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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登山道,一人道 ...


  •   许多年后,滕山会有一条登山道,樵夫从上面经过,手里捆着柴火,嬉戏的孩子们在树上爬上爬下。

      然而,此时此刻。
      这无疑是极其危险之地。

      隐没与黑暗中的大蛇,菱形的瞳孔冰凉地注视着两人。
      它张嘴,竟然口吐人言:“丫头,把他放下,我允许你活着离开。”

      这并非滕山的妖怪。
      宿淮反应过来。她惊奇地打量,仿佛第一天认识身边这个人:“没看出来,你有什么稀奇的吗。”

      他没有说话。只觉得冷。
      不知道该发出什么音节。
      绝处又逢生,被万箭刺穿的感觉尚且存在。心脏并不疼痛,但那种感觉,久久不散。
      像是坠入一条不见底的暗河。
      整个人都是蛛网罩住的虫子,扯一下蛛丝,便动一下。

      宿淮见他的模样,兀自嘀咕一句:“小哑巴。”

      大蛇危险地眯起竖瞳形状的金色眼睛。
      它略微向前倾斜,粗壮的尾巴细细碎碎地盘过草丛,往两人方向盘行。

      宿淮怀中袖剑翻出,轻巧绕过手腕,五指灵活转动,最后勾起一抹桃花色泽的剑穗。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脱手。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而蛇迅疾的爆发,只可见到残影。

      大蛇妖心下嗤笑,觉得小姑娘真没有见识。
      剑,太慢了。

      慢悠悠的,一点也不着急,像顺水悠哉游哉漂浮而下的落花。
      剑气也散,过于柔和,丝毫不见锋利。

      宿淮仿若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一个普通的修行弟子,笑眯眯地与她身边这个人打趣。
      我一定要让他说几句话。
      宿淮幼稚地心想。
      毕竟她现在也只是一个刚穿越过来的普普通通的少女,虽然拥有原主前十六年刻苦修行的记忆,终究带着一丝天真的稚气。

      “你知道为什么流星总是能掉到星陨洞中么?”

      这位一向面无表情,仿佛僵硬傀儡的少年,终于抬头,瞧了她一眼。
      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瞧村口早年失智的小傻子。

      “就跟我的剑一样。”
      宿淮笑吟吟的,脸上罩着的梧桐面具在泻漏的光束中轻巧反射着微光,使她看上去暖意融融。

      “我的剑,向来是要比常人快一点,锐利一点的。”

      少年又有了动作。
      抬眼看向悠哉游哉的,落花一样柔和软绵的袖剑。

      “就像流星落入星陨洞一样,刺穿我想刺穿的任何东西。”

      就在这时,一颗黄豆大小的雨珠不知从何处溅到少年人的额角,缓慢下沿,滚落到了地面。
      是血色。
      少年迟钝地反应过来。
      是血。
      他再缓慢地抬头。

      起风了。
      这股风起得相当突兀。仿佛迟到的海啸,突然滔天惊骇。
      树丛骤然后仰,草木低泣,像镰刀一样横扫千军。

      ——然而。
      他并没有感知到任何冲击。
      只有他和宿淮脚下所站立的土地,是好好生长的草丛。

      那柄桃花一般的袖剑不知何时竟然回到了宿淮的手中,纤细如竹节的手指漂亮地把玩,见他瞧了过来,甩过完美的弧度,被收到袖中。
      “走吧。”
      她轻巧地招呼。
      踏步迈上剑气横扫出来的宽敞道路。

      两人背后,是千万倒坍的枯木死气。

      少年怔愣一瞬,片刻,回首望去。
      死树的枝桠是极其脆弱的,一只松鼠好奇地爬了上去,登时便折断。
      “嘭”一声砸到乱草丛里。
      扬起沙尘。

      沙尘里,混杂着被剑气斩碎的蛇尸。
      手腕一样粗壮的蛇妖,比他见过的任何妖怪都要厉害。
      几个呼吸间,尸首与尘埃一样细碎。

      ……这就是,传闻中的剑仙。

      他凝神,听到身后的催促。
      这个年纪的少女,抱怨听上去也像是春风一样温软的撒娇。

      “喂。快一点啊。我要赶不上宋大娘今天的竹烧鸡啦,好多人抢的。”
      “咦,你脸上怎么有血?哎呀哎呀,对不住,我方才没注意到……给你擦擦?”

      他避开伸过来的手。
      她对待他,像呵护路边捡到的可怜兮兮的小动物。
      仿佛他的羽毛不干净了,于是便顺手帮忙擦擦。
      乱世里,可怜的动物,人,植被,生灵。随处可见,到处都是。
      他不过是尤为幸运,被垂青多看了一眼。

      他停顿会,坚定地注视着宿淮,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我想修行。”

      宿淮尚且没从他居然舍得开金口了这个事实中回过神,没立即回话。

      他便错会她的意思,以为是在权衡纠结,重复一遍道:“我是认真的。”

      “是么。”宿淮收回尝试触碰的手绢,还有些遗憾,慢条斯理地整理起手绢,漫不经心的姿态,显然把刚刚那句当成了玩笑话,“那叫个师父来听听?”

      哪知面前的少年当即行了个庄重一丝不苟的大礼,郑重道:“师父。”

      万里无云的晴朗高空,突然平地乍起一声惊雷。

      -

      “轰!”

      雷声来得突然,将谢淞和安泽叙俱是吓了一跳。

      “怎么青天白日打雷?”安泽叙纳闷,“是哪里又违反戒律了?”
      谢淞在一旁搭腔:“保不齐是哪个负心汉在发毒誓呢。”

      安泽叙:“……”
      他发现这位名义上的师姐总是能语出惊人。

      然而两人总是要避雨的。安泽叙从芥子戒中掏出两把伞。

      总归是夫子忧心他们第一次下山,备了不少他们自认为冗余累赘的家常物什,最后还是沈师兄无奈道:“夫子,他们不是小孩子了。已于上三宫修行了近百年。”
      当时夫子高大的身躯微不可察地停顿一会,随即沉闷而又悄微地叹气。

      安泽叙一向感知灵敏,好奇地望去,不知为何,竟然瞧见一向不苟言笑又严苛的夫子,右眼的眼眶竟有些湿润泛红。
      怎么了?
      但他没能问出口,只能听到几句道于自己听的,断续呢喃。

      “是啊,已近百年。”夫子虽然年岁渐长,左边的失明了一只眼睛。但精神矍铄,仿佛冬日常绿的寒松。
      此刻终于有了寻常老人苍颓的气息。
      他望向远处的登山道。

      晨光熹微。
      大道通明。

      夫子指着前路,道:“她从前下山时,也不过修行十数年。向来无人送别,茕茕孑行。我记得,齐国祸乱最严重的那段时日,西疆人与妖域暗自勾结。暴雨山洪落了三月,佛堂的香熄灭了三支。前路渺茫凶险,风雨如晦。”
      谁人都不知,她能不能好运到,有那一条命回来。
      所以她是悄悄去的。
      独自一人,趁着夜色下了滕山。

      “夫子。”沈修明跟在他身后,轻声道,“但如今,天色不错。”

      “是啊,天色不错。”夫子有力地拍拍他的肩膀,片刻,再度感慨,“是很不错。”
      登山道经年,是众人退避三舍,望而生怯,定要旁人陪同的。可有一日,上来了一个人。

      登山道,一人得道。
      天下得道。

      -

      夫子叮嘱,芥子戒又装得足够多,安泽叙翻翻找找,好一会才找出两把伞。
      却见身边那人一脸兴味地瞧他动作。
      谢淞稀奇道:“哟?上三宫什么时候还卖伞这种玩意儿呢?”

      安泽叙严肃道:“不是卖的,是夫子怕咱们下山多有不便,特意备的。”

      谢淞更加稀奇地“哇”了一声:“我们当初可没这个条件。每逢练武时下雨,夫子就道,没有灵气吗?不会内敛阻隔成形?避雨帐不会用?”
      这难不成就是毕业后学校必要装修定律?

      哪知安泽叙比她更要惊讶,浑是见鬼的模样:“这得将灵气修炼得何种境界?”
      仙门百家皆知,人的气息吞吐,便是运转灵气的过程,而凝成一道避雨的屏障。
      原理,其实很简单,三岁小童都会。

      但说得轻巧,实验起来谈何容易?
      先不提控制屏障需要多么精巧的控制,单那一道屏障,就相当于将自己与外界隔开,要维持的,仅能依靠自己运转的灵气,而非自然万界。
      能撑几个呼吸的时间,已然是相当不错。
      他们入上三宫修习数百年,才能勉强撑个十次呼吸的时间。

      自诩已然相当不错,可夫子依然不甚满意。

      “是啊,何种境界?”谢淞笑道,“约莫是炼气。”

      安泽叙咋舌:“你这瞎话说得跟夫子差不多。”
      他现在无比确信谢淞定然于上三宫修行过。
      夫子也说过同样的话。他捋着稀疏的胡须,见到他们纷纷败下阵来,衣衫打湿,也只是平静道:“你们可知,曾有人敛一屏障,于雨中站立三日,而衣襟不湿。”

      底下新入学的弟子,还不知晓夫子严苛的盛名,叽叽喳喳地吵闹。
      “不信!夫子骗人!”
      “哪有那种人!定然是元婴的大人物了!”
      “我们才刚刚筑基呀,夫子未免太过严苛。”

      夫子面色未改,也不提先前,挥手示意他们去宋大娘那各领一碗姜汤,以免着凉风寒。
      在他们身后,仅悠然道:“不管你们信与否,那时,她刚上滕山,仅是炼气期。”

      满堂哗然。

      安泽叙回忆至此。
      余光里,竟然见谢淞抖抖衣袖,全然不似被雨淋的狼狈,周身之间,似有一道透明屏障,光线都变得崎岖了些。
      正是避雨帐。

      当下讶然道:“你……你……”

      你个半天也你出什么来。

      谢淞悠然道:“我可是你们师姐,修为自然比你要高些。”

      安泽叙这才思及关窍,松了口气。
      方才想起不知对方修为深浅,下意识以为她当真以炼气便施展避雨帐。
      关切地递了一把伞给她:“还是撑着吧,这多耗心神。”

      谢淞停顿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撑一把在头顶,便撤了避雨帐。
      大抵传闻总是轰轰烈烈,实则真相却不过听来一纸荒唐言而已。

      与封千锐不同,从前登山时,没人领路。
      谢淞一人登山。
      此后,她也时常一人登山下山。那凶险至极,大妖出没的重重山岭,旁人恨不得永待山上,即使下山也要结伴而行的凶山,她一人走得轻车熟路。

      她登山那日,运气实在不好。
      银两被流浪的小孩顺手摸走,路遭山火,被困了几日,又被绑进山匪窝中,虽说逃出来了,身上还带着毒。
      错过了上三宫收徒的最后期限。
      她是一个人爬上来的。

      “你想入学宫?”
      运气不好了许多时日,总算最后,运气好到夫子恰巧经过山门,见到与守山弟子交谈的谢淞。

      她满身污泥,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只一眼,便能看出祸乱灾横的年岁里,最为稀罕的茁壮生气。

      于是夫子多问了一句。
      但也仅是多问了一句,随即便道:“去,后院房整理出一个干净点的房间。”

      谢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抵自己这模样太过可怜,便想让她住几日再走。
      但仅仅是住几日,是不够的。
      她想起原主的执念,用力拧断的发簪,为了练剑而磨得光亮的嶙峋山石。
      她占用了对方的身子,就要好好完成她的毕生所愿。

      “我要入学宫。”谢淞抬眸,无比坚定。
      一如后来,封千锐在飞沙走石的崎岖山道上,郑重地叫她师父。

      谢淞尚未习惯这里的用语习惯,发音很是拙劣:“您会收下我的。”

      她甚至不知道夫子哪里会教外门弟子。教的都是山峰的梅花园。
      守门的弟子没忍住笑了一下。

      夫子并不理会。权当她逞一时之气,时候到了,自然请她下山。

      只是三日后,他去外门教避雨帐时,刚推开门,面前便立了个人影。

      守门弟子歉疚道:“对不住,夫子,但这姑娘实在执拗,我们都劝不动。”
      夫子往旁侧看一眼,有人支起帐篷,里面正摆一碗热腾的姜茶。知道这些人还是好心的,大概也是真心实意想让她拜师。

      那弟子窥觎他一眼,观察夫子的脸色,又吞吞吐吐地继续道:“不论如何,夫子,我觉得您可以考虑一下,这姑娘是真的韧性很好。”

      姜茶闻着约莫是宋大娘的手艺,这支摊的手法与楚奚有八分相似,守门的弟子大抵劝,都不是真心在劝她下山。
      也难怪,最是寡言正经又古板的大徒弟,居然都面无表情劝他别待久在山峰,风大,多出去走走。
      听听这说得什么话!也亏得这人能用那老气横秋的嘴,说得出口。

      夫子冷哼一声。倒要去看看她有什么本事。
      只一眼,便愣住了。
      缓慢,而又不可置信道:“……避雨帐?”

      “什么?”
      谢淞茫然抬头。

      “你身上的这个。”夫子问。

      “哦。”谢淞反应慢慢吞吞的,才道,“当日登山下雨,我便自作主张,使了个法术。”

      “这三日,你时时都用着。”

      谢淞茫然地“啊”了一声:“是啊。”

      夫子竟然稍显紧张了起来,询问:“你修为如何?”

      谢淞自觉有些拿不出手,但修行中人,想要撒谎只能等日后修为精进再说。
      面前这人大概能一眼便能识破,只得硬着头皮,老老实实道:“炼气。”

      旁听的弟子已然是倒吸一口凉气。
      随即又奇怪起来。
      既然未曾淋雨,又每晚喝着姜汤,为何仍一副风寒感冒的模样?
      难不成是做样子给夫子看?

      他并不觉得谢淞有心机,不如说很钦佩这样的人。
      懂得利用一切,才能在乱世中立足。这是他们山上的弟子所匮乏的。

      “我虽为炼气,但我可以日日苦修,再有了上三宫的教导,一定能学得很好。”住的这三日,谢淞已经明白,像他们这种外门弟子,夫子是不会亲自教导的。
      所以她只求一个入学的机会。

      哪知夫子竟然直接应道:“明日起,你来山峰梅花园。”

      她尚未反应过来,迟钝地消化这消息,身后草丛便响起兴高采烈,压抑不住的叫好声。
      “成了吗?”
      “成了成了!成了成了!”
      “我可太高兴了哈哈哈哈!我楚奚,要有小师妹了!”
      “大师兄不愧为高人,屹然不动。”
      “什么高人?我瞧他佛珠都盘错了。回头佛子不把你念叨一通。”
      “……勿言。”

      夫子对着草丛笑骂:“你们这帮不学好的!今日的云磐登了吗?”

      草丛又是一阵作响,似乎有几人东倒西歪的脚步声,随后楚奚大着胆子冒出来对谢淞喊了一句“恭喜啊!”,便被匆匆拉走。

      谢淞一块巨石落地。
      后知后觉,四肢酸软,才发觉脸庞不正常地发热。
      两腿一软,直直向前倒了下去。

      这帮人落在最后的便是夫子的大徒弟。
      他最先察觉,脚步一顿,来不及回头,先掐了个诀,一阵铃铛响动,便已虚虚扶起了谢淞。

      夫子皱眉,仔细查探她的身子。
      大徒弟缓步走了过来,手里盘着一串光泽钝涩的佛珠,仅一眼,便道:“瘴毒。”

      夫子语气颇为复杂:“竟是一直深陷瘴气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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