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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尤为梦里人 ...


  •   谢淞在山脚找到一家久不住人的竹屋。屋主不知是匆忙远行还是猝然间就丧了命,桌上还有一碗馊了的饭,谢淞推门进去时,十几只蚊虫簇拥成黑团,正嗡嗡作响。
      谢淞抬手,一道金光包住,犹如松脂团起蚊虫,化为齑粉。
      灰尘洋洋洒洒,与破庙差不了太多。

      收手才忽觉,封千锐那小子,打扫破庙的法术不会是从她这儿学的吧?
      谢淞一时心情复杂。

      淼淼乖乖巧巧地跟她进屋。此处再没其他人。谢淞整理出一把将就能坐的椅子,提高一点灯笼,照着淼淼。
      瞳孔涣散,只剩本能。

      谢淞一指点在她额头。

      寻魂。

      寻魂这法术忤逆天命理常,非忘川镇塔的判官主簿,必遭天谴。
      谢淞轻笑。
      现在可管不到她身上。

      她借了淼淼的眼睛,冥冥中,循着神识搜寻。若是修仙中人尚好,寻常人魂魄离身太久,必然陷入昏迷。
      片刻,谢淞终于找到一缕虚弱的魂魄,灵气细微,将要消散,她无他法,先将自己强行附魂上去,好歹拖延一阵。

      谢淞睁眼。
      倏然与方知对视。

      方知忽然间与她四目相对,膛目结舌,满脸错愕。

      谢淞用淼淼的嘴巴,深沉道:“我醒了。”

      方知:“……”
      你看我信吗?

      方知警惕问:“你是何人?”

      谢淞张嘴,正欲答话,却猛地被方知捂住嘴。
      小孩力气不大,但这魂魄实在虚弱,谢淞一时半会竟也挣脱不开。

      便听方知用气声道:“不论你是谁,现在都给我晕过去!”

      谢淞听她的,闭眼。
      不过,与她而言,观物早已不必借助五官。
      四下看看,她正缩在一个逼仄的山洞里,四处还拘着别的魂魄,手脚被特制的锁链捆绑住,一动,灼痛直烧灵魂。
      谢淞不敢再随意折腾,这魂魄本就虚弱得很。

      几个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都给我看好了!一共十二个生灵魂。大君不日抵达,要是缺斤少两,当心咱们的脑袋!”

      几人举着火棒靠近。
      不对。
      是妖。

      浓郁的妖气熏得谢淞差点要打个喷嚏。
      方知竟是一扭,直接散作雾气,溶进墙壁里。

      几只妖怪巡逻一会,见锁链都好生生地拷着,满意点头,再去往下一间。

      方知又从墙壁缝里钻出来。

      谢淞客观评价:“你这,比她们还像个鬼。”
      方知一听这话,眼睛都直了,一蹦三尺高:“谢淞——是你!”
      谢淞轻笑:“不错。脑子转得够快。”

      “你怎么来这儿?你怎么敢来!”方知又惊又惧,“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吗!”

      谢淞老实答:“不知道。”

      方知:“太虚岭早被挖空了!这几年都被妖物盘踞占着。他们之中有个犬妖,鼻子灵得要命,要是被嗅出来,不仅是你,淼淼就完蛋了!”

      “无妨。我自有办法。”谢淞环顾一圈,问道,“这群生灵魂,是用作祭祀?”

      “不。”
      方知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是要生食。”

      早些年谢淞听闻过生吃魂魄的妖物并不多。
      当下有了判断:“鱼贼?”

      鱼贼是一种活络在忘川的种群,生灵魂在过忘川时,需万分警惕,以防不慎落水,被它们一拥而上,继而分食。

      “鱼贼能上岸了?”谢淞问。

      “谁知道呢。”方知阴沉着一张脸,“这些年虺王也不管妖域,那群鱼贼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演化出一个长了腿的虺鱼。”
      虺者,于妖大约是天生剑骨那样的好苗子,于修道者大约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好瘤子。

      谢淞若有所思:“还能过我……呃,宿淮上仙布下的剑法?我记得她之前,一剑锁死了忘川啊。”

      “大概剑仙死后不中用了,剑阵自然生出罅隙。”

      谢淞:“……”
      她轻咳一声。
      尝试狡辩:“我觉得,或许不是剑阵的问题。”

      “呵。”方知讥讽一笑,“也是。宿淮哪有那么大能耐。不过是恰逢走运,叫世人追捧,沾了乱世的光,才有的盛名。”

      谢淞……谢淞只能道:“你说得对。”

      方知奇怪看她一眼,不明白这人怎么忽然转了性,好说话得要命。
      方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不管你怎么来的,速速回去。”

      谢淞没急着走,问:“如果有办法,让她们都能回魂呢?”

      “我看你是要她们魂飞魄散。”方知知晓她一番好心,语气和缓了些,没有先前咄咄逼人,“且不论这妖怪们镇守森严,鸟雀蚂蚁都进不来。”
      “若真不计这些,魂魄归去,肉身全被关在村民手里。我千方百计,才使得淼淼的肉身藏于破庙。”

      方知望她:“你若当真有心,先将其余十一肉身抬进破庙。”
      她沉声问:“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的话,就照看好淼淼。”

      谢淞颔首:“我尽力。”

      方知并不把希望寄予在谢淞身上。
      实在是这人看起来就言行无状,丝毫不可托付。
      方知摊手,一缕幽白的灵气拢住几个奄奄一息的生灵魂,让她们安稳一些。

      谢淞见状,也不再逗留,抽身离去。

      -

      毛三一路跌跌撞撞,摸爬滚打,本以为自己也将被风雪撕扯成两半,但不久后雪便消停了。
      当下大喜,眼神清明不少,记起大巫的嘱托。

      “我去不得庙里。”大巫手里盘着一只兔子的头骨,扫一眼旁侧战战兢兢的毛三,道,“太虚岭,山阴处有个破庙,把你女儿给我搬来。”

      毛三抹一把脸,兀自喃喃道:“淼淼,淼淼,爹好歹也抚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帮帮爹,啊?”
      抬脚迈入庙中,一阵烈风遽然吹拂,灰尘扑得他睁不开眼睛。

      等到好不容易灰尘散去,他才勉强眯起眼睛。

      先前的地动滚落了砖瓦,几束天光映照,正好投射到无脸石像之上,反射月色一样尖锐的光。
      几声窸窣。

      毛三一凛,细看才发觉是谢淞先前的傀儡。
      他长舒一口气,却见那傀儡循着光,竟跟淼淼一样慢吞吞追着影子,走到他面前。

      这傀儡生得高大,眉目冷冽,自带一种阴郁。
      毛三怕得要死,好不容易劝说自己只是傀儡,不必担忧。

      下一刻,这傀儡唇齿微启,缓声开口:“我已跟着影子走了许多路,为何找不到她。”

      毛三当场就吓软瘫坐到地上。
      这是傀儡吗?这分明不是傀儡吧!傀儡会说话吗!
      谢淞骗我!
      他脑子转得飞快,伏跪在地上:“大人,大人,您是要找谁?我打小在这儿长大,我可以给你领路!我很有用!”

      那冰冷俊秀的青年俯视一眼。
      毛三冷汗涔涔。
      仿佛被一朵淬毒蚀骨的花盯上,内里早已腐蚀败烂,望而生畏。

      “你。”他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当诛。”

      毛三强撑着道:“大人,莫不是在说笑?”

      “但不在此地,不是此刻,不应由我。”
      他说完这句,敛目合上,仿佛再度沉睡。

      而毛三眼前一花,再看,竟是回到了村口!
      他惊疑不定,抬眸与准备祭祀的大巫对上眼睛。

      大巫肩上停着一只断腿的乌鸦,扯着嗓子,低哑叫了三声。
      是为不详。

      他看着毛三,眯起眼睛:“你此前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

      妖都,夜婺城。
      妖域本该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地儿,此处却一年到头,都安静得可怕。
      每只妖怪,交谈耳语,连带真要杀人,也绝不拖沓,一击毙命。

      每日过得战战兢兢,如走刀尖。
      唯恐惊扰到城中那位。
      不说小命保不保,走得利索都算求爷爷告奶奶了。

      前几日,据说那位睁了一只眼睛。也不知这传言真假与否,那几只尚在洽谈水运的大妖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忙不迭离得远远的。

      不可说其名。
      不可直言。
      不可视。
      ——当今妖主,虺王。

      侍奉虺王起居的,大多是傀儡。
      傀儡板着脸,端一碗忘川水,机械地送进虺王寝居。

      冷冽寒气袭来,冻得傀儡动作都僵硬几分。
      也是这僵硬迟钝的片刻,仿佛听到屋内有什么动静,再一抬头,逸散的一缕神识,闪电般蹿进屋内归位。

      傀儡只向虺王行礼,离去。

      -

      时常,梦境纷纷扰扰,无序杂乱。
      但总会有一个人。
      或高坐梧桐枝,或与旁人嬉笑,或漫不经心。
      夕阳倾颓,星月也偏爱她,多关爱几分,照得熠熠生光。

      一个他永远看不清面容的人。

      人无法梦到未曾见过的事物。
      毕竟,他从未见过她真容,也并不知晓她的名讳,跟着旁人唤一声“宿淮上仙”。
      只记得梧桐面罩露出的一双眼眸,冷寒胜雪。

      长眠此中。走过许许多多杂乱的梦里路。

      茫茫不知何处可归,飘飘乎觉万物苍渺。突兀的,听到一道极其熟稔,似曾相识,久不听闻的声音。
      ——“在下谢淞。”

      他恍恍惚惚,便跟着那道音走到一处破庙。
      想这是梦,他也认了,也怪哉这梦,真切得要命,要令人发疯。

      早年的记忆与梦交织,纠缠不清,虚实错落,分辨不出真假。
      他只在滕山暂居了十年。

      与终日晦暗无光的妖域不同,滕山高耸入云,鹰隼盘踞,云雾缭绕,金光流绮。

      许多个日月轮转之前,他也曾这样亦步亦趋,跟在一个人身后。
      一声不吭,踩着对方的影子。

      “你要跟着?”宿淮懒得与他计较,又无所谓,随意道,“你自己要跟便跟着吧。我可不会管你。”

      往事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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