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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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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湖斋。
夜色将至,景宸如期赴约。
见到胞弟,正凭栏远眺的业秦面露喜色上前一步道:“宸儿来了。”
先前在辰墟一战的捷报早已被送到了业秦手中,可当他见到胞弟亲自赶来与自己诉说,这份心意仍让他心中愉快。
这个原本跟在身后的小不点弟弟,一眨眼已是这样大了,这些年他不仅没有荒废学业,如今还成了自己可堪大任的重要助力。
念及此处,业秦真是万分欣喜。
看着景宸步步朝向自己走来,他在心中下定决心:如此良辰美景,又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今日定要与宸儿不醉不归才是!
景宸随他进屋,桌上早已布满了酒菜,业秦亲自为他斟酒,兄弟二人满杯敬碰。觥筹交错之间,业秦满面红光,他刚想开口说些赞许的话,谁知景宸竟是快他一步。
“哥,我这回是特地来向你道别的。”
业秦举着酒盅的手停滞在半空中,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景宸,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迟疑地说:“宸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打算回来了?难不成你还想要回到辰墟?”
景宸为自己又斟满一杯,见业秦杯中先前的那些还未喝完,他自顾自地拿起酒盅凑近业秦仍然停滞在半空中的杯盏,与它轻轻碰了碰:“不回辰墟,我也不回天岳,今日我来既是为了交还虎符,同时也是为了亲自与你道别。”
“胞兄,这杯宸儿敬你。”
说完,景宸便一饮而尽杯中酒,一些酒液随着他潇洒的动作而洒落在酒桌上。
业秦眼中的神色渐渐冷了起来,他神色复杂:“你如今已是挣下了这样的功绩……可是,你竟然还是要走?”
胞兄此刻的反应,早就在景宸的预料之中。
他抬起眼看着业秦轻声说道:“这本就是我作为天岳人应该做的,更何况这也不过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又谈何功绩?”
业秦静静看着面前的景宸,六年过去,自己面前这个高大成熟的年轻男子已不再是原来那个只知道跟在自己身后,孱弱沉默的孩子。
时间会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痕迹,孩子总会长大成人。
可他仿若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过来自己面前的胞弟,终于在那些没有长兄陪伴的日子里,独自成长为了一个不平凡的大人。
年幼时的宸儿安静、隐忍,那时业秦与景宸相依为命,没有母族的扶持的皇子,在诺大的天岳后宫过得并不容易。
本以为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可随着皇子们逐渐长大,后宫嫔妃与外戚的心也越来越大,他们就像是群秃鹫那般死死盯着自己的东宫之位。他们势大,是以他们毫不客气地吞噬蚕食着业秦与景宸的生存空间。
兄弟二人生来本性并不是软弱之辈,可哪怕如此,他们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困境。
那时的业秦,思前想后,可到头来,仍是毫不犹豫就将景宸推了出去。
他让自己年幼的胞弟以身作饵,为自己创造出了转圜的条件。
不论往后他经营出的所有成功,其实这些成功的基石,都源自于胞弟当初的牺牲。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知,可他不愿细想。
午夜梦回,他总会忍不住想,宸儿如今到底身在何方?
可更多时候,他会对自己说,天岳内忧不断,而他作为现在的东宫之主,未来的一国之君,他不能再放任自己拘泥于那些他根本无法改变的事情。
当年牺牲景宸,正是为了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不是为了让自己自怨自艾的。
业秦性子冷静,亦或说,他在内心的最深处,其实是一个冷酷的人。
可在这些利益权衡之下,其实他也一直在努力隐藏着自己的真心。
只是对于如今的他而言,私心已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
业秦举起酒盅,重重地与景宸碰杯。
景宸看着胞兄的双眼,他沉默再三,才轻声说道:“哥,我不想活成那样。”
也不知是因为兄弟二人喝得太多太急,还是因为如此情景叫业秦感触良多。
他没再就景宸的那句话多说、多问些什么,他只是不停喝着酒。
口中的佳酿愈加香气扑鼻,可他也越喝越清醒。
他是真真切切明白景宸的心情,就好似他也心如明镜般知晓自己的心。
他与景宸是天生契合、自小便相互欣赏的兄弟,可正是有着这一份真挚的情谊的衬托,更凸显出权力斗争的残酷。
若是业秦从来就对景宸只有利用没有真情,若是业秦从头到尾都只将景宸当作是一个可以被牺牲的棋子,也许现在他就不会这么难过。
不仅不难过,说不定他一听景宸要走,还反倒能拿出兄长、太子的位置来说些让他忠君,让他承担皇子责任的大道理。
如果他不是真的有真心,说不定为了让自己这位有能力、有手段的胞弟心甘情愿继续为自己所用,他还可以去做一些权力斗争中司空见惯的事情。
比如说,劫走他的心爱之人,比如说,用各种想象不到的方式方方面面地提供更多筹码,以此作为交换。
他会告诉自己,没有无法蛊惑的人,只有不够诱人的筹码。
毕竟权力,谁会不想要呢?
作为一个想要有所建树的政治家,业秦求才若渴。
他多么希望能留下景宸这样的人才啊。
可此刻的他,却选择将一切淹没在安静之下,仿若绑着石块被沉入海中的尸体那般,他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
他是真心爱着自己的胞弟,他是真的希望他可以幸福,可以过想自己要的人生。
可笑的是,他对于景宸的手足之情越是真挚,他便越发感受到自己的扭曲。
他这样爱他的弟弟,可他仍然可以为了政治斗争,毫不留情地将他利用、抛弃。
景宸说,他不想这样活。
也许他真正想说的,是他不想像业秦这样活着吧。
景宸比谁都清楚业秦对他的感情,可他又比谁都明白业秦想要权力。
他更知道这二者本就是无法共存的。
这六年间,景宸因祸得福,拥有了另外一种人生。
也是另一种人生教会了他一件事情:他完全可以不必放下感情,只要他愿意放下权力。
于是,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兄弟二人在夜色中共同沉默着,可这份沉默反倒比交谈本身更能让人明白彼此的心意。
景宸知道他没能说完的话,业秦全都明了。
业秦自然也是一样的。
景宸走上前去拍了拍业秦的肩膀:“哥,我已遇见了我爱的人,我们二人已经下定决心,打算从此结伴同行,云游四方。我们想要放下纷扰世事,只想喝遍天下美酒,看遍天下美景。”
见业秦一言不发,景宸又说:“哥,你我兄弟二人,如今都已获得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我从小就知道你的抱负,也明白你的心意,你定是能为天岳带来光明的人。
你也不必担心我,辰墟商队仍在我手中,我会趁着云游天下,布局更多产业。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会有情报和消息。若是发现于你有利的,我定会给你写信的。”
业秦红着眼抿着唇看向景宸,他轻声对弟弟说道:“有事没事你都要给我写信,要让我知道你到底过得好不好。”
景宸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大剌剌地笑着:“写,我一定写。这又有什么难的?”
他收起笑容,给了业秦一个重重的拥抱:“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景宸用力地拍拍他的背脊,突然发现兄弟二人如今已是一般高了。
思绪回到从前,那时年幼的景宸一有机会就喜欢跟在业秦身后,是业秦替他挡下了明枪暗箭,也是业秦将他推出去兑换政治利益。
当年业秦充满私心地把景宸往外一推,纵使他心中满是痛苦不舍,可这终究造成了伤害。
可天底下的事情哪是凡人能提前计算得清的?
业秦此举分明是自私至极的举动,可也正是因为他的出手,却在冥冥之中成就了景宸另一种人生,也将他推向了真正的自由。
***
萤河两边是天岳的盛世繁华之景,程绪宁站在萤河上的小桥上看着往来的行人。
君临城很美,美好中带着一份难以察觉的萧瑟。
程绪宁细细品味着这个夜晚,她看着四周往来的华服贵人,感叹着原来这便是景宸十三岁之前的人生。
景宸曾与她说过小时候与胞兄相依为命的事,在二人初初相遇之时,程绪宁就明白胞兄在景宸心中占据非同一般的位置。
她想到自己先前还在伏波山与景宸闹别扭,想到那时候因为不想从此依附于他,因此还在渊海海边与他告别。
算起来距离那时其实也没过去很久,可不知道为何如今想起已是恍如隔世。
当初的拧巴、纠结和拉扯,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怕自己依附于他人,便会失去对人生的掌控?
因为这样的恐惧,便连此生唯一的灵魂伴侣都要放弃?
想到这里,程绪宁不由轻笑起来,原先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啊。
后来二人分别回到故国,明明那些时间他们之间横隔了无数的距离,就连传递消息都要等上很多日。
可不知道为何,那是她真正感觉到距离他最近的时刻。
她总时不时感受到两个人的心是靠在一起的,甚至有时她都觉得自己能感知到景宸的呼吸。
也正是那些分离的日子,让程绪宁意识到自己究竟多么在乎景宸,更让她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想法究竟是多么天真。
过去的她,对于未知的恐惧其实是浮于表面的。
她不敢将自己依托于别人,因为那时的她并没有从儿时的阴影中走出来,她时刻担心被抛弃、被丢下。
为了不再成为被命运遗忘苦主,她选择独立,佯装坚强。
本来,这其实也没有任何问题。
可她的恐惧却逐渐越发盛大,以至于她的内心逐渐失控,到最后,就连是景宸这样爱她至深、又难能可贵的人,她竟然都想要放弃。
她忘记了一点,当她勇敢地选择依靠别人的时候,她的爱人其实也正在依靠着她。
这份依靠本就是相互的。
后来当她重回朗月,程绪宁结识了姚广垠,凭借自己的力量拯救了朗月,最后,她送走了曾叔。
她终于与儿时的悲剧和解。
十一岁以后的程绪宁,是一个永远都找不到家的女孩。
越是找不到,就越是想要,这让她一直不由自主地不停寻找。
程宅不再是家,朗月不再是家,一闲庄虽是一个美好的落脚之处,可也终究不是她的家。
这些年她一直这样兜兜转转,想办法让自己忙碌充实,可是她心中却总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平静的生活又突然被什么给打乱。
就好似十一岁时那般。
而这一刻,她终于感受到自己挣扎许久,总算抓到了内心深处的锚点。
她像一艘漂洋过海的小船,在海浪中度过风浪,终于停靠在岸。
周身流动着温暖的河流,像温柔拥抱着她的双手。
原来心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天空中燃起烟花,樊春楼不知又是哪位出手阔绰的客官,一掷千金地点燃夜晚,只为博得红颜一笑。
程绪宁倚靠着萤河小桥上的栏杆。
烟火绚烂,却不为任何人停留。
她心中一片宁静柔软,繁华的街道与烟花光芒交相辉映,此刻,她仿佛看见一个丰神俊朗的高大男子正朝向自己走来。
他神色平静,温和中透着一种冷峻,当他的目光遇见了她,便立刻从双眼中透出一股温暖的爱意。
程绪宁一时间有了一个坏主意。
她三两步蹦蹦跳跳地上前,主动拉起这位男子的手说道:“这位哥哥是从哪儿来的?竟是生得如此美貌?”
景宸顺从地拉着程绪宁的小手:“不从任何地方而来,但却专门为你而来。”
二人相互倚靠着朝前走去,在月色之下,他们的影子紧紧相依,缱绻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