂落》又灯

1、心结

　　初春。
　　二月中旬的一个暖阳午后，林亦玟坐在这个陌生的会议室里等待着一场心血来潮的面试。
　　她透过墙面未磨砂处理的部分玻璃看到了公司门头的几个大字。

　　知一资本。

　　这个非著名投资公司在临安市中心大楼里盘了很大一块地，装修和陈设看起来都花了不少心思。
　　走的是极简黑白现代风，颇有些新晋资本的韵味。
　　就是一层楼里没见到几个活人。

　　这家公司近期并没有招聘需求，今天还是她特意委托以前的人脉才争取到的见面机会。

　　知一资本的成立时间是去年六月，法定代表人姓宋，注册资金不低。
　　除了工商登记的信息外，业务板块的公开消息少之又少。
　　过往履历成绩还算出色的林亦玟之所以会对这家小基金感兴趣，筛了整个通讯录去验证六度空间理论，不过是因为它作为天使轮的领投基金入资了近期被各路媒体疯狂推销的一个国家级重点新材料项目GKD。

　　并不是看上了新科技赛道的发展潜力，只是看不顺眼该项目的主负责人。

　　林亦玟现在一打开手机，那自以为能读懂人心的大数据推送总把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排满她的主页。

　　官媒谈项目，首页是那个人的照片。
　　自媒体讲八卦，标题是那个人的名字，主图依旧是他的照片。
　　没完没了。

　　那可不是什么她念念不忘的旧相识。
　　不过是个清高自大下头男，侥幸生了副能诓骗小姑娘的好皮囊罢了。

　　林亦玟年少无知时浅浅地在他那里摔了一下。
　　小摔，没多痛。
　　这么多年在大不列颠小岛的学习工作生活如此多彩，这种破事她早忘了。

　　只不过这一年家中出了些变故。
　　林亦玟被迫回国周旋其中，四处奔走处理酒驾父亲的后事，联系医院安排母亲重症手术事宜，和各路想趁机捞点好处的“亲朋好友”和稀泥。
　　亲身体验着人生路径曲线的急速下滑，独自在各方争论冲突中感受人心莫测。
　　世间种种，恶俗至极。

　　搞得她最近心理有点变态。

　　特别是看到这种常年被锁在黑名单里的人频繁露脸，又是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气得她不是夜不能寐，就是一睡不醒。

　　总想将他一军。

　　凭什么渣男的人生顺风顺水啊。

　　如果能顺利加入项目甲方，成为那个人的金主爸爸，项目有漏洞她就立刻举报，联系各大媒体来个人设大反转，一雪前耻。

　　想想就很爽。

　　倘若一切合法合规没风险，那就借势顺手捞一笔。
　　反正也是热门赛道，净利可不低。
　　怎么算她都不亏。

　　人生短短几十年，至少要占一次上风吧。

　　不过，为什么过了约定时间四十分钟还没有人出现......

　　这就是国内求职人的卑微现状吗？

　　林亦玟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新闻主页上还挂着早上推送的那条消息。

　　「临安市又一科技项目获国家级奖项，汉科集团研发中心总负责人江一铖在采访中阐述了该材料的市场潜力......」

　　她看着屏幕里的人愣了会儿神，而后在空荡的会议室里轻声叹了口气。
　　研发人员不好好待在后台潜心研究多方论证，天天跑台前接受采访，还顶着张十年不变的帅脸一直对着镜头笑，真是让人闹心得很。

　　有多少年没见到他了......

　　这美颜滤镜也开太重了吧？
　　江一铖怎么可能逆生长。

　　等我成了你爸爸，第一件事就是断了这莫名其妙的采访，简直拉低投资门槛。

　　卖弄色相！

　　吱呀——
　　思绪被推门声打断。

　　“您好，林女士对吧，我是知一资本的人力总监，姓郭。”
　　一位年轻的男子径直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在林亦玟对面坐下。

　　“郭总监您好，我是林亦玟，今天来面试公司的投资岗。”
　　林亦玟礼貌起身，把打印好的纸质简历递给对方，直奔主题，“我过去一直从事一级市场的投研工作，对团队近期投资的GKD项目非常感兴趣。”

　　“啊，我知道，曲总交代过您是合作方推荐的。”

　　这位郭总监看着年纪不大，甚至还有些刚离开校园的憨厚感。
　　他戴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一身深灰色正装，像似刚刚赶场从哪里回来，脸上透露着藏不住的疲惫和不满。

　　此刻正仔细端详着林亦玟的纸质材料。

　　“可以请林女士谈一谈为什么想要加入知一资本吗？或者简单说说为什么对GKD项目感兴趣呢？”

　　这种常规套路问题对于有备而来的林亦玟简直不是事儿。
　　她耐心地把从中间人口中了解到的那点破碎信息重组打包，从投资团队到项目赛道，事无巨细地给眼前的面试官分析了一趟，把公司那根本看不透的未来夸了个遍。
　　还顺道夸了夸自己。

　　“我们公司是初创企业，虽然成立还没到一年，目前也就一个项目，但未来的发展方向肯定是明确的。知一资本定位在科技赛道，因为我们老板本身就是技术出身，基金公司成立之初就为了服务总公司的。”郭总监随意地捏着林亦玟的履历，像完成任务般，面无表情地介绍着公司来历。

　　林亦玟认真点头。

　　她才不在乎这小基金什么来头，也不管业务板块成不成型。
　　只要它是GKD项目的主投资方，就绝对符合她的诉求。

　　直到对方终于讲到了重点。

　　“我们背后的母公司是汉科集团，不知道林女士是否了解？”

　　刚刚势在必得稳操胜券的人明显愣了一下。

　　“汉科集团，也就是GKD项目的研发地。”对方见她没答复，便又提醒了一句，想着这位一直侃侃而谈的美女投资人不该没注意到这层关系。

　　“当，当然。”
　　林亦玟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找补般谈了几段汉科集团的官方信息，表示自己对他们业务模式的认可。

　　心里的退堂鼓却打得猛烈。

　　林亦玟真的没有翻出这层关系。
　　知一资本没有官网，之前的媒体报道也只是草草提过基金名字。

　　她根本就没有多想，也没人和她提过这茬子事儿。

　　怎么会没预设这层关系呢？

　　怎么能不知道这层关系呢！

　　就是过去那个什么和科技相关的项目都要插上一脚，最近疯狂买推宣传主营项目的临安科技赛道唯一龙头汉科集团啊！

　　就是不干实事疯狂露面的骚包江一铖所在的那家公司总部啊！

　　知一资本竟然是关联子公司？
　　那自家钱从左口袋进右口袋，羊毛出在羊身上，产品都没受到市场检验，到底有什么好大肆宣扬的！

　　小基金果然有诈。

　　就是大集团开来洗钱的。

　　林亦玟微微皱眉。
　　她转头环顾四周，看着他们置办这间新办公室应该也花了不少信贷额度，更加印证了内心的猜想。
　　加上面前自称人力总监的毛头小子怎么看都像是刚出社会的傻白菜模样，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老板的亲戚朋友。
　　明显的关系户。

　　不靠谱，太不靠谱了。

　　想干坏事果然容易招报应啊。

　　她的小算盘肯定是翻了。
　　即使有幸加入团队，说好听点是同事，说白了就是和他同一屋檐下的打工人。

　　虽然林亦玟不知道江一铖和汉科集团是什么关系。
　　但她明确记得汉科的老大也姓江。

　　总没那么多巧合。

　　坐在对面的郭总监似乎察觉到了林亦玟的迟疑。
　　他清了清嗓子，又看了看表，抱歉地让她再等等，说是公司的几位投资经理和老板马上就回来了。
　　“实在不好意思林女士，我不参与公司的具体项目，对投资板块的业务确实不太熟。我们老板是要亲自过来的，但是中午集团那边临时有急事把大家都叫走了，今天确实是我们怠慢了。”郭总监看着她神色已变，终于是略带歉意地解释起原委。

　　“没关系。”此时林亦玟的大脑已经放空，开始计划起晚饭要吃什么。“如果今天实在不方便，我可以下次再过来的。”

　　什么破公司，谁还想多跑一趟。

　　待会儿随便找个理由溜了就行。
　　虽然目前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太好，但是下两周还是有点盈余回来，不需要着急找工作。

　　话音刚落。
　　会议室外就响起了说话的声音，两男一女推门走了进来。
　　林亦玟跟着郭总监起身打招呼，听他喊着人：“曲总，这位是今天来面试的林亦玟林女士。刚刚我们已经把大概情况聊了一遍，不过业务方面还得麻烦您亲自过问。”
　　他又朝几人身后探了探，“老板还没回来吗？”

　　三人都穿着合身的西服套装，和青涩的郭总监相比，身上多了不少成熟老练的气息。

　　为首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岁出头，戴着温文尔雅的无框眼镜，点头和林亦玟示意了一下，朝郭总监回道：“马上到了。”

　　他们在对面的椅子上依次坐下，林亦玟把简历递了过去，同时接过三人的名片：
　　曲凡，合伙人，投资总监。
　　周远明，基金运营总监。
　　张心颖，投资经理。

　　小基金公司都这样，虽然没几个人，但职级看着都挺大。

　　“林女士您好，我看过您的简历，学术背景和之前在伦敦的工作经验都很优秀。”
　　曲凡轻扶了一下镜架，直言道：“听说您对GKD项目颇有研究，我们也非常希望您能加入知一资本。目前团队的主要成员都在这里了。咱们公司小，人不多，加上行政人员和几名实习生，大体构成就是这样。”

　　曲凡细致地和林亦玟分享了公司成立的愿景和目前的业务概况，也照例考察了她的投研分析能力。
　　一上来直接把面试水准提升了，林亦玟突然觉得这公司好像……还可以？

　　她把刚刚挖掘出来用以婉拒的那些“空窗期”“大龄未婚”“不接受加班”等等等个人劣势暂时都给摁了下去。

　　虽然是在同个集团，但是基金公司办公区设在了临安金融新区，并不在旧城区的汉科大楼里。
　　加上知一资本与省市政府的各项引导基金都有战略合作，在临安这个小城市算是走在时代前列了。
　　以后若要留下照顾母亲，这里未必不是个好选择。

　　也算得上是资方爸爸。

　　林亦玟抱着多给自己留条退路的良好心态，继续积极地询问业务相关问题，和几位面试官畅谈对未来的崇高设想。

　　几个回合下来，这场面试十拿九稳了。

　　只需要再等公司老板回来点点头就好。

　　就在林亦玟心里嘀咕着这公司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时候，她并不熟悉那股有关“适婚年龄”的腔调最终还是响了起来：“林女士，方便问一下个人情况吗？”
　　大概是觉得同为女性提问比较合适，看着谈话告一段落，坐在最边上的投资经理张心颖开了口。
　　“当然。”林亦玟不失礼貌地微笑着。

　　“因为公司肯定是要考虑员工的稳定性和工作的积极程度，虽然我们目前在看的项目都在本市，但未来肯定是要往省外发展的，出差应酬都少不了，不知道您这边介意吗？”张心颖和善地解释。

　　“没关系，理解的，这方面......”

　　林亦玟还没有把这段时间学来的客套话说上，会议室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不介意打断谈话也懒得敲门的，估计只能是回自家公司的宋老板了。

　　林亦玟最先被男人手腕上的精致表盘吸引。

　　她认识这款表。
　　是来自伦敦东区的新锐设计师品牌，Va Los，创始人也是她的校友前辈。
　　在欧洲已经小有名气，每年上新季都能在学校周边的中心购物街看到诺大的C位海报。

　　但是好像才进驻国内一两年，特别是在临安这个三线小城市，连个旗舰店都没有，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才对。

　　品牌的主概念是「第一次遇到的爱」。
　　设计思路都是纯粹极简风，每个系列都会单独推出一款男女对表。
　　今年品牌正好成立十周年，她在官网上见过，黑盘白影，就是这一款。
　　中文网页上的描述词是「握不住的爱意」，和过往或青涩或甜蜜的基调不同，整体设计别致清雅，像是在寓意什么都留不住。
　　只见过一眼她也能认出来。

　　本以为这位迟迟未露面的科技基金老板是个朴实无华的中年男，没想到竟然会选这类设计独特的小众品牌，看来还挺骚气？

　　她顺着门把手缓缓把视线上移，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心里彻底发凉。
　　这是......

　　江，江一铖？

　　林亦玟定定地看着他。
　　面前的男人褪去了报道照片中的夸张修容，逆着过道外的光朝她走来，逐渐和记忆中的少年合为一体。

　　真实得像是一场梦。

　　江一铖懒懒散散地关上门，走进会议室熟络地和众人寒暄。

　　林亦玟下意识回避视线，尴尬地把双手放在桌面下蜷缩着。

　　却又忍不住再次抬起头。

　　只一眼。
　　哽咽感便布满全身，她不敢再继续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